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航
最近，晚餐的菜色增加了一道。
嗯，是甜品，啊，现在的年轻人都是讲甜点吧。抱歉抱歉。我不太喜欢吃甜食，对这方面不熟。
就是啊，最近晚餐常常会附甜点。
不是，我没有升迁，也没有加薪。不仅没有，拿工作量换算的话，甚至觉得薪水变低了。是你们常说的「CP值低」吗？最近的年轻人真的好厉害。我这个大叔完全不懂大家在想什么。
喔，这是称讚喔？这是称讚……年轻人也常用这句话。那些孩子是不是觉得说人坏话的时候也只要加上一句「这是称讚」就行？
……啊，没有啦我真的是在称讚你们！对不起！不要生气！我没有他意！不要愤怒地喀喀喀敲键盘！很恐怖！
真的不是啦。唉唷，我们那个年纪的时候还完全不会考虑到CP值嘛。上一个世代正好遇到泡沫经济，觉得公司的钱就是自己的钱，花预算花得毫不手软……
本来想说接下来就轮到我们，结果被说是冰河期和失落的一代，搞了个财政紧缩政策又删预算对吧？别说经营成本了，连预先投资的钱都没有，被迫在极限状态下工作……
所以，现在的年轻人真的很能干。比我们更不会乱花钱，又聪明，我深感佩服。不会为了顾面子而跑去买车买手錶，现在也不会去买房吧。用租的就好，的感觉？
嗯嗯。我知道是因为年轻人没钱。
对不起喔薪水这么低！虽然这不该由身为劳工的我道歉！我们公司撇除掉上面那些老屁股，薪水也没多少喔？不如说我也没领多少钱喔？真的啦真的。
儘管我是当经理的，这是那个啦，用来逼你假日去上班让你加班加到爽的有名无实的管理职喔？超黑心的。黑心公司。
总之，我们公司经营状况也没好到哪去！虽然不至于倒闭……有好一段时间业绩都没起色。这样就要减少成本了，所以你们说的果然没错～我也诚心这么觉得。
你们年轻人大家都很厉害。很努力，想得很仔细。现在的年轻人打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活在有点不景气的时代嘛。
所以我才不懂。
该怎么说呢，大概是，富裕的基準变了吧。
总觉得你们追求的是更不一样的事物，而不是只要有钱，谁都能随便买到的东西。
具体上来说是什么？……呃，我也不晓得该怎么解释……我只是想讲有点帅气的台词……啊，等等，我想到了！是那个吧，时间之类的？你们很珍惜自己的时间对吧！虽然我也不清楚啦！
我们年轻的时候刷Amex买Rolex，不过现在比起有形的Status，大家更重视无形的Priceless的感觉？
啊，这句话是不是有押韵？是Rap对吧。4Rap对8！对了，现在很流行Rap对不对？催麦对吧，催麦。我知道。很流行呢～我知道我知道。很受欢迎呢～
我乾脆也来练习唱Rap！可是饶舌好难我气噗噗！
…………呃，你反应这么冷淡满厉害的。
嗯，好的，您说得对。对不起，我复诵一遍。
「会注意流行的只有女高中生跟大叔。」
虽然我也知道自己是大叔，被年轻人这样说还满受伤的……
……不不不不是啦，我有个女儿，我只是在想这能不能当成我跟她聊天的话题……我不是大叔，只是个爸爸啦……
我女儿？啊，嗯。她今年十七岁。四月就升高三了。
可能是因为这样吧……跟女儿聊天时我都会想，搞不懂年轻人在想什么，是我们这些大叔太怠慢了。
明明上年纪的是我们，却不去努力理解他们。
摆出这种高高在上的态度会被女儿讨厌吧？所以我觉得必须慢慢跟她拉近距离，这样一想，就不会想批评你们年轻人了。
咦——？没有啦没有啦什么好爸爸，哎唷夸我也不会有好处喔？啊，讲点题外话，要喝咖啡吗？要不要喝点甜的？我从我的零食盒里拿点东西给你吃吧？
不需要？啊，是吗……比起吃零食更想早点回去。原来如此。我懂。我也是。我也想快点回家吃晚餐……
——那，赶快把工作做完回去吧。
我随着人满为患的电车摇晃，用LINE传了短短一句「我要回去啰～期待晚餐♪」。句子太短也不好，所以我还不忘加上表情贴、表情符号和贴图。
我动了下因为加完班的关係而阵阵酸痛的肩膀，收起手机。
哎呀，今天也是漫长的一天。
加完班，叫下属回家，走在东京站地下深处辽阔的大厅……
抵达离我家最近的车站时，已经过了晚上九点。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很久，因此我现在也不会觉得痛苦。不如说，最近我还满喜欢这个回家的路线。连比起东京站，离有乐町更近的通往京叶线月台的地下道，走起来都有种在运动的感觉。
毕竟晚餐会有手作甜点，多少先消耗一下热量。
那个手作甜点不是每天都有，而是看心情而定，但这也有种奖励的感觉，导致我开始期待家里的晚餐。没有啦，我总是很期待的。
然而，为何晚餐的菜色突然增加一道，这个谜团仍未解开。
我想不到可能成为契机的事件。我的职位跟薪水都没变，基金也没动到。年金也是很久以后才会领回来。
房子和车子都还有贷款要还，现在又正好遇到增税和经济不景气，我甚至觉得家里更缺钱了。当然，我的收入足以供一家人温饱，不构成太严重的问题。
可是，突然多一道菜真的令人疑惑。
夏天的话，我还能用类似「茄子和黄瓜那些蔬菜大丰收，价格很便宜」的理由说服自己。妻子八成会带着柔和的笑容雀跃地说「我看卖那么多，就买来腌了～啊，不过来不及今天吃，所以我只有腌一晚而已～」。秋天的话，她可能会说地瓜很便宜，便把饭做成地瓜饭，还会附一小盘拔丝地瓜……发生这种事都不奇怪。冬天则会把整箱橘子随手堆在一旁，拿来代替甜点吧。
不过，手作甜点是从初春开始出现在餐桌上的。不不不，春天也有很多当季食材，妻子也常去超市囤积大量的食材。
若那些甜点用的是当季食材，我应该比较能接受。想用平常採购时顺便买来的食材做料理，是极其自然的理由。
但初春的某天晚上，餐桌上出现的是水蜜桃塔。
奇怪，水蜜桃的产季是夏天才对……
当时我产生这样的疑惑，不过我很久没吃到手作点心，就没想那么多，吃得不亦乐乎。
新婚时假日还会有苹果派吃的说，好感慨……没那么喜欢甜食的我和最喜欢甜食的妻子的妥协点，就是加了兰姆酒的苹果派……
我边想边沉浸在回忆中，电车开到了我居住的城市。
我期待着晚餐，雀跃地跑下车站的楼梯，赶往心爱的家。
穿过大厅，下了电梯就直奔家门！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
打开门，走廊上客厅的门刚好打开，妻子抱着爱犬酥饼走出来迎接我。
要加班的话，实在很难与家人共进晚餐。有担心体重的青春期女儿的家庭，或许都是这样。
结果，在这个时间吃饭的只有我和酥饼。我津津有味地吃着妻子做的料理，酥饼则在我脚边吃饲料。
我享受着美味的料理和幸福，合掌说道「我吃饱了」，酥饼似乎也满足了，吐出一口气走向在沙发上休息的妻子。我獃獃看着它走掉，抚摸肚子。
嗯，差不多八分饱。够饱了，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因为我一直闻到很香的味道。香香甜甜，有点怀念的味道……
我望向香气的来源，爱女穿着围裙，面色凝重地在厨房苦思。带着淡粉色的褐发绑了个鬆鬆的丸子头，随着她歪头的动作摇来晃去。
平常我一回家，她就会立刻关回房间，今天却在厨房跟什么东西奋斗。奇怪……那孩子平常不会下厨的啊……
「结衣，你在做什么？」
结衣无视我，蹲到地上。然后心不在焉地回答：
「嗯，就，做东西。」
好冷淡。好冷淡的态度。我因为女性下属的关係，已经习惯被人这样对待啰！
「在做点心对不对～？」
大概是看不下去我跟结衣这样讲话，妻子像要给我台阶下似的接着说。
噢，原来如此。结衣好像在跟烤箱互瞪。她要做点心啊……真稀奇。机会难得，必须拍照留念！我急忙起身，将镜头对着厨房，想说用手机拍一张。
笑一个笑一个，来，说「七——」。我正準备开口。
「…………」
结衣的脸超臭，默默瞪着我。好可怕……我把手机放到地上，举起双手，垂头丧气地坐回桌前。嗯，下次再拍吧……等结衣妹妹心情好的时候，嗯。
不过，结衣亲手做料理并不常见。妻子厨艺很好，是受到她的影响吗……我漫不经心地猜测，恍然大悟。
「老婆，最近常吃到的那些甜点……」
「啊，那个吗～？味道有进步对吧～？」
听见妻子这句话，结衣迅速站起来，从厨房探出头，然后默默观察我的反应。意思是，最近那些甜点果然是出自结衣之手吧。那么，我的回答当然只有一个。
「好吃，太好吃了，风在对我诉说（注20）……」
「结衣～有没有听见～太好了呢。」
「嗯。是说，我又不是做给爸爸吃的……只是在练习。」
结衣冷漠地别过头，脸上却带着满足的微笑。
「是吗……一直在做甜点给我们吃的是结衣啊。」
之前从来没看过她下厨……女儿不知不觉长大了。我因为太感动，差点变成《小狐狸阿权》里故事尾声的兵十。
讨厌——！这种事要先讲啊～！手机手机！我把手机放在哪里⁉老婆，有没有看到我的手机⁉得把结衣做的甜点拍下来才行！虽然我早就吃掉了！
不过，这样春季限定水蜜桃塔事件的谜团终于解开。
「原来如此……结衣喜欢桃子嘛。」
「咦，啊，嗯，喜欢啊，怎么突然讲这个……」
「没有啦，今年初春，我第一次在晚餐时间吃到水蜜桃塔。我想到那也是你做的。结衣从小就喜欢桃子呢……每次感冒都会剥冰桃子给你吃……」
「嗯～对呀～感冒好了后，你还是会黏爸爸妈妈一段时间，在家时一直跟在我们屁股后面～现在都长这么大了～」
我看着远方感慨地说，妻子也配合我把手放在眼角，装出啜泣声。从旁看来是场像在搞笑的闹剧，我们当然也是闹着玩的，不过，其实我挺认真的。
桃子对结衣来说之所以成了温柔及爱情的象徵，这段记忆或许佔了一部分的原因。嗯——也有可能单纯只是喜欢啦。不过这样想爸爸觉得比较温馨！
然而，小时候的回忆被人擅自挖出来讲，对当事人来说应该不太自在。结衣拨弄着丸子头，看起来有点难为情。
「我、我小时候那么容易感冒吗……」
「我记得你夏天满常感冒的。俗话说笨蛋不会感冒，我家的孩子果然很聪明。」
我竖起大拇指，露出散发成熟魅力的微笑，结衣冷冷看过来。她的眼神过于冰冷，还以为我会感冒呢……我抖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被我感染了，这次换成妻子笑得发抖。
「在夏天感冒的人……呵呵呵♪」（注21）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不过讲到一半就急忙把话吞回去，愉悦地笑着。那抹笑容太过意味深长，令结衣面露疑惑。
「……咦，什么东西？」
「没事——」
「你话绝对没讲完！」
结衣从厨房走过来逼问她，妻子说着「没什么啦——」在沙发上滚来滚去，闪了开来。接着，两人开始在沙发上嬉戏。
妻子倒在沙发上，结衣搂住她的腰靠着她。
和很久以前，感冒刚好的结衣跟妻子撒娇的模样非常相似。我至今仍然记得很清楚。超可爱的，所以我还拍了照。日常生活中琐碎的小事我也想尽量保存下来，导致由比滨家的相簿数量变得相当惊人。摄影不是我的兴趣，但我有自信，我是全世界能把妻子和结衣拍得最可爱的人。
因此，没拍到结衣努力做的水果塔，我愈想愈遗憾。
「如果有把那个用桃子做的塔拍起来就好了……」
「没关係啦～我有记得拍～」
真的吗？万岁。不愧是由比滨家的妈妈。不愧是比滨妈妈！妻子向我招手，我便乖乖走向沙发。
「咦——你拍了喔？那个没有做得很好看，我会害羞啦……」
我们三个以妻子为中心并肩而坐，脸凑在一起看手机。结衣一副很不满意的样子，可是我看到的照片中，水果塔装饰得很漂亮。
塔皮好像是市售的现成品，奶油乳酪均匀地挤成一圈，包含水蜜桃在内的鲜艳水果刻意控制了数量，大概是要避免水果太抢眼，仔细排在一起。果胶也像唇蜜一样光泽亮丽。
「不会啊，很漂亮。你看，这边做得很细……」
这时，我忽然想到初春吃到的水果塔。
……不，等一下喔？我吃的塔形状好像更扭曲。对，跟右边这个水蜜桃都掉下来了，奶油乳酪如同枯山水般有高低起伏，塔皮边缘有缺口的水果塔一样。
仔细回想起来，当时吃到的水果塔装饰得像走印象派风格，造型十分前卫，亮晶晶的果胶涂得有点多，害口感变得怪怪的。简单地说，我记得那是个企图营造出强烈手作感的作品。咦咦，什么东西？我的记忆遭到窜改了？好恐怖……难道是姑获鸟之夏（注22）状态……
我吓得发抖，看见一个同样在发抖的东西。仔细一看，是结衣的手指。结衣的脸颊因羞耻而泛红，尴尬得缩着肩膀，指向我刚才在看的丑丑的水果塔。
「……我做的，不是那个，是这个。」
「这、这样啊！哎唷，这个也做得很漂亮啊，超好吃的！……那另一个是妈妈做来示範的啰？」
我拼尽全力唬弄过去，针对刚才大肆讚扬过的水果塔提问，结衣瞬间停止颤抖。指着手机萤幕的手迅速伸向头上的丸子。
「啊……呃，嗯，可能，或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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