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现在这种时代还写信给母亲?」
深行边朝停车场迈进,边讶异地反问。
泉水子点点头。
「对啊,写信。如果要和妈妈取得联繫,这是最确实的做法喔。她的电话号码和邮件信箱会随着工作而改变,唯独信件可以经由东京的住家转寄给她。」
由于深行表示能够改变相乐决定的人只有紫子,泉水子便写了封抗议的信寄给母亲。
「紫子小姐现在不在东京吗?」
「我也不太清楚。」
还以为他又会出言挖苦,但泉水子等了一会儿后,今早的深行却没有对她冷嘲热讽。
「嗯,算了。虽然听起来好像要等很久,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好吧。」
深行的好心情是因为前一天去医院拆了右手臂上的绷带吧。他的神情开朗许多。这个变化在他戴上优等生的假面具时不甚明显,但不得不与他的本性相处的泉水子倒是看得一清二楚。
「今天起也能上体育课了。是转学以来第一次呢。」
时至今日泉水子才知道,对男生来说,不能自由行动是一件多么令人郁闷的事情。他会佯装漠不关心地留在教室看书,或许也是他耍酷的假象之一。
「这下子我总算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既能在山上散步,也可以跟着野野村先生学习古武道。」
「古武道?」
「你不知道吗?野野村先生是古武道的名门喔。」
儘管深行回答时仍夹杂着一贯的轻蔑语调,但已不再带有囤积已久的怒气。
「野野村先生说他要教我,我也就感激地接受了。如果想打败雪政,我无论如何必须学习武术才行。」
泉水子曾耳闻野野村的本领,也见过他拉弓锻链的模样。但她从不曾请野野村在自己面前实际演练比划。泉水子暗暗吃惊,深行是什么时候和沉默又难以亲近的野野村变得这么亲密了呢?
「你想用武术与相乐先生对抗吗?野野村先生也知道这件事情吗?」
「没有必要隐瞒吧?」
深行满不在乎地说,但过了几秒后又补充道:
「你不用担心啦,我暂时还无法与雪政对抗。这点野野村先生也心知肚明。况且山伏学习古武道,本来就是精神修行的一环。」
泉水子心想这么说来,野野村也是山伏罗?她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件事,感觉真是奇妙。深行对于能够成为野野村的弟子,显得相当自豪。
「野野村先生也说他愿意在放学后的一、两个小时抽出时间教我。反正一直住在这里的话,也不可能参加社团,所以这样也算刚好。」
泉水子忽然惊觉。
「等一下,你这么说……」
意思不就等于就算手臂上的伤口痊癒了,也不打算下山吗?泉水子始终深信只要这半个月一过,这样的生活也会结束,顿时慌了手脚。
「那个,你之前不是说过会在学校附近租房子吗?」
「比起一个人住,野野村先生带来的好处更多啊。」
深行瞥向泉水子,豪爽俐落地说:
「我不打算继续赖在你家,放心吧。伤口好了以后,我就不会再像先前一样需要人照顾了。我今后会搬到宿舍,再帮野野村先生的忙。只要说明原委,佐和管家他们应该也会同意。」
「是吗……」
泉水子如释重负地点点头。看来深行早已经看穿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让她有多么不自在了。
(……事到如今,我也无法帮他什么忙。反正他还是一样觉得我很差劲,我也觉得他很差劲。稍微保持距离对彼此才有好处。要是近在身边的话,只会觉得无法呼吸。)
泉水子如此心想,心中却又有种无法以鬆了口气解释的感觉,莫名有些难以释怀。她忽然狐疑,度量狭小的人该不会其实是自己吧?
对于深行想搬到宿舍的请求,竹臣和佐和——尤其是佐和相当不以为然。但是,深行不需要父亲相乐的帮腔就能说服他们两人。如今右手臂康复之后,深行展现了自己具有说服周遭众人的能力。
他既能有条有理地举出自己为何想搬出去的依据,也能巧妙地打动两人的心再三恳求。他也主动帮忙做事,以实力彰显自己能够照顾自己。即便是佐和,也不得不承认深行确实能自己生活,同时也认为至少比让他住在山脚下的公寓好,结果这件事就这么顺利地敲定了。深行没两三下就打包好了为数不多的随身行李,意气风发地搬出大成的房间。
但是,佐和坚持唯独三餐深行一定要和他们一起吃,因此坐车上下学和早晚吃饭时,泉水子和深行仍然照常会碰到面。从深行会答应这点来看,就表示国三男生还是觉得饮食非常重要,不至于好面子到拒绝佐和亲手烹煮的料理吧。
可以随心所欲活动身体后,深行在学校的模样也一百八十度大改变。
粟谷中学的班上同学全都意外地发现,深行那成熟的秀才形象只是他的其中一面。如今深行根本无法安静地坐在窗边的位置上。
一到午休时间,他就会跑到户外加入踢足球的阵容,就算游戏规则有些粗暴,他也毫不退缩。眨眼间他粟谷中学的制服就变得皱巴巴的,也不再像之前一样,一站在人群中就格外醒目。
他的学习态度也一样。许多老师和学生都期待着他展现自己的绝顶聪明,但论及他上课时的态度,可说是跌破众人眼镜。
「我这两年来读书都读腻了。难得转学过来,我要做些一直以来都不能做的事情。」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能解开教科书上的题目,向深行讨教如何解题的学生也是络绎不绝。经过几次小考后,即便深行上课没有打开教科书或是打瞌睡,老师们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尤其是数学与英文课,纵使深行前一秒还在睡觉,他还是能马上回答问题。
三崎洋平、和人与智也等人也觉得慧文的转学生处事变得圆滑了,休息时间开始和他一起玩耍。其他同学都对这样的组合感到有些意外。
洋平那帮人非常讨厌读书,总是百玩不腻地重複着无聊至极的试胆游戏和比腕力。但即便报考私立学校的同学露出错愕的表情,深行看起来还是非常开心地与他们玩在一起。
也就是说,深行是判定在粟谷中学扮演优等生也没有用,便替换掉了脸上的面具。泉水子如此猜想,而且这点程度的见风转舵他应该也能切换自如。反倒是真正的深行太过难以捉摸,显得不真实,但他确实每一方面都很优秀。
某日午休时间,步实从体育馆跑回来,兴沖沖地对春菜和泉水子说:
「相乐同学的篮球打得比我预想中还要好!他竟然没有加入运动类社团,真是太可惜了!」
教室里的两个人都回望满脸通红的步实。在篮球方面,步实的眼光确实有目共睹,两人也知道她只会在这个领域上佩服他人。
春菜微微耸肩。
「我知道排球队队长正力邀相乐同学帮忙上场参加比赛啦。篮球社也想拉拢相乐同学吗?」
「他比较适合打篮球啦。他应该打篮球才对。」
「身高够的话,不论打什么都很适合呢。」
步实连连摇头极力主张:
「不只身高,这也关係到比赛的敏锐度喔。相乐同学的反射神经非常好。他一拿到球,就会仔细观察四周的情况,防守也做得比谁都好。有些人就算每天练习,还是达不到这种地步呢。」
春菜噘起嘴。
「喔……看来他不论做什么都很有才华呢。」
步实气势十足地转向泉水子。
「泉水子,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参加社团活动吗?能不能想办法延后发车的时间,让他留下来练习呢?」
泉水子游移不决地回答:
「我想没有办法吧。他现在每天放学回家都会跟着野野村先生练习。」
「练习什么?」
「弓箭……之类的。」
这回轮到春菜往前倾身。
「什么什么,那太帅气了吧!我好想看相乐同学拉弓的样子!」
「比起弓箭,他更适合打篮球啦。太可惜了。」
对于还在强力主张的步实,春菜说:
「这么说来,小步也承认相乐同学很帅罗?」
「在打球上啦。」
「只有打球而已吗?」
「其他方面我又不清楚……啊,对了。」
步实像是临时想起什么,岔开这个话题:
「今年我也两边跑,参加了田径大赛的预赛。后来我借了报名名单一看,发现上头也有相乐同学的名字喔。唐泽老师还说,如果相乐同学没有代步工具去会场,就算开自己的车也要载他去。也就是说,不论由谁看来,相乐同学都很有运动能力呢。」
春菜唉声叹气,同时以手托腮。
「……小步,敷衍也没用喔,都写在你脸上了。啊啊,终于连小步也沦陷了吗?」
泉水子听不懂春菜在说什么,诧异地看向步实。步实一阵不知所措之后,朝春菜投去类似责备的目光。
「小春,你太爱乱猜了吧?你会这么说,是因为自己也对相乐同学有意思吧?」
「那当然啊。谁想得到竟然会在粟谷中学遇到那么高级的男生嘛。」
「既然如此,向他告白不就好了?」
「情敌太多了啦。」
泉水子怔怔地来回看着两名好友。她当然知道深行非常受欢迎,但没想到连她们两人也认真起来。
(小步和小春,两个人是什么时候……)
接着步实与春菜不知为何同时看向泉水子。
「欸,泉水子对他又有什么想法呢?」
「什么想法……为什么要问我?」
「那还用说吗?因为你是最靠近相乐同学身边的女孩子啊,泉水子如果有那个意思,可是遥遥领先的有利喔。」
什么有不有利,泉水子不禁浑身无力。就这方面而言,无知真是一件可怕的事。
「我只是和他一起上下学而已。」
「真的吗?如果相乐同学有了女朋友,你不会介意吗?」
「完全不介意。那和我又没有关係。」
由于泉水子的语气比平常还要强硬,步实瞪大了眼说:
「你还是一样跟男孩子处不来呢。现在至少可以找个喜欢的人了呀。」
「我也这么觉得,你要加油喔,但除了相乐同学以外。」
春菜机灵地补上这一句。
泉水子胸口一阵刺痛。无论再怎么努力,自己与她们之间的距离还是越拉越远。如今,深行转眼间成了班上的中心人物后,泉水子再也无法逃避她的地位与步实及春菜并不相同这个事实。
深行越是变得比以前活泼,泉水子就越是萎缩,强烈地觉得自己被逼到了角落,被迫意识到自己比以前更加遭到孤立,成了班上多余的人。这也是因为曾这么说过的深行自己在班上也刻意忽略泉水子。
既然现在全校学生都知道他们一起坐车上下学,泉水子也知道只要他们之间一有亲密的举动,瞬间就会传出流言蜚语。在学校,泉水子一次都不敢向深行攀谈。但是,儘管其他学生感觉不到泉水子有多么努力在无视深行,深行的一举一动却早已影响到了全班同学。
其实最近,深行也很少直接对泉水子进行人身攻击。自从能够透过运动发泄怨气后,他也不再像之前那般暴躁易怒。相对地,两人不再交谈,就算保持沉默,深行还是一派神清气爽,很期待每一天的生活。但是,粟谷中学的学生髮现他完全不理会泉水子后,都开始以他为榜样。
原本截至目前为止,步实和春菜以外的学生,还会稍稍体谅不敢主动加入谈话阵容的泉水子。如今他们的体谅不仅消失无蹤,学生会长与她的跟班们似乎更是积极地想让泉水子认清自己的地位。
泉水子常常明显感受到她们的冷若冰霜,如果现在步实和春菜也与她疏远,她连在班上也没有容身之处了。
(为什么我会遇到这种事情呢……)
要是深行没有出现就好了——泉水子会这么想也是无可厚非。
深行确实就连运动能力也在同龄男生之间出类拔萃。
由于学校规模小,粟谷中学没有田径社,深行在唐泽热情的邀约下报名参加了地区性的田径大赛,与同样自篮球社选出来的步实一起投入特训。唐泽有时甚至会自己开车送深行回玉仓山。
惊觉同样是远距离上下学,但只要有能力,待遇就有如天壤之别后,泉水子非常难过。她一直不断被迫认清自己什么也办不到。就算回到神社,野野村也都热心指导深行。儘管有些难以释怀,泉水子还是不得不承认深行确实具备吸引旁人的魅力。
就连远比春菜还要对男生没兴趣的步实,现在也经常和成为练习伙伴的深行谈天,周遭的人逖纷纷谣传说她也许会成为深行的女朋友。迄今泉水予一直依赖步实,因此更是备觉孤单。
今天体育课打排球,泉水子依然在旁参观。当她孤伶伶地坐在体育馆的角落,愁眉苦脸地思索这些事情时,一道含蓄有礼的声音叫住她。
「铃原同学。」
泉水子一惊,放下托腮的手转过头去。因为她完全没有感觉到有人走到她身旁。但是,穿着运动服的和宫悟就站在她眼前。
和宫有着彷彿在笑的细长凤眼和细挺的鼻樑,以男生而言皮肤偏白,浏海如帽檐般厚重。身高略矮,但今后应该还有长高的空间。温文的五官散发出了和善的氛围,但眯起的双眼中隐隐泛着称不上稚气的光芒。
和宫保持着略微倾头的姿势说:
「你最近都没什么精神呢。」
「是……是吗?」
泉水子结结巴巴地回答。因为和宫至今从来没有特意主动向她攀谈。她飞快地动着脑筋思索现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是自从转学生来了以后呢。」
「是吗?」
「你讨厌那家伙吗?」
「咦……」
原本不敢正眼看和宫的泉水子不由得盯住他的脸庞,但从他的表情中看不出任何意图。他的语气非常漫不经心,听来也像没有深层含意的问题。
但是,这么说来——泉水子仔细回想。打从洋平他们让深行加入小团体后,她就很少看见和宫与他们在一起。
犹豫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后,泉水子下定决心点头。
「……嗯,讨厌。」
「我想也是。和我一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