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航
俗话说,男人踏出家门就会多出七个敌人。
尤其是边经营公司边当县议员的。身兼二职,忙得焦头烂额,树立两倍的敌人。
同伴当然也很多,不过在阳奉阴违的人赌上尊严的伏魔殿中,不能寄望建立起能坦诚相待的关係。再说,从出社会后到现在,我就不记得自己有在不权衡利害关係和不在心中盘算的情况下,真心诚意跟人相处过。和有无头衔无关,世上一般的大人,应该有很多人都有这种感觉。
因此,我经常对「男人踏出家门就会多出七个敌人」这句话深有同感。
但我没笨到公然讲出这句话。以现在的风潮来看,不难想像光是性别限定男人就会被骂过时,此外,把身边的人都视为敌人这一点,也可能被当成一种偏见。
更重要的是,万一不小心在我家讲出这种话,她一定会用那端正得吓人的美丽面容带着浅笑说「哎呀,意思是家里就没有敌人啰」。
无法立刻否定这个问题,真的让人很不甘心。我完全没有把她们视为敌人,但令人烦恼的是,我也无法肯定她们是同伴。
平常的妻子及两位女儿,必须以圣人君子和贤妻良母来称之。但有时她们会露出远远凌驾于邪恶暴虐之王的恶鬼般的一面。
所以,嗯,相抵过后就用小恶魔来形容她们吧。
……不,这个词或许稍嫌不足。她们的存在规模有点太过庞大,不适合以小恶魔称呼。可怕的时候超级可怕。尤其是妻子,真的很可怕。长女最近也非常可怕。次女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很可怕。
然而,正因为可怕,展现出可爱一面时才会更有破坏力。轻易粉碎我的理性之墙,跟浅间山庄事件的铁球一样(注25)。
无法分类为敌我方,称之为小恶魔太过可爱,过于可怕的她们。
既然如此,叫她们女神应该是最适合的。
在数不清的神话及英雄传说中,女神未必是同伴。有时也会是恐惧及混沌的象徵。
妻子和女儿也如同诸多神话中的女神,兼具慈爱及恐怖这两个极端的性质,随意夺走庶民的心。英气十足的美貌自不用说,偶尔展现出的少女般的可爱模样也颇有女神风範。
男人踏出家门就会多出七个敌人。
回到雪之下家就会看见三位女神。
因此,即使回到家中,我的心情也无法平静。因为今天我八成又会被阴晴不定的她们耍得团团转。
从后座的车窗看出去,夜樱在月光的照耀下,于流逝而去的景色中纷纷飘落。
红灯亮起,司机慢慢停车,由街灯照亮的樱花,树枝前端的嫩叶稍微探出了头。
四月已经快要过一半了。我一直待在事务所和办公室工作,所以没注意到时间的流逝。
迈入新年度的忙碌期也告一段落,我的心情似乎放鬆了一些。之前一直都在家里、办公室、事务所、出差地点轮流跑,现在终于能喘一口气。
我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的景色,车子再度静静驶向前方,大概是绿灯亮了。和缓的加速过程及平稳的煞车,都在在反映出专业人士的技术。我年轻时虽然也常开车载人,果然比不上以此维生的专家。跟着岳父开始工作的时候,我迟迟无法习惯由别人当司机,现在则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车子开到家门前,司机下车绕到后座帮我开门,也已经习以为常。
谢谢。辛苦了。晚安。明天见。
我连自己刚才说了什么都不知道,在完全无意识的情况下说出道别的招呼语,走下车。
司机默默行了一礼,目送我离去。我用眼神代替点头,向他致谢,穿过家门。
习惯这种东西真可怕。
司机的存在、异常辽阔的宅邸、县议员及公司的工作、新的姓氏,起初都令我深感困惑。
归根究柢,也是因为这种生活本来与我无缘。我并没有打算从政或经营公司,只是妻子家碰巧是这样的世家。
现在女性政治家虽然变多了,当时的政治家还是男性占绝大多数,妻子家希望我入赘继承家业。
我家也不是需要有人继承家业的显赫家族,对方说这是结婚的条件,我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仅此而已。
要去更换驾照、银行帐户等各种文件固然麻烦,其实也只有这些东西要处理,于是我不知不觉成了雪之下家的人。
报上新的姓氏,继承岳父的职位及地盘,还生了两个女儿。
埋头工作的过程中,也习惯了议员和社长的头衔,如今产生了这就是我的日常生活的自觉。
不过,丈夫及父亲的身分,我至今仍然无法习惯。
从结婚时算到现在,应该有二十年以上的经验,但要我挺起胸膛说自己有把该做的事做好,还是有点没自信。两位女儿正值青春期就更不用说了。
阳乃和雪乃。
两位女儿很像妻子,成长得既美丽又聪明,正因如此,身为她们的父亲有时会担心。她们会不会因为才貌双全的关係招人嫉妒、雪之下家会不会成为沉重的负担、会不会因为太可爱的关係有奇怪的虫子靠近她们……
担忧的种子如同沙滩上的细沙,数都数不清,可是我不敢对她们说三道四,如果又被用不耐烦的眼神看待,我会难过,因此我到现在还没办法跟两位女儿聊太深入的话题。
父亲虽然不怎么可靠,母亲却严格又温柔地为她们灌注满满的爱。而她严格的处事态度,矛头第一个指向的是我,而不是女儿。至于有多严格,差不多和现在的股市一样。会不会太严格了?(注26)
继承了雪之下家的家业的那一刻起,比起早早就决定退休享福的岳父,妻子对我的工作批评得更加严厉。托她的福,我变得可以独当一面,代价是当时的我会不敢回家。不对,现在也有点害怕。
我在踏进家门前将神经綳得比工作时还要紧,打开门。
门后,妻子已经站在玄关的台阶上等待我。
「你回来了。」
身穿和服,将头髮绑得整整齐齐的妻子,带着平静的笑容缓缓鞠躬。那抹柔和的微笑跟我初识她的时候一模一样,不,比当时更加美丽。
「嗯,我回来了。」
她伸手想帮我拿外套和公事包,我嘴上道着谢,却轻轻摇头拒绝。我原本就是极其平凡的中产家庭出身,对于这种特地来迎接我的行为和大和抚子般的举动没有免疫力。过了二十年以上还是一样。
不过,妻子并未放下伸向我的手,默默微笑。
我输给那「在你把东西交出来之前,我会一直维持这姿势喔」的坚定意志,只将怀里的公事包递给她,她才终于退让。
我其实不是讨厌给她拿公事包,她的贴心之举总是让我很高兴,但这是从新婚时期养成的习惯,没办法。儘管现在我的公事包不会装什么东西,也经常两手空空地出门,年轻时期可是因为背负着期待、责任、干劲的关係,公事包沉甸甸的。随着时间经过,我开始将各种东西託付给她,却因为觉得不能再让她背负多余的负担,至今依然自己拿公事包。
哎,简单地说就是,想帮我拿东西的妻子和想自己拿东西的我,都一样顽固。
我边想边看着妻子静静走在从玄关延伸出去的长廊上,下意识露出淡淡的苦笑。这时,妻子回头看了我一眼。
「今天阳乃也回来了喔。」
「这样啊,真稀奇。」
直到前阵子都还是一个人住的次女回来了,接着轮到长女搬出去住。我也因为工作的关係经常不在家,所以上一次全家人齐聚一堂,是新年的时候。久违的家族团聚的预感,使我加快脚步,妻子的步伐则跟我形成对比,变得有点沉重。
「也不能这么说,那孩子常常回来。」
妻子用纤细修长的手指按住太阳穴,彷佛在为此感到头痛,叹出一口分不清是无奈还是疲惫的气。
「不晓得她到底有没有打算搬出去……」
「……这也挺稀奇的。」
听见这句话,妻子疑惑地歪过头。这孩子气的动作及表情,从我认识她的时候就没变过。
妻子对阳乃抱持期待,因此经常对她严格以待。阳乃虽然有不耐烦的迹象,却甘于接受,或许是出于长女的责任感。
然而,从妻子的语气听来,两人的关係似乎产生了些许变化。
若是之前,妻子八成会反对阳乃出去住。现在仅仅是因为她是自己住在我们家的公寓才同意。但刚刚那句话,可以视为她允许阳乃未来可以搬出去。妻子这种态度果然很罕见。
看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她跟阳乃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我边想边解开领带,正好经过客厅。
走进寝室前,我偷看了一下客厅的情况,雪乃和阳乃没在说话,只是坐在沙发上各自消磨时间。
阳乃单手拿着威士忌杯看电视,开心地咯咯大笑。雪乃则斜斜坐着,拿着茶杯看文库本。不过,她偶尔会像想到什么似的拿起手机,露出温和的笑容,雀跃地打起字来。
这也挺稀奇的。还以为雪乃只会在看《岩合光昭的猫步走世界》的时候,才会露出这种表情。是在社群网站上看到了猫咪影片吗?不对,这样的话那略显娇羞地摆动双腿,把脸埋进抱枕的行为太不自然。再说,雪乃在家把手机放在身边就已经称得上稀奇。除此之外,她做出那种诡异的举动,阳乃却没有调侃她,而是一副这样很正常的态度视而不见,同样极度不自然。
愈想愈疑惑。我一步步爬上寝室所在的二楼,想像在这个过程中逐渐成形。
在抵达寝室的同时,不小心想到了答案。
……不会吧——我正準备开口,帮我把外套挂进衣橱的妻子却率先说道:
「对了,她们两个好像有话跟你说……」
我瞬间有股不祥的预感。
刚才雪乃的行为,再加上还要特地跟我说,内容自然有限。
「……我换好衣服就马上过去。」
我拚命控制住快要打颤的声音,努力故作镇定。可是,妻子似乎看穿了我自作聪明的拙劣演技,轻笑出声。
「嗯,那我先去泡茶。」
我看着妻子先行走出寝室,慢慢开始更衣。
理应已经穿习惯的西装,此刻变得异常沉重。
我慢吞吞地花了一堆时间换好居家服,彷佛要一层一层检查楼梯,慢吞吞地下楼。
非得花这么多时间,才有办法做好觉悟。
毕竟至今以来,我从来没跟女儿聊过恋爱话题。那两个孩子外表美丽个性又可爱,想必受到许多异性的关注。然而,聪明的她们知道自己外貌出众,巧妙地应付追求者。
更重要的是,她们有叶山家的隼人这个青梅竹马。隼人从小就深受男女老少的欢迎,周遭的大人也对他评价很高,只要亲眼看过他,一般的男生应该根本不会被放在眼里。我都有点同情被拿来跟他比较的诸位男性了。
不,等一下?也有可能就是要跟我讲隼人的事。
我们家从上一代就跟叶山先生家很熟,我和妻子对隼人的印象也很好。如果女儿要跟谁交往,最佳人选就是他。身为父亲感觉虽然很複杂,假如万一倘若他跟我女儿在一起,我大概也不是不能说我不排斥。嗯。
简单地说,我其实不太想听那方面的事。然而,女儿都说有话要跟我说了,我也不好意思拒绝。正因为我明白自己是个不够格的父亲,才想儘力实现女儿的要求。
情绪愈来愈低落,我的脚步声也变得愈来愈轻。连转开客厅门把的时候,都没发出半点声音。
我怀着忧郁的心情打开客厅的门,红茶的香气扑鼻而来。以晚茶来说虽然有点晚,妻子和两位女儿依然在一同品茶。
「都跟我们一起吃过饭了,接下来果然该轮到爸爸了吧?」
「绝对不要……不如说,他绝对不会愿意。」
阳乃整个人陷进皮革沙发里,把茶点扔进嘴巴,说了耐人寻味的话。疑似谈话对象的雪乃则用指尖拿起茶杯,眉头紧皱喝着红茶。
「刚开始都是这样。你爸爸也是,起初非常不甘愿。不过,要如何巧妙地引诱……」
话讲到一半,妻子发现我像亡灵一样站在门旁,便将后半句话吞回去,往空茶杯里倒红茶。
阳乃和雪乃也转头望向我,大概是因为妻子的动作而注意到了。
「啊,你回来了——」
「你回来了……」
阳乃语气轻快,雪乃则尴尬地跟我打招呼。很久没有全家聚在一起,我下意识吁出一口安心的气。
「……嗯,我回来了。」
我端起妻子为我泡的红茶,同样坐到沙发上。用了很久的皮沙发,变得一坐下去就会慢慢凹陷,将我温柔包覆住。或许家人也是这样。起初僵硬又紧绷,经过长久的时间仔细保养,最后就能完美融合。呵呵,幸好我每晚都把它擦得亮晶晶的……
我暗自窃喜,正在享用茶点的阳乃配红茶把它吞下去,继续刚才的对话。
「……哎,我能理解他不想,可是总不能拖太久吧。乾脆直接製造既成事实逼死他会不会比较快?反正那孩子又逃不了。」
突如其来的辞彙害我差点从沙发上滑下去。呵呵,看来我每晚擦沙发擦过头了……呵呵,好滑喔。呵呵,拜其所赐,「那孩子」、「既成事实」这些辞彙也顺利从我的耳朵滑出去。呵呵,幸好我每晚都把它擦得亮晶晶的……
我打起精神,重新坐好,妻子彷佛算準了这个时机,手指抵在嘴边做出沉思的动作。
「也要视既成事实的种类而定。再多深入了解他一下,对你们也比较好。得调查得更详细,确定他未来有一定的发展性再说……」
「这样小心他被其他人抢走喔。对不对?」
阳乃对旁边露出带有调侃意味的笑容,雪乃噘起嘴巴,不悦地回望她。然而,妻子的眼神却比她更加锐利。
「……不是不可能。尤其是那两个孩子。」
「啊——那两个人呀——」
「我觉得不会……」
雪乃慌张地开口打圆场。但雪乃自己好像也对这句话没自信,「唔唔」低头陷入沉思。
看到雪乃这样,妻子跟阳乃都扬起嘴角。像在表示自己看见了令人会心一笑的画面。
我也一样面带微笑,内心却焦虑不安。从刚刚到现在,我就从对话的各个地方感觉到危险的气息。
我小口喝着红茶,看準对话中断的瞬间,缓缓开口。
「你们在说什么?」
「不、不知道……」
雪乃别过头。哎呀,好久没看见这么孩子气的反应。我两个女儿都很可爱,今天却特别可爱。我老婆?我老婆无时无刻都很可爱。
不过,多亏雪乃做出这么可爱的反应,我不祥的预感几乎转为确信。
事已至此,我也不得不做好觉悟。
「……对了,妈妈说你们有话跟我说。」
我维持着父亲的威严,沉稳地询问,静静放下茶杯。客厅迎来瞬间的静寂。
……本来应该要是这样的,神奇的是,茶杯和杯碟却在我手边发出喀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