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田市的公园没有半个人。围墙外头有整丛黄色的北美一枝黄花(Solidago altissima),经霜之后,就连这种顽强的归化植物也开始枯萎,颤巍巍地在风中摇摆。听说这花枯萎的时候,新田就会下雪,冻成一片片的硬质白雪会在残留少许色泽的花朵上堆出薄薄的一层。这样的季节已经接近。
巧开始对着吉贞简单地传接球。两人一边慢慢地拉开距离,一边来回投着白色的球。身体变得温热,觉得初冬的阳光很舒适。
「我要蹲下喽。」
吉贞扭着肩膀,发出嘿嘿的怪笑声。东谷对巧使眼色,泽口往北美一枝黄花的对面、通往河堤的道路方向伸长了脖子。
巧换上钉鞋,站上投手丘,将脚底的土抹匀。身体近乎无意识地动作着。
「原田,好了,来吧。」
摆好姿势的吉贞,让人忍不住想「啊」地出声——不是急就章,而是有板有眼,中规中矩的姿势。
原来如此,他所研究的并不只是取下面罩的方式。
吉贞的手套是从野野村那里借来的,泛着长期使用、细心照料的美好色泽。巧对着那边投球,发出清脆的声音。
「哇!」
吉贞高声吹着口哨。
「嗯——投过来的球相当不赖。再来一次。」
每投一球吉贞就吹着口哨,说「就是这个调调」、或是「很棒」之类的话。投完十球之后,巧走到吉贞身边,轻轻扯着他的脸颊。
「这张嘴真的是叽哩呱啦、叽哩呱啦,吵死了。」
「原田,你不懂啦。沟通就是要对话、对话,丰富的对话可以培养出丰富的人际关係。」
「什么跟什么?」
「我老爸的口头禅。要讲才会了解也就是这个意思。」
「那为什么不在被摔出去之前先沟通?」
在吉贞后面看球的东谷插嘴说道。
「哎呀,也是啦。原田就是太任性了,什么也不说,是要别人怎样来了解。什么不用讲话就心灵相通,哪有这回事。错了,不及格,跟不上潮流,逊,麻烦。」
巧心里一动。这一整个月都没和豪好好说过话。什么也没说、没有传达,只有焦虑。
「不过阿吉却是讲了太多的话。你啊,大概连暗号都会从嘴巴里讲出来。像内角偏低、正中偏高之类的。绝对会。」
这回换泽口插嘴,眼睛还是朝北美一枝黄花的对面搜寻出现的人影。
「少笨了。对了,原田,来决定暗号吧。一根手指是内角、二根是外角,高度呢则是剪刀石头布,我会跟你指示。你的脑袋应该也能理解,并不複杂。」
巧默默地耸耸肩。看来吉贞没有半点要配合巧的意思,完全昭i着自己的步骤、用自己的喜好在进行。活泼、热闹、自以为是、厚脸皮,但是却让人不自觉地感到愉快。虽然缺少在对着豪投球时那种紧张感与充足感,不过却有着窥看惊奇箱、不知接下来会蹦出什么的趣味感。
原来也有这种人。
原来也有笑闹、轻鬆,像是在和棒球玩游戏的人。
「原田,来吧、来吧。内角偏低的球。」
「不要用嘴巴说。正经地比暗号……怎么会是两根手指啊,是内角吧。和说好的不一样,傻瓜。」
「就算不一样,也不用讲成这样。好、好,反正来个偏低的球就对了。」
「慢着。既然球路决定了,那我就要就位。阿泽,你到一垒。」
东谷握起球棒,泽口叹了不知是今天第几次的气跑向一垒。
内角偏低,往内角方向走的低角度直球。球从打击区的边缘飞进来,吉贞毫无困难地将它接起。对角线上、外角偏高,接下来是低角度的球。吉贞的手套并没有错过任何一球。
原来如此,看来是完整继承了全国大赛选手、柔道二段的反射神经。
「喂、喂,我不赖吧?说不定是天才?哇!被自己的才能吓到。还有,感觉超爽的,这个原田居然乖乖听我的。喔呵呵,我能体会永仓的感觉。哎呀,体验过一次之后就戒不掉咧。喔呵、喔呵、喔呵呵。」
吉贞掩嘴笑着,东谷在他身边开始拿着棒子挥棒。
「原田,可以打吗?」
「咦——东谷,你打得到吗?是原田的球咧。」
「这不是原田的球。」
「咦?」
东谷摆好姿势,巧往打击区的正中央将球投出。
球棒碰触到球,形成一垒方向的高飞球。泽口向后倒退,在界外区域接住球。东谷在打击区轻轻挥手。
「原田,刚才的是几成?」
「四成。」
「我就知道。」
「啥啊?」
东谷对吉贞摆出刻意的笑容。
「意思就是,之前的球原田只拿出四成、用四成的功力在投球,就是这么回事。天才吉贞。」
「四成……不会吧——我还以为至少有六成。」
「咦?阿吉,你知道原田是保留实力在投球?」
「废话。我好歹也在比赛里看过原田正经投球,至少还知道他的球并不是这样。嗯,天才惜天才咧,伟大的选手会对伟大的——」
「知道了,好罗唆。喂,阿吉,你给我听仔细了。从前从前,就在今年春天的时候。」
「咦?日本的传说故事?」
「今年春天的事啦。在进入中学之前,东谷启太我,在这个地点,曾经以原田为对手站上打击区。当然捕手是豪。」
「咦咦——哇噢、呱呱——」
「不要胡乱鬼叫。你听好了,这是超过半年前的事,还在我中学入学之前。即使是那个时候——」
东谷舔着嘴唇,在吉贞旁边坐下。
「他的球也不是这样,是一进来会让人想要闪躲的球。我对打击多少有点自信,但是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完全没有打的是同一种棒球的感觉。和横手的比赛你也看到了吧,那个门脇居然挥棒落空,球棒跟不上速度,这家伙投的是那样子的球,豪是接了那样的球,而你现在要负责取代他的位置。」
吉贞嘟起嘴,用鼻子哼了一声。
「可是,后来还不是被人打击出去。」
「那、那是……因为很多的原因……」
「不论投的球多厉害,一旦被挥击出去就完了。用还算过得去的球完整投完整场比赛,这样对球队才有帮助。没必要把原田的实力百分之百都牵引出来。」
东谷的嘴嗫嚅着,或许是说不出话来,于是就这样子闭上。
「现在咱们球队需要的捕手,不是会向原田要求百分之百、十成的球的捕手,而是能用七成力道抑制对手打线的捕手。这家伙用七成功力就够了,况且还有高槻在。你听好了,东谷,所谓的捕手,并不是为了要接投手最棒的球而存在的,是为了让球队赢得胜利而配球与接球而存在的。」
「阿吉……你……」
「噢,抱歉,对你而言格局是太高了。不过可以理解吧。」
「是谁跟你这么说?」
「啊?」
「哎呀,叽哩呱啦,说得那么好听,和你之前所讲的话完全不一样。是谁跟你说的?」
「白痴啊。当然是本山人的自创理论。」
「是谁啦,吉贞。魔鬼教练吗?」
吉贞和东谷同时仰望巧的脸孔,呜哇一声叫了出来。
「原田,你什么时候跑来这里。」
「还问我咧。你们俩蹲着偷偷摸摸、嘀嘀咕咕了半天,就让我和泽口两个大眼瞪小眼。」
泽口点头,吉贞起身摆出格斗姿势。
「连泽口都……在本人毫无警觉的状态下站到我后面,你们不是泛泛之辈。是根来众或伊贺者?」(注:根来众是日本战国时期的纪州铁炮军团,伊贺者指忍者)
泽口吸着鼻子。
「原田,我想把这家伙抓去活埋。」
「那就活埋吧,我来帮忙。世界会变得比较安静。」
「我讨厌这样。原田的捕手除了豪之外都不合适,由阿吉来当很怪。」
「怪也无所谓。但是我可以接到原田七成实力的球,总比不肯接球的豪要好得多。」
吉贞的眼睛凝视着巧。
「吉贞,你有自信当我的捕手?」
「那当然。要是没有自信,我还会说我要当吗?」
虽然活泼吵闹,却对自己有着彻底的自信。吉贞的眼睛在强势之中有着慑人的光芒。
「你说你要当捕手,魔鬼教练就说七成实力也行,要你负责配球引导我投完整场比赛。」
「是啊是啊。野野村也在旁边……啊!被抓包了。」
东谷起身,拍着膝盖上的土说道。
「早就被抓包了,阿吉。是这样吧,魔鬼教练和队长这么说是吧。他们是这么想的……」
「吉贞,该不会连今天在这里练习都是魔鬼教练的指示?」
「魔鬼教练哪会叫我们在考试周的时候练习,他好歹也是个老师、三年级学生的学年主任、数学科任老师。不过我说我要自己和原田他们练习,他叫我要记得读书。啊!我都忘了。泽口,你跟我明天放学要在指导室进行特训。」
「特训指的是棒球的特训?」
「在指导室是要怎样打棒球,是数学。他说,暑期结束测验在平均分数以下的社员都要彻底指导,棒球社社员达不到平均分数是要怎么办。我们俩好像特别糟糕,所以要两人一起严格特训。」
泽口的嘴歪成へ字形。
「我不要,魔鬼教练好可怕。当总教练还能忍受,说到数学,要是被修理我会发抖。而且还是跟阿吉两个人,好恐怖,光想晚上就不敢去上厕所。阿东、原田,拜託跟我一起去。」
泽口像是魔鬼教练就在身旁似地眼珠乱转,抓着巧的手臂。
「我会跟你一起去啦。」
巧把泽口的手推开后如此回答。他想问问魔鬼教练的真正意思。
真的打算让我和吉贞组成搭档?像是机械替换零件般加以组合……?魔鬼教练在想什么?
魔鬼教练曾经说过,学生打棒球最重要的是和谐。
每个人各自扮演自己的角色、彼此互补,打球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名为队伍的团队。这种意识在你身上是致命性地欠缺,要想获胜,团队合作是必需的。扰乱规矩的家伙就只会扯后腿,为了不扯后腿,就得指导加上矫正。
魔鬼教练在夏末黄昏的操场上这么说过。他讲话方式总是这样:指导、矫正、顺应、协调、不要过头、不要违背、服从、变成团体中的一员……不单单是魔鬼教练,几乎所有大人讲的都是同样的话。有种老是被人这么说教的感觉,像是遥远国度难以理解的语言。
巧将沾了泥土的球握紧。从开始打棒球的小学生时期,不,是更早以前,这球就在巧的手中活生生地呼吸、有着脉动。并不是为了谁,甚至不是为了自己。身体会在思考之前先有动作,为了投球而生的身体,就只慾望着投球。这点曾经叫人害怕到无法忍受,从肩膀到手指根部跃跃欲动,彷彿在呼唤着球。
除了我之外,不准你选择其他东西。
彷彿听到球的声音,吓得跑到母亲身边,求救、害怕和讨厌。还记得母亲回过头来的情景,也记得自己抓着母亲抽泣的模样,同时还记得刚开始学步的青波也一起哭了。然后就在那个时候,自己确实有了自觉,知道没办法逃离那小小的球。对巧而言,棒球就是这样的东西,没有其他东西可以代替。为了队伍、为了名誉、为了锻链毅力与精神、为了钱、为了内部保送推甄、为了朋友、为了情人、为了家族、为了国家……并没有为了什么,而是身体所带有的本能,所以才不可思议。听到魔鬼教练他们轻易地把棒球拿来和团队精神、教育、协调之类的东西交换,感到不可思议,有种不愉快的彆扭感。
不过现在却想听听魔鬼教练的话。比起反抗,自己更想知道他真正的想法。魔鬼教练会用教练的声音说他是在为球队着想吗?
野野村、高槻、泽口、东谷、吉贞……各自彙集各自的想法,联合起来,组成新田东这样的队伍。他会说自己是为了这支球队着想吗?要是他这么说,那又该怎么办。要和吉贞组成搭档吗?
脑中浮现豪的面孔。
很快乐。
突然想起和豪在一起、对着豪投球很快乐。全力投出、全力接住。在遇到这样的人之后,这才发现投球是件快乐的事。不用害怕球的声音,可以感觉到手中的球有种叫人爱惜的暖意。投出最棒的一球确实有种愉悦,在了解到这一点的时候,就觉得球值得爱惜。这时不就从棒球身上得到了自由?
噢,是啊,投球是件快乐的事。
从三月在自家后面的空地、对着豪初次使足力道投球时开始,自己或许就一点一点得到了自由,只是并没有察觉,直到豪拒绝担任捕手的今日才终于发现。
眼前有白色的东西流过。霜开始融化了,被太阳晒暖、化作白色水蒸气的霜从草原、屋顶、田地、道路漫延而来,飘着飘着,一点一点地遮住了视线。
「今天就到这里为止。」
巧将手套夹在腋下往前走。
吉贞笑着说了声傻瓜。
「原田还是菜鸟啦。像这种雾,三十分钟就会散掉。今天这样的日子,会变成意想不到的好天气。」
并不是为了天气的缘故,而是心里混乱。不明白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满是迷惑的脸。不想让别人看见。
「原田,豪没来耶,这样子好吗?原田。」
泽口在后面说着。就算不回头也知道,他的脸上带着快哭出来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