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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四月下旬,刚进入新学期不久。
校园里的樱花树上已长出嫩叶,冬季几乎不见枯黄景色的群山也绽放出了鲜绿色彩,暗示着针叶树花粉纷飞的季节已然结束。
放学前的班会时间,班导师中村可南子发给了所有同学「升学谘询双方会谈」的通知单后,铃原泉水子才忽然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已经三年级了。一旦毕业升上高中,原本国小、国中时班上一成不变的脸孔,今后也将出现变化。
座落深山的粟谷中学正是一个步调如此缓慢的地方。即使升上高中,多数班上同学仍是就读附近走路不到十分钟的县立高中。虽然也有少数学生为了考上县里北边的私立高中,严阵以待地準备入学考试,但此外的学生几乎都不担心考不考得上学校。
(但还是要参加双方会谈吗……)
双方指的是监护人和班导师。每当有活动必须请监护人出席到校,泉水子都会闷闷不乐。因为她的父母都无法出席。
班会时间结束后,三田春菜走到渡边步实的桌前,很快聊起高中这个话题。
「你果然会去念外津川高中吧?」
「因为现在就算垂死挣扎也太晚了嘛。」
「你觉得有多少人报考私立高中?」
「学生会长肯定报考了吧。另外还有万里奈、上冈同学……」
泉水子心不在焉地听着步实一一列出人名,步实冷不防转头看向她问道:
「泉水子会去读高中吧?」
听见步实问的是自己会不会去,而不是要读哪一所高中,泉水子相当惊讶。
「当然会去啊。」
「太好了。我本来还担心要是你说毕业后要修行当巫女该怎么办呢。」
「怎么可能!」
泉水子双眼眨也不眨地直盯着步实瞧,但对方似乎是半认真地如此担心。泉水子畏畏怯怯地说道:
「我才不会当巫女呢。小步你明明知道,我们神社原本就没有巫女这个职务呀。」
「我知道,可是因为泉水子的头髮留得很长嘛。所以我才担心如果你真的要当巫女,那升学就有困难了吧。」
步实摸向自己狠下心剪短的头髮笑道。
泉水子的头髮确实是女同学中最长的,编成了麻花辫的发尾依然长达腰部以下。自懂事起,她就一直蓄着长发,也始终将头髮编成两条辫子。虽然很无奈,但泉水子也早在很久以前就知道大家暗地里都戏称她的辫子是「注连绳」(注1:挂在神殿前表一不禁止入内的一种稻草结绳。)。
「我只是一直没有剪头髮而已。而且也没有其他适合的髮型。」
泉水子摸着自己的辫子小声地说。由于长期以来都维持这个髮型,她迟迟没有剪头髮的契机。况且留了这么长以后,想剪短也需要不少勇气。
春菜安抚地说:
「因为你住在神社的院落内嘛,就算不是巫女,留长还是比较不突兀吧?不过,真是意外,我也以为泉水子是因为家里的关係才不剪头髮呢。」
「不是的,外公说过我可以不用帮忙神社的工作,至今我也没有帮过任何忙。」
泉水子回答,同时也对和朋友间的这层隔阂感到哀伤。儘管泉水子与渡边步实及三田春菜是自小学起同班八年以上、交情又最为要好的朋友,她的处境还是和她们不一样。
步实神色开朗地说:
「啊,既然如此,大家就一起去念外津川高中吧。升上高中以后,我也打算继续打篮球。小春呢?」
「我想找个男朋友。粟谷中学的男生都太土气了。」
见春菜说得毫不留情,步实和泉水子都咯咯笑了。
「泉水子呢?升上高中以后,还要每天从神社上学吗?外津川高中有学生宿舍喔。」
「学生宿舍?」
「如果泉水子也住进宿舍,不但能参加课后的社团活动,我们也能陪你做很多事情唷。」
泉水子屏住气息。她当然知道高中都有学生宿舍,但一直笼统地以为那是提供给无法住在家里的学生,从来没想过自己也能住进去。
「我也能住进去吗?」
「你家应该远得足以申请到宿舍吧?因为那里甚至位在无法搭公车上学的地方啊。」
步实说完,春菜也倾身向前说道:
「就是说啊。都已经升上高中了,不要再请人每天从山里接你上下学了。现在的泉水子什么都没有尝试过吧?」
什么都没有尝试过——被春菜这么一说,泉水子当下心里深表赞同。泉水子从以前到现在都无法加入其他同学的交友圈,除了往返于学校与神社外,未曾绕道去过其他地方,放假时也不曾去朋友家游玩。
步实直爽地说:
「到时候,你的视野一定会变得比现在开阔喔。不但能和我们一起玩,只要你有心,多多运动的话,或许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害怕上体育课了。」
「对呀对呀,泉水子太害羞内向了。应该要多出来走走,多与人接触。」
春菜摇摇食指。
「我认为不论是泉水子的辫子还是你看起来和普通人有所不同,都是因为你住在神社里的关係喔。毕竟玉仓神社座落在四周一片荒芜的深山中嘛。真亏你忍得住,一直住到现在。」
泉水子有些不知所措。由于自懂事起她就住在玉仓神社,从未考虑过这是否是件需要忍耐的事情——今后该思索看看吗?
「太远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我父母都在县外工作,只能由外公来照顾我。」
「我不认为你有理由非得待在深山不可喔。接受义务教育的这段期间,确实不得不和监护人住在一起,但升上高中以后就另当别论了。你父母曾要求你这么做吗?」
泉水子摇摇头后,步实就不容分说地斥道:
「既然如此,就鼓起勇气踏出神社,努力像个普通的女孩子,改善自己的害羞内向吧。如果连和班上男同学说话都不敢的话,绝对不会有明亮璀璨的青春喔!」
泉水子无法反驳。她确实很害怕和男生说话。即便是同性,只要在场有几个人她不认识,也会迟迟不敢开口。
踌躇了一会儿后,泉水子询问两名好友:
「……你们觉得我能变得敢和男生多说话吗?」
步实伸长手摸了摸泉水子的脑袋,
「放心放心,我和小春会陪着你的。泉水子慢慢改变你自己就好了。」
春菜也点点头说:
「是啊,真想改变的话,就先从外表着手吧。光是改变髮型,肯定就会变一个人喔。泉水子的两条辫子早已成了根深柢固的注册商标,反而让人很难注意到你本人呢。其实在近距离下仔细看,泉水子也意外地长得算可爱喔。」
「是……是吗?」
不知这番话究竟是褒是贬,泉水子支吾应声。
她也一直觉得自己除了两条辫子外,没有其他特徵和优点。既不像步实一样身材高跳,英气勃勃;也不像春菜一样皮肤白皙,有着红苹果脸颊。真要形容的话,泉水子算是身高偏矮,手脚也十分小巧,但又没有纤细到削瘦羸弱的地步。
五官也没有特别值得一提的地方。眼睫毛虽然长,却总是低低地往下看,所以根本不算优点。墨水晕开般的淡淡眉毛和水润的大眼睛又强调出了她的胆小怯懦,更是没有任何加分效果。
「你也换副眼镜吧。现在不流行那种红色镜框的眼镜了喔。」
「啊,因为这个原本是妈妈的眼镜……」
泉水子推起镜框,春菜无奈地叹了口气。
「真要换眼镜的话,就换隐形眼镜吧,换隐形眼镜啦。」
泉水子走出校门,垂头丧气地心想。
(……也就是说,现在的我,连在小步和小春眼中也是一个怪人罗。)
儘管泉水子希望至少不要低于标準,但班上同学对泉水子的评价似乎也是如此。不论是家庭环境、本人的能力还是容貌。
与校门衔接的水泥围墙转角旁,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光论没有参加社团或是委员会,以自家专用车接送上下学这件事,全校就只有泉水子一个人如此。因为很不好意思,泉水子都要求车子避开校门停在不显眼的地方,但今天她的心情格外沉重。
学校之所以答应泉水子以自家专用车接送上下学,并不是因为她是千金大小姐,而是因为她只能利用这种方式通学。想必没有半个学生羡慕她,这也是泉水子与众人形成隔阂的象徵。
(原来大家一直都以为因为我来自深山,才会是一个怪女孩吗……)
泉水子当然也隐约察觉到了,但明明白白当面听到后,仍是大受打击。但同时,她也觉得这是当头棒喝。因为从现在起,她还是有机会成为普通的女孩子。
体型壮硕的野野村慎吾一如往常,耐性十足地坐在驾驶座上。他并非受雇的司机,而是在玉仓神社工作的神官之一,无法专为泉水子一人腾出时间。光是定时接送她上下学就已是极限,因此时间上也难以请他通融。
「让你久等了。」
泉水子说完,便坐进后车座。野野村不发一语地颔首,马上发动引擎。野野村并不是心情不好态度冷淡,而是天生就非常沉默寡言。身边就有一个这样的人,因此泉水子从不觉得自己不爱说话。
她在躺向座椅前拨开辫子,重新审视起已理所当然成为自己身体一部分的长长麻花辫——如果我能剪掉这头长发,个性也会跟着改变吗?
(……就有勇气不回到山上,在山脚下过生活,住在学生宿舍里吗?)
泉水子的心跳不由自主加快。外公竹臣会答应她住进学生宿舍吗?
「那个,野野村先生,妈妈现在的工作地点是冈山吧?」
「是的。」
问向驾驶座的方向后,野野村以低沉的嗓音回答。虽说沉默寡言,但只要与他攀谈,他就会回应。
「学校要举办升学谘询,如果妈妈在冈山,不晓得能不能来。」
「我也不清楚,但听说她很快就会回东京。」
「应该不可能来吧。」
泉水子自己做出了结论。这件事原本的可能性就很低。母亲任职于警视厅公安部,工作结束后,当然会返回东京。
铃原紫子的户籍自泉水子四岁之后就一直在东京。紫子已是警视厅的资深能手,据说隶属于需要卧底搜查的极特殊部门,经常改变名字和居所跑遍全国,几乎不回东京的住家,因此有时就连自家人也掌握不到她的行蹤,相当神出鬼没。
玉仓神社的宫司(注2:神社的最高神官。),铃原竹臣是紫子的父亲。泉水子会寄养在神社,紫子的职业正是主要原因,有时甚至一年才见得到母亲一面。
泉水子对母亲不在身边早就习以为常,也坦然接受了两人无法见面。在女儿眼里看来,母亲的确不是宜室宜家的女性,所以泉水子反而与父亲大成比较亲近。
父亲大成的职业是电脑程式设计师,能陪在她身边的时间虽然也不多,但由于与父亲比较了解彼此,偶尔不在家,她也不觉得难以忍受。但是父亲两年前被一间大型企业挖角,前往了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硅谷,现在仍在国外工作。
即便想偏袒,但大成的个性确实有些少根筋,就连在公共场合也喜欢穿和服,还穿着和服外褂去机场,常常被误认为单口相声演员。据说他连在加州的公司也做这副打扮。但是,只要一碰到电脑,大成的工作能力就会变得无懈可击。
(爸爸妈妈一定都远比一般人优秀吧……)
如此大放异彩的双亲却生下了她这样一个不成材的女儿,说来还真是不可思议。连在山里的偏僻中学当中,泉水子的学科成绩也是普普通通,体育更是惨不忍睹。
她也早就知道原因何在——因为自己极度内向怕生。
「玉仓神社座落在深山里吧。就连对这附近的居民而言,也是一个非常封闭的地方。」
泉水子边深思边近乎自言自语地对野野村说。
「要是外公的神社建在热闹一点的地方,妈妈也比较方便回来啊。」
野野村的沉默寡言令泉水子大胆起来,忍不住脱口而出。因此当过了一会儿野野村回话时,她不禁吓了好大一跳。
「玉仓山是个好地方,自古以来就是灵山之一,也被指定为世界遗产。这世上也有一些事物是必须在深山当中才能获得。」
(……世界遗产吗……)
野野村带着自豪所说的话都是事实。
但是,也因为被列为必须保护的世界遗产,今后更不可能有巴士会在玉仓山中行驶吧——泉水子默默地如此心想。
车子往前宾士,窗外可见并排得井然有序的扁柏人工造林和矗立着椎栗树与橡树的山坡往前延伸。浓厚茂密的绿叶贪婪地汲取着阳光与水分,密密麻麻地遮覆了山稜线。
渡过桥进入玉仓山后,随着开始爬上弯道极多的山路,视野不时会豁然开朗,可以眺望到远方色彩浓淡不一又前后相叠的群山。这正是环绕着白色雾霭,山脊连绵不绝的纪伊山地。
在泉水子眼中,这些是再寻常不过的光景,但今天她稍加留意后,不得不意识到,在山地众多的纪伊半岛中,玉仓山更是地处深山间的中心地带。
名列世界遗产的熊野古道就绕行穿梭在纪伊半岛的海岸线与山峦之间。与玉仓神社衔接的,则是正中央的大峰奥骚道。这条古道地处高山,南北向贯穿了吉野直至熊野,是修验道(注3:将日本自古以来的山岳信仰与佛教密教、道教结合的宗教信仰。)的圣地。直至今日,仍有信仰虔诚的信徒会走完整条奥骚道以展开入峰修行。
玉仓神社就建在玉仓山山顶下的不远处,神社院落内建有泉水子的住家和修行者的宿舍。自山脚下的村落举目仰望,确实会觉得此处是与世隔绝的山巅。神社的海拔甚至高达一千公尺,越往高处,气温也越是在转眼间下降。
一到四月下旬,即便学校附近的花花草草都转变成了初夏的色调,泉水子住家周遭的树木仍是新绿色彩。由于大自然的一切事物都属于神,所以玉仓山上没有半点人造树林,也无人会动手修剪整理树木,各种落叶树上的嫩叶都带着缤纷的色泽,闪闪发亮。
泉水子在建于高地上的停车场下车,风中的凉意立即渗入她的肌肤。每天往返于山脚下和山顶的泉水子总会注意到风里有着天空和霞霭的气味。对泉水子而言,这阵风就像在对她说「欢迎回来」一样。
(为什么呢……只要回到山上,我就不觉得这里讨厌。明明待在学校的时候,都会埋怨是家里的关係害得大家疏远我……)
泉水子如此心想,走在杉树林间的小径上,感觉山上所有一切看来都很不一样。
站在山里往四周望去时,这里并不是一个寂寥荒芜的地方。冬季期间虽会封山,但接下来进入春季后,就有不少修行者来来往往,前往神社参拜,在此借宿。纵使位在深山之中,这里的人潮却也络绎不绝。
由于泉水子的住家是改建自一栋修行者宿舍,因此才会位在神社院落内。外观上,房屋的构造古色古香得彷彿能列为江户时期的文化遗产,但其实大成已将内部大幅翻修,改建成使用隔热建料的最新型房屋。竹臣甚至还咕哝抱怨说:「这也太过舒适了。」
费了一番心思在山上建好一栋舒适的住家后,大成却去了美国。不过,自泉水子四岁起就照料她生活起居的佐和至今仍和他们住在一起。泉水子一拉开玄关拉门,喊道:「我回来了。」末森佐和就带着一贯的笑容自厨房走出来迎接她。
「你回来啦。我正好做了芝麻布丁喔。我马上拿出来让你当点心,顺便试试看味道。」
佐和是在玉仓神社工作的唯一一名女性,除了担任管家之外,主要负责修行者投宿时的伙食。比起工作,佐和更喜欢下厨。
待在厨房里煎煮炒炸是佐和最幸福的时光。同时佐和也有着与厨师非常相称的圆润脸颊与丰腴体态。
「这次的芝麻布丁和上次不一样喔。我在网路上找到了十分别出心裁的食谱。」
佐和一年当中只下山几天,长年来都住在诸事不便的山上,却从未听她开口抱怨。也许是因为一起生活的佐和从未发过牢骚,所以泉水子也不曾想过住在神社是件需要忍耐的事。
坐在桌前喝着茶,相互发表完对新口味布丁的感想后,泉水子问佐和:
「你从来没想过在这里以外的地方生活吗?住在这里的话,做菜的食材也很有限吧?」
「就是因为有限,才更能突显出我的厨艺啊。」
语毕,佐和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