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乐总/插画:ももこ
接近末班车的山手线闷得要命。
年末时期就更不用说了。
嘴巴散发出的炸物味、廉价俗气的香水味、闷在厚衣服底下的汗水及疲劳的气味。有种这些讨厌的臭味跟瀰漫于空中的酒精残渣混在一起,附着在老旧的皮製吊环及扶手上的感觉。
每当看见拿现在是忘年会的季节当藉口,边走边喝酒的人,我都会觉得他们真了不起。你们真的拿出了值得忘年的成绩吗?其实只做了会让人忘记的工作吧?
这只是从来没人邀他去参加尾牙的男人在胡说八道。不仅没忘记反而是被人忘记的那一方,请体谅一下我的心情。
「……都到这个年纪了,还是边缘人啊……」
我的身影映在深夜的车窗上,看起来憔悴不堪。
死鱼般的眼睛显得比平常兇狠许多,散发出一股腐臭味。
对于这混浊的空气最有贡献的,搞不好是映在玻璃窗上的这个三十岁的男人。
我缩着身子待在车厢最底部,尽量不接触到任何东西,听见稚嫩的欢呼声。
「欸欸,今年圣诞老人不知道会送我什么礼物!好期待喔!」
坐在座位上的小女孩牵着旁边的母亲的手,开心地笑着。身上穿的是以红色和绿色为主的可爱洋装。
对喔,圣诞节在这礼拜。
我都忘了。这是和边缘人无缘的节日。我甚至想告这个小孩骚扰边缘人,让她当众出糗。不过这么做的话当众出糗的会是我。
「圣诞节,圣诞节,好开心喔好开心!」
圣诞节,圣诞节,你好吵喔你好吵?
我把手伸进公事包,以隔绝无罪的笑声。
「啊……」
结果摸到不是耳机的东西。
是明信片。
通知我要办同学会的明信片。今天早上我在公寓的信箱发现的,不小心一直放在身上。
亏我把这个活动也忘得一乾二凈,结果因为一场意外又想了起来。大人有太多想忘记的事情。一人忘年会在等待着我。说起来,「忘记」这个行为就是自己一个人做的,无须他人介入,所以独自召开忘年会反而比较正确。
「唉……」
我叹了口气,看了一遍明信片上的文字。
『离我们从总武高中毕业,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想大家应该也都找到不错的工作,建立幸福美满的家庭,迎接各种变化。要不要趁毕业十周年,久违地联络一下感情?』
多么正确无比的内容。
深信每个人都在向前迈进。
主办方大概是户部或他们那一挂的人。对于成群结党并不排斥,用十周年这个魔法辞彙放大同伴意识。
没有他意。
因此虽然没有恶意,也没有善意。
通讯软体和社群网站的同学会消息一直被我放置,对方甚至特地打电话到老家问我现在的住所,寄明信片过来。
也不想想看我为何要无视。
离高中毕业过了十年。仔细一想,我还真是走到了很远的地方。
我对那个场所没有不好的回忆,甚至会怀念。
侍奉社和侍奉社的成员。闭上眼睛,他们的面容至今依然会浮现脑海。
那里对于我的高中生涯来说,是最神圣的圣域。
在充满错误的世界中,有着认真生活的人们,上演了一出绝对没有搞错的青春恋爱喜剧。
我觉得那是一则美丽的故事。虽然这样讲像在自卖自夸。
不过,正因如此——
「……蠢死了。」
我用尽最大的力气,揉烂同学会的明信片。
当时的他们她们。
我死都不想见。
童话故事已经画上句点。
美丽的青春恋爱喜剧的时代结束了。
我们已经生活在十年后的沉闷空气当中。
山手线的内圈,在从大冢站开往池袋站的途中会有一个急转弯。
生活在大都市东京内,一刻都不容大意。
毫无防备地站着的话,会被突如其来的离心力甩出去,急忙站稳脚步,换来隔壁的人的臭脸。这种事很常见。
在东京这座水泥丛林中,给别人添麻烦乃罪大恶极之事。这里可是难以生存的自然环境。唯有适应这个环境的人,能在荒芜的文明社会上生存。
「再睡几觉圣诞老人就要来了!叮叮噹!叮叮噹!圣诞节快来吧!」
我稳稳站在地上,承受着习以为常的离心力,下一瞬间,小女孩尖锐的声音再度刺进耳中。
转头一看,她的母亲正在打瞌睡,似乎没力气安抚小孩。
好危险。
我指的不是在这种时间搭电车的小孩。
小孩子在深夜外出的理由要多少有多少,例如因为父母要工作的关係,暂时找个地方把他寄放到晚上,或是不能在阳光底下走路的体质、他们过的不是日本时间而是格林威治标準时间等等。
这不重要。我对别人家的教育方针没兴趣。我们家是我们家,别人家是别人家。边缘人是胸襟跟甘地一样宽大的生物。坚守不杀生主义,一辈子被人无视的等级。可悲啊。
真正危险的不是小孩。
是周围的大人。
每当小女孩精力十足地唱起歌,都会传来不耐烦的咂舌声。
明显看得出,车厢里的人都在为打破东京丛林「不可以给别人添麻烦」这条不成文规定的小孩感到不耐。
这样下去,可能会发生什么突髮状况。
比如说,可能会有某个危险人物跟小孩子抱怨他被不想看见的同学会通知搞得心情烦躁、圣诞节没安排所以不想听见这种歌。
……那个危险人物就是我,嗯。边缘人胸襟宽大是骗人的。有人就是因为无法跟其他人妥协,才会变成边缘人。
车内充满一触即发的气氛,宛如膨胀的气球。
那个小孩却完全没意识到,不停唱着歌——
「圣诞节,圣诞节,好开心喔好开心!」
「圣诞节,圣诞节,好开心喔好开心!」
——歌声突然被粗野的声音盖过。
幸好不是从我口中传出的。我还以为我太边缘,跟《化身博士》一样召唤了虚构的第二人格,超紧张的。(注15)
一名穿西装的男性硬是挤开其他人,走向那个小孩。
「唔、唔唔唔……」
他站在吓得瞪大眼睛的小女孩面前,长腿往两侧用力一踏。巨大身躯的体重全压在上面,导致老旧的皮革吊环发出如同老奶奶的呻吟声。
他接着转了半圈。
背对小孩,望向周围的大人。
「好了好了诸位,圣尼古拉的节日就快到了!愁眉苦脸地站在那边,对圣人未免太失礼。唱歌跳舞大声欢呼吧!跟我一起唱!圣诞节,好开心喔好开心!」
那人哈哈大笑,粗哑的声音响彻车厢。
看来他醉得很厉害。站都站不稳,讲话不合逻辑。大声喧哗的理由对他来说肯定一点都不重要。
不去触怒神明,神明就不会惩罚你。
在东京丛林中,除了不能给人添麻烦这条不成文规定外,还存在「千万不能跟看起来有问题的扯上关係」这条绝对的法则。
都市人都很虔诚。众人纷纷移开目光,不然就是移动到隔壁车厢,远离这个怪怪的神明。
而他则是——
「——嘿,小朋友。」
转头看着那个小孩,露出笑容。
「你声音这么好听,要好好珍惜啊。」
「好、好好珍惜?」
「随便唱给大家听,太浪费了吧。」
他没有说「你很吵」。是十分温柔的说法,跟其他人的威吓截然不同。
「……可是,圣诞节,很开心……」
紧张的小女孩肩膀慢慢放鬆,用稚气尚存的声音天真地笑着。
她的身姿被男人巨大的身躯遮住,大多数的人都看不见。
原来如此。
听见两人的对话,我自然而然想通了。
刚才的醉样是演出来的吧。他想让乘客对小孩的反感集中到自己身上,藉此改善车厢内紧张的气氛。
那聪明的做法——使我的内心躁动起来。
虽然他的外表、语气、行为举止都变了许多。
我知道这男人的名字。
「那你只唱给妈妈听如何?这样感觉起来就像只属于你们两个的特别的歌对吧。」
「好、好像有道理……!」
年幼的声音获得新的概念,语气整个轻快起来。
不久后,嘹亮的歌声音量渐渐转小。
坐在小女孩旁边的母亲终于醒来,频频低头道谢。
「不会不会。圣诞快乐。」
男人轻轻一笑,飒爽地点头致意。
电车正好抵达池袋站。
他若无其事地从打开的车门走到月台,我急忙追上去。
「那个,请等一下。」
我成功在下楼梯前叫住他。
「……有事吗?」
他对我投以怀疑的目光,害我有点却步。
光凭外表,他果然想不起来的样子。我也没什么自信就是了。
我们都老了。
「……你是材木座同学吧?」
他更加惊讶地眨眨眼睛,沉默降临。我受不了这尴尬的气氛,挥着手解释:
「那个,我不是可疑人士。我们高中时是朋友……」
「啊,不用了。」
他的大手立刻朝向我。不用了?什么东西不用?
我愣了一下,他用非常平静的声音接着说:
「就算你想玩朋友诈欺,我这人一个朋友都没有。请你去找别人。」
「……啊哈哈,我不会对朋友讲那种话啦……」
「不好意思,我没有钱。真的什么都拿不出来。放过我吧。」
他开始求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