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家,母亲真纪子和祖父洋三正在斗嘴。明明是父女,这两人却每天至少要斗一次嘴。连味噌汤的料、裙子长度这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都能轻易地吵起来。看样子两人都不是来真的,只是在享受父女吵架的乐趣。
今天的原因似乎是水羊羹。
「我就说嘛,既然是要供在妈妈的佛坛,就得买稍微高级一点的。」
真纪子说。
「混帐!事情总该有个限度。一个五百圆的水羊羹,你老妈听了会晕倒。」
「你说什么?妈活着的时候为你吃了多少苦。你每天就只知道棒球、棒球,佛坛上面总得供些好点心吧。」
洋三是知名的教练,只要提到高中棒球历史,就绝对少不了他的名字。也因此,一路走来似乎做了很多牺牲,身为独生女的真纪子只要听到「棒球」这两个字就会一脸嫌恶,巧要开始打棒球的时候她也坚决反对。
不过洋三的荣耀与光环是在巧出生之前,就算不是如此,巧也不认为自己的棒球会和祖父有什么关连。巧从来没想过要受他影响,或是从他身上学到什么。
「哎,孩子的妈,照这样下去,等我死了,佛坛前摆的一定全是真纪子爱吃的东西。好惨哪!好惨哪!」
洋三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哎哟,放心,你的供品只要有球和棒球手套就够了。还不会烂,你看多好。」
真纪子咯咯笑着。今天是女儿胜利,洋三故意叹了口气。
「哎呀,巧,你回来啦。」真纪子带着笑脸这么说道,然后突然收起了笑脸问:
「青波状况怎样?」
「什么怎样?最后一个防守的机会出现在外野。」
「哦,然后呢?」
「接了一记高飞球,那家伙非常兴奋。」
「是吗……讨厌,连那孩子都要真心打起棒球来了,真是有够烦。算了,至少我们家的孩子不像爸爸这种棒球疯,专给家人找麻烦。巧,你说是吧。」
巧停下正伸往桌上葡萄的手,望着妈妈。两人视线相对,细长而优雅的眼睛正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巧把一粒亮紫色的葡萄合在嘴里,不理会那抹视线。
「巧。」
真纪子对正想往外走的背影叫道。
「我之前就想问你,棒球社的事件应该和你无关吧?」
巧回过头来,这回则是认真凝视着妈妈的脸,真纪子开玩笑地耸耸肩说:
「算了,我想问了你也不会回答……我并不在意国中棒球社有没有活动,不过只要和自己的孩子有关,我就不能不管。」
真纪子的表情闷闷不乐,和开玩笑的动作并不搭调。
「棒球社那边发生了什么事?真的是三年级学生胡闹所造成的意外?和你没有关係吗?」
真纪子劈哩啪啦一连串地问。巧又从成串的葡萄上摘下一粒。
「妈,为什么?」
水果的甜味在口中扩散开来。巧把果肉连皮吞下,然后继续问道:
「为什么现在要问这种事?」
「因为你没精神啊。」
「社团停止活动了,这很正常吧。」
「是啊,没有了棒球,你就什么都没了,不过真的就只有这样吗?巧,你有没有发现在棒球社事件发生后,不论是面对我、爸爸还是外公,你的眼睛都会闪躲。」
洋三轻声叫着真纪子。真纪子佯装没听到,双手在胸前握紧。
「我和节子通过电话,她说豪也是这样,还告诉我:『这绝对有什么隐情。』」
节子是豪的母亲,和真纪子从国中时期就是朋友,两人经常会通电话。
真纪子的手突然伸了过来,柔软的手心触摸着他的脸颊。
「巧,你瘦了一些,要不要紧?是不是有什么烦恼?你老是自己一个人承受,有时这样是不行的。我能不能帮你什么?我是你妈,需要的时候要跟我说。」
真纪子的声音带着教人感到舒适的温柔,触摸脸颊的手心传来温热,抬眼望着自己的视线也是既慈祥又温柔。
要是能说出来,从头到尾把它说出来,是不是就会轻鬆许多?这份连对豪都说不清楚的焦虑与不安,要是能对妈妈说出来,是不是就会轻鬆许多?
妈妈的手离开脸颊,直接滑落到肩膀。巧的身体猛然一阵颤抖。
「不要碰我。」
他拨开妈妈的手。
「巧。」
真纪子被拨开的手就停在空中,声音变得严厉。
「不要碰我的肩膀。」
巧按着肩膀往后退。
「好吧,那我不会再说什么,随便你。」
真纪子双手握紧转向一旁。
巧一走出去,眼泪就从真纪子眼里落了下来,洋三把挂在脖子上的毛巾递给她。真纪子虽然倔强,不过只要遇到和巧有关的事,马上就会落泪。不论原因为何,看到女儿哭心里总是不好受。为了掩饰这种感觉,洋三故意开了点玩笑。
「哎呀,这样不行啦,真纪子。」
「怎样不行?」
真纪子吸着鼻子问。
「你去碰投手的肩,当然会被拨开。你要多注意啦。」
「我是碰我儿子的肩膀,谁管他是不是投手。怎样!不行吗?我担心他啊!」
「算了,你听我说,巧就是这样的孩子。要是他在妈妈……在你胸前哭,那才吓人咧!我会以为是不是狸猫假扮的。」
「你才是老狸猫!投手是怎样?肩膀又怎样?你以为他几岁啊?你知道他几岁吗?」
洋三用力点头。
「我当然知道孙子的年纪。巧十三岁,青波九岁。还有,你已经三十七岁啦。」
「我才三十六岁。真是的,十三岁的孩子被妈妈摸到肩膀居然会拨开?真是难以置信。」
难以置信啊……
洋三轻轻叹息,陷入了沉默。
真纪子所讲的他也能够理解。一个才十三岁的孩子,被人摸到惯用的手臂与肩膀瞬间,表达出激烈的抗拒,就一般而言并不正常。
但洋三能够理解。
有些人生来就是为了投球。这种人有着十分深奥的力量的,并不是学习而来,也不是熟练所致,这种人靠的不是受到教导之后记住、学习、专精……这些后天的养成,而是超越了一般的常识及理性,由肉体直接产生反应。饥肠辘辘的野兽会扑向猎物,就是类似这样的反应。
这种人很难遇到。
真纪子,你的儿子似乎就是带着这种力量出生的。要是你还想抱抱他,我劝你最好死心。
洋三很想这么说,但却说不出口。真纪子身为母亲的心情他也很能体会。虽然儿子的身高已经高过自己许多,却还是很想抱抱他的这种心情,身为男人的洋三同样可以体会。
「你的心情我也不是不懂……或许让孩子在怀里哭泣是件不错的事。我说真纪子。」
「干嘛啦?」
「想哭就到我怀里哭吧。」
真纪子伸出舌头呸了一声。
「噁心死了。我有阿广这么棒的老公,干嘛还要到爸你怀里哭,有什么好处啊!给你沾点鼻水倒是可以。」
「真是的!自己这么不可爱还敢对巧生气。」
「我哪有生气,我是担心……该怎么说呢,就是会怕。」
真纪子手肘抵在桌上,用左手撑着脸颊。
「爸,对青波也是一样,我对巧也没有特殊的期待,青波出生之后我就非常清楚这件事。青波那孩子有好多次病到不晓得能不能活,其实想想,他现在已经健康到能打棒球,这样就很棒了。只要阿广和两个孩子都在身边我就很满足了。啊,当然我也希望爸爸能在身边。」
「不用再多说了啦!反正我是多出来的。」
「别闹彆扭啦!爸,我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活得很平凡。简单平稳的生活不是很好?为什么巧就是不懂?那孩子为什么不能为了一点小事而笑、而哭,过着快乐的生活呢?那孩子……跟一般普通的孩子不同。不是有没有能力的问题,而是——」
真纪子彷彿找不到可用的辞彙,于是陷入了沉默。
洋三望着可以看到天空的窗外,视线一隅有红熟似的红色掠过。
「红蜻蜓……」
说到这个,原本在院子里大声喧嚷的秋蝉叫声,已变成清澈的寒蝉。季节确实开始移转。
真纪子再度叹气。
真纪子那份说不出口的恐惧,其实正是洋三在巧身上所感受到的不安。
并不是生来有才能的人就一定会成大器。洋三知道有些被自己、他人、期待、压抑、规则、使命感、过去奢华的胜利、错误的练习、单方面的精神主义——彻底击溃的罕见才能。这种例子还不只是一、两个。
洋三曾经看过不少生来就是为了要投球、打球的人,在不得不放弃时的那份懊悔与残酷。
巧可是自己的孙子,洋三不想让他尝到那种滋味。这是身为祖父的真心话。
那孩子危险——洋三突然想到,甚至不安到开始颤抖。
他那过于早熟的才能,或许也会干枯得很快。对自己抱有绝对的自信,一旦那份自信遭到挫折,或许反而特别脆弱。那不平均、特别突出的力量万一崩溃,那份压力也会格外得强大。
洋三越想越感到不安。要是巧崩溃了,自己能为他做些什么?洋三陷入了思索。「啊——算了,不要再想了。」
真纪子突然用力站起来,用残留着泪痕的脸露出微笑说:
「对了,你有没有发现巧又长高了?我有一百六十二公分,站起来却只比他肩膀还高一点点。巧和青波都长大了,所以不会有问题,我决定这么想。未来的事想再多也没有用,现在该想的是晚餐的菜色。」
「晚餐嘛……盐烤鳝鱼和夏季蔬菜天妇罗,配上一杯啤酒,你觉得怎样?」
「啊,那样不行,炸天妇罗光想就热到受不了,凉拌豆腐加生鱼片好了,我去买东西。」
真纪子走了出去,留下清脆的笑声。洋三再度仰望天空。
真纪子这家伙很坚强。
佛坛上的线香冒着香气与白烟。
老伴啊,你还是走得太早了些。活着虽然辛苦,不过倒也满有趣的。
院子里的树木在夏日风中摇摆。红蜻蜒乘着风,轻飘飘地飞走了。
国中的操场也围着跟公园类似的绿色围墙。白色轮轴式的门关着,操场上空无一人。
「没有其他社团的人……这下子刚好。」
豪把棒球手套往里面丢,然后攀过大门。
「着地成功。嗯,我来当体操选手应该也行呢!」
「什么体操选手,倒是比较像做小偷的欧吉桑啦。」
巧开着玩笑跟在后面。
无人的操场看起来比平日来得宽广,体育方面的主要大赛在这个月都已经结束。宽广的操场在夏日阳光中瀰漫着一份懒洋洋的寂静。
「等会儿就要下雨了。」
豪敲着棒球手套,手套上面有油的味道。
「下雨?天气明明这么晴朗。」
豪用下巴比了比天空。新田市是一座盆地,四周围了一整圈的山,像要连结山与山似的,一级河川——新田川从市外流过。山的一角涌现着云气。
「那片云会跑过来?」
「会,已经有点湿热了。」
听他这么一说,风好像带着湿气变得沉重。
「动作要快,肩膀先活动一下。」
豪把球扔了过来。
巧握着球站上投手丘,用钉鞋鞋尖不断地翻弄土壤。土壤颗粒往上飞扬,乾燥的气息钻入鼻腔,缓缓在体内扩散。
球呈抛物线投向豪的胸口,再同样呈抛物线扔了回来。
一球再一球,豪的回传力道逐渐强劲。透过棒球手套可以明显感受到球的存在。
「我要蹲下了。」
豪往下蹲,改采捕球的姿势。
巧重新把球握住。十八·四四公尺,从投手丘到本垒的距离。豪的手套就在那里。
自己体内的各种意念就像退潮般逐渐消失。不论是紧张、焦虑、不安、嫌恶、希望还是对于棒球的渴望,全都一点一点地消失。
只剩下球体吸附手指的触感,以及豪的棒球手套。棒球手套的位置就在好球带正中央。
先往这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