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柳一条剪齐的浏海还是和往常一样,但其余部分都打扮成了战国时代的天草四郎。东西合併的华服很适合他的领袖气质,比平常更加英气风发。 
虽是男生,但单眼皮凤眼和鼻樑上妆后都不显得突兀,反而更加高贵优雅,真是不可思议。 
「你真的以为宗田真响比我更加了解灵方面的事情吗?」 
他和颜悦色地询问泉水子。没有居高临下,口吻相当亲切。 
泉水子仅是皱起小脸回望他,知道陪同的男子们留下了高柳,离开前往阵地。态度表现出这件事全权交给高柳,他们不插手干涉。虽不至于安下心来,但泉水子稍微轻鬆多了。 
高柳继续说: 
「我告诉你吧,宗田的视野非常狭隘,根本什么也不明白。毕竟我们出生的家系相差太多了。不同于一千多年来一直在这个领域钻研的专家,忍者中途就往体术方面发展了吧。直至今日累积的知识还不够。」 
「真响同学他们是特别的。」 
泉水子回嘴。她心想自己尚未被高柳拉拢,想反驳的话,就能反驳, 
「家里的人也说这是返祖现象。如果没有真正的灵力,神灵也不会愿意当他们的弟弟吧。」 
高柳轻轻摇头,长长的髻发微微晃动。 
「竟向神灵出手,从一开始就做错了。阴阳师很清楚人类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以为自己可以操控神灵,真是太狂妄了,总有一天被吞噬的会是术者自己。」 
泉水子觉得自己俨然成了三胞胎的代言人。 
「是你们想要操控神灵才对吧。真响同学和真夏同学才不一样,他们是将真澄视为弟弟、视为一个拥有自由意志和思考的人,进而接纳他。」 
「我没想到现在还有人会做出那么荒谬的事,所以先前也被摆了一道。那种作法短时间内还可以,但不可能长久。」 
高柳如此断言,突然又拉回到原先的话题。 
「你认为宠物是什么?是人类视为家人、可以一同生活的非人类生物吧?既然如此,当然不能什么生物都豢养为宠物。一个人再怎么喜欢动物,也必须挑选种类才行。铃原同学——你是喜欢动物的类型吧?我也是喔。」 
泉水子默不作声,高柳又接着说: 
「我这个派系的人,不认为生命仅限定在肉体内部。每个人都不想与心爱的宠物生离死别吧。它们竟会比我们先走,太让人难以承受了,所以我才答应将它们变作式神。因为式神会超越肉体的寿命,一直待在我身边。然而,小坂却可怜地被那家伙吃掉,生命就此迎向终结。」 
「我认为真澄没有做错。因为是你束缚了灵,将他绑在自己身边并命令他,小圾同学很可怜喔。到头来是高柳同学不对。」 
泉水子疾言厉色地说: 
「把式神当成和宠物一样才奇怪吧!你那种想法我才无法理解。」 
「有些人可以成为驯兽师,有些人则无法。重点在于先决定好谁是主人。正因为无意看轻、鄙视对方,这点才至关重要。技术也同等重要,至少我们不是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出手。」 
闻言,泉水子有些畏缩。不是为了宗田姐弟,而是因为她回顾自己,不由自主想起了自己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与和宫接触。她小声地说: 
「神灵……是基于自己的意志靠拢而来的吧。所以,任何人都不该妄想抓住神灵。」 
「那么,也不可以想要利用神灵吧。这就意味着不该出手,宗田他们就是这一点做错了。」 
泉水子想不到铿锵有力的反驳,于是尝试从其他角度切入。 
「那么,利用亡灵就可以了吗?高柳同学你们好像擅自召集了亡灵。」 
高柳像是听到有趣的事情般笑了起来。 
「铃原同学,这两者不能混为一谈喔。操纵亡灵又是另一回事。如果亡灵要以原本的姿态出现,便需要借用人类的精神能量。所以,亡灵也不会出现在人们不知道的地方。话虽如此,倘若不慎给予过多能量,有时也会培育出骇人的妖物。现在在这里的亡灵与其说是我们召集来的,不如说是学园学生呼唤来的。换言之,这是小小的舞檯布置。」 
「小小的?大家都很困扰喔!」 
泉水子生气地说,但高柳一派好整以暇。 
「我们现在正在接受测试,所以必须做些明知会有风险的表演。这项舞檯布置多半可以用来过滤每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心思也无法掌控,更是无法面对灵。就这样,不论信仰宗教还是风俗习惯,都需要能够自由发挥能力。」 
(虽然很不甘心,但高柳同学确实知道很多事情……) 
泉水子一面眨眼一面心想。他的知识量非同小可,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头脑很聪明,看起来也像是对所有发生的事情了然于胸。一想到泉水子等人摸索了良久,情势似乎对他们相当不利。 
「宗田从来没有想过,如果要将自己的灵能力拓展到全世界,究竟该怎么做吧?现在也只满脑子想着个人眼前的利益,但阴阳师不一样。更何况,你们根本不知道现代的阴阳师推行了多少改革创新。」 
高柳的表情透出了自大。一直听他说话也让人很不高兴,泉水子于是开口: 
「阴阳师因为改革创新,所以打扮成基督教徒也无关紧要吗?高柳同学,你甚至还戴了十字架项链,所以可以完全无视于宗教,单纯只当作是时尚吗?」 
「你是在神社长大的下一代吧?」 
高柳忽然想起似地说。态度显而易见地表现出了他对自己的装扮很是得意。 
「会被统称为宗教组织,表示这就是山伏的极限,等同于被寺庙和神社的历史给吞噬压垮。 
阴阳师即使咏唱密教的真言、朗诵献给神明的祭文,也打从一开始就与宗教组织有所区隔,所以我们才能放眼世界。更何况,这原本就是远古前从海外传来的技术。」 
「阴阳师也和山伏一样,明治维新的时候就被国家废除了吧?」 
泉水子反驳,心想幸好先前调查了历史背景。听见高柳贬低山伏,果然教人不是滋味。 
「高柳同学,你向神明祈祷的同时,却又说这只是一种技术,未免太奇怪了吧!山上也存有日本自古以来的事物喔。」 
「问题在于效力。也就是祈祷有效与否。」 
高柳若无其事地笃定说道。 
「山伏起初也是抱着这种想法,而成为密教僧侣的同伴吧。尔后到了现在,却与西洋宗教势不两立。但是,全世界的人类都拥有某种咒术体系,拿撒勒人耶稣创立的基督教中当然也有。」 
「所以呢?高柳同学为了咒术,也能成为基督教徒吗?」 
「并不是。可是,铃原同学,你觉得凤城学园为什么要招收这么多外国留学生?」 
高柳突然改变方向提出问题,泉水子瞪大双眼。 
「咦……?」 
「你不认为,宗田从来没想过如果要成为学园第一,也必须得到他们的认可才行吗?」 
的确从来没有想过……至少与真响聊天时她一次也没有提过,泉水子自己也未曾想过。 
泉水子哑口无言后,高柳语气沉稳地说: 
「看吧,你也渐渐明白,宗田为什么比不上我了吧?我们的眼界水平差太多了。今后的时代,必须打破东洋与西洋的藩篱,秉持着全球通用的思想,努力经营才行。有些人即便在不同的土地上,向各自不同的神明祈祷,仍然能够驱使灵展开行动。我的意思就是这样。」 
高柳还没说完,一道比他低沉的嗓音开始咏唱,犹如低音大提琴般悦耳动听。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头一日。神说,诸水之间要有空气,将水分为上下。神就造出空气,将空气以下的水、空气以上的水分开了。事就这样成了。神称空气为天。有晚上,有早晨,是第二日……」 
打扮成传教士——大概是模仿圣方济,沙勿略——的克劳斯走了出来。不知他是何时出现,泉水子全然没有察觉。但是克劳斯如今手拿念珠,咏唱着旧约圣经的经句,走到高柳身旁。 
(……我真是的,为什么不儘快逃走呢……) 
她刚才应该也心想着必须逃走才行。但是,泉水子却眼睁睁错过了时机。直到这时候,她才终于想起自己还握着仍在通话中的手机。 
她必须运用相当强大的意志力,才能将手机举到耳边。 
「相乐同学……你还在吗?」 
「你是笨蛋吗!」 
深行怒声咆哮,泉水子忍不住拿离手机。 
「不可以和高柳辩论!我现在就赶去你那边……」 
「不行。」 
泉水子领略到自己的反抗力量已所剩不多,同时对着手机低喃: 
「绝对不要过来。真夏同学也不可以来。否则的话——大家会被抓住的。」 
深行还没回话,泉水子就迅速挂断电话。紧接着按着按钮好一段时间,关闭了电源。 
大家如果都中了这里的法术,一切就无力回天了。 
而自己——泉水子已经来不及了。 
「你没事吧?」 
泉水子惊觉地抬起头,一对深邃的蓝色眼睛正俯视地端详她的脸蛋。 
那张脸庞容光焕发,下颔看起来格外发达,而那双眼睛正由衷地担心着泉水子,完全是神父这个角色会有的眼神。 
「你身体不舒服吗?贫血了吗?」 
「不,我没事。」 
泉水子感到吃惊,不停连连眨眼,觉得自己的意识似乎中断了一瞬。 
(我刚才在做什么……啊,对了。我打电话叫深行不用过来……) 
她确认自己的身体各处,但没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也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她想起了以为自己落入法术中,但看样子只是她自以为是的一时误会。 
打扮成天草四郎的高柳说了: 
「你真的没事吗?铃原同学每次一看到克劳斯,都很害怕吧?」 
「啊,呃……」 
和高柳站在一起时,克劳斯宛如一头熊般魁梧巨大,他眼神认真地颔首。 
「是啊。我心想不能吓到你,所以一次也没有和铃原同学说过话。」 
「对不起……」 
泉水子缩起肩膀,觉得拥有偏见的自己真是丢脸。 
「我因为在深山里长大,不习惯接触外国人,所以不晓得该怎么面对你才好……」 
克劳斯简短说了一句话,但不小心变回了德语,因此泉水子听不懂。高柳面带微笑地说: 
「铃原同学现在刚从狭隘的地方出来嘛。只要你多和这家伙交流,一定也会知道他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克劳斯将念珠收进口袋,热切地说: 
「我虽然是基督教徒,却是符合当下时代的基督教徒喔。欧洲那里几乎没有人还会像以前一样,以为异教徒是恶魔了。我也可以和信仰神道的人成为好朋友。」 
「不是的,我不是神道教徒。虽然在神社里长大成人,但外公从来没有要求我成为信徒。」 
泉水子连忙更正,克劳斯开心地点头。 
「啊,那么要成为朋友,就简单多了呢。因为不知道的话,就会产生偏见。我来到日本以 
后,才知道大家以为德国人都是新教徒,真是有些伤脑筋。每个人都各有不同也很好啊。」 
(克劳斯的脾气真温和,为什么我会觉得他可怕呢……) 
泉水子大吃一惊地心想。 
至今泉水子总是害怕体格壮硕、看起来孔武有力的男生——就是基于这个原因。的确,克劳斯体型与橄榄球选手无异,但言行举止却很敦厚。泉水子感觉自己的紧张慢慢舒缓开来。 
「我也这么觉得,每个人都各有不同也很好。」 
高柳发出大感佩服的声音。 
「你跟普通人一样,想笑的话也笑得出来嘛。这样子好多了。」 
经他这么一说,泉水子才发现自己始终都僵硬着脸庞面对高柳。由于下意识对外国学生感到棘手,在留学生面前也一样紧绷吧。如今她反省自己。 
(我一直是自己筑起了高墙,明明这样子不行……) 
父亲大成也说过,她可以培养在深山里学习不到的国际观。儘管在学园里遇见许多留学生,她也没有想起父亲说过的话。换言之,这是因为泉水子的心胸极度狭窄。 
「主力部队的武将也是充满国际色彩喔,还有女生担任武将。安洁莉卡的战国造型虽然有点太偏向动漫风格——但可能因为是法国人吧。」 
高柳说完,克劳斯一本正经地补充意见: 
「德国人也和法国人一样,有很多日本漫画迷喔。」 
「嗯,我们得走了。和裁判聊太久的话,别人会以为我们在进行交易。不过,铃原同学,比赛结束后再找我们聊天吧!安洁莉卡也是很有趣的人喔。」 
高柳边说边迈开步伐,泉水子也注意到时间,离开栅栏走向帐篷。 
「……嗯,有时间的话。」 
她有丝腼腆地回答高柳,完全丧失了敌意,也对这种清爽感心生惊讶。 
(没想到不再讨厌某个人,会是这么地神清气爽……) 
时至今日,泉水子总是不加批判地全然接受真响的想法。换句话说,她从来没自己思考过。 
(……我也没有想过自己的看法很狭隘。) 
泉水子已经知道宗田真响为何想成为世界遗产候补,因为她担心和早夭的真澄拥有相同心脏的真夏,这是为了当真夏有可能需要心脏移植时,自己能够站在最有利的位置上。 
真响那般为弟弟着想的心意很令人动容,同时她也是个意志坚定的人,泉水子很尊敬她。可是,真响的目的说到底,确实是为了个人利益,泉水子也无法否认这一点。 
虽然受真响牵连走到这一步,但现在回头一看,再稍微考虑一下也无妨吧。 
(这场比赛,真响同学说不定会输吗……) 
泉水子此时第一次心生这种想法。 
真响输了的话,自己会儘力安慰她,也可以告诉她,只要稍微改变看法就会轻鬆很多。 
泉水子兴高采烈地接着又想: 
(我可以产生这么剧烈的转变呢。现在和以后,还会慢慢改变吧。现在也能用电脑和手机了,害怕的事情也减少了。肯定在不久的将来,我也可以像普通女孩子一样生活。和普通人一样与大家互动,和普通人一样交到男朋友……) 
忽然之间,她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一件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