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虽然寒冷有如冬天,但是阳光已经带着春天的温度,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风停止吹动的瞬间,甚至为了笼罩全身的光线带来的热度和明亮感到惊讶。
包围球场的樱花树,树上的花苞也染上颜色。电视的气象报告表示这是今年最后一波寒流,所以这些花苞说不定在下个星期就会绽放了。
春天的脚步走进山里的新田市,马上就要到了。
「迫不及待了吗?」
在绕着球场轻鬆跑步和练习前的会议之间的短暂空档,豪对着巧如此问道。
「什么迫不及待?」
「樱花开花。」
「少蠢了,我为什么会迫不及待想看樱花。」
「因为你最近时常望着它。」
「你说樱花树?」
「嗯。」
是吗——巧在口中念念有词。自己根本没有发现,而且巧一点也不在意樱花开不开。话说新田是附近的赏樱名胜,尤其是被几千株樱花树覆盖的旧城墙附近,据说远远望去就像一座樱花色的巨蛋球场。从现在开始到四月中旬,这座入口不足六万人的城镇彷彿是要充分享受迟来的春天,大街小巷都染上樱花的颜色。
巧从不觉得樱花美丽。随风飘散的花瓣,甚至只会让巧感到厌烦。自己真的正如豪所说的一样,时常抬头仰望樱花树吗?
「不管什么花,都跟我没关係。」
「我想也是。」
正当豪窃笑不已之时,海音寺的声音响起:
「集合。」
一道声音响彻刮着风的明亮球场,社员纷纷动了起来。
毕业典礼之后,实际指挥练习的人变成海音寺,野野村和魔鬼教练几乎没有过问。野野村彷彿是要将这一幕牢牢记住,和一言不发的魔鬼教练站在海音寺后面一步,视线越过海音寺的背后凝视整个球场。
已经毕业的三年级学生几乎全员到齐,以实战形式不断练习。这当然是为了几天之后即将到来的,与横手比赛的準备。虽然说为了非正式比赛每天练习,或是以毕业生为主要成员的练习都很不寻常,但是队伍里没有出现不满的声音。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球场上的气氛也越来越紧张。紧张的感觉就像瞄準目标、逐渐拉满的弓弦一样,一点一点逼近。每个社员都能感受到紧张的气氛,而且就像要呼应这种气氛,自己也变得更加紧张。这种不是强迫营造,而是由球员本身酝酿的紧张感,甚至给人一种爽快又舒服的感觉。
「喂——开始吧。」
东谷正在挥手,像是要叫人过来。
在最近的练习里,东谷的守备动作又变得更加精采,可以看出原本就很俐落的动作经过磨练之后更上一层楼。由海音寺直接教他游击的守备,更让他高兴得不得了。至于海音寺——
「我想要让新田东这支球队,在最佳状态迎接这场比赛。」
他对着在本垒板后方防护网集合的社员如此说道:
「能够和横手这种队伍比赛,对我们来说可是梦寐以求的机会。我想就算说是一生当中难忘的比赛也不夸张……不对,应该说要让它变成我们无法忘怀的比赛。但是这不是一场正式的比赛,形式上只是练习赛而已。而且因为我们已经毕业了,只能算是喜欢打球的人集合起来,自己举办的比赛而已。但这也是我自己期盼已久的比赛,不经由别人决定、不靠别人帮忙,而是我们自己决定、我们自己準备,完全属于我们的比赛。」
海音寺稍微停了一下,视线落在球场的土上,吸了一口气后又以有点低沉的声音说下去:
「这是第一次有这种比赛。最后还可以打一场像这样,可以说是完全属于我们的比赛,我真的很兴奋,也很期待。所以我才会希望以最佳状态打这场比赛……但这也是我们三年级的一种任性。对一、二年级所造成的困扰,真是不好意思,也很感谢你们的协助。其实应该更早一点向你们道谢才对。」
海音寺脱下帽子,朝着学弟深深鞠躬,其他三年级学生也同样低下头。接受鞠躬的一、二年级行列起了一阵骚动,但是谁也没有说话,只是有点僵硬地安静回礼而已。唯有在笔记本上写些什么的野野村,视线稍微瞄了海音寺的脸一眼。
「我觉得各位学长可以不用太在意——」
忽然有个唐突的声音从后面响起——发出声音的人是吉贞。他高举右手不停摇晃:
「现在跟一般练习不一样,相当有趣,所以我个人可是相当高兴地在练习——」
站在海音寺后面的魔鬼教练第一次开口:
「吉贞,现在跟一般练习哪里不一样?」
「嗯——现在是自由参加,而且练习内容也是大家讨论之后才决定,这样不是很自由吗?至今为止的社团活动,说起来都有种被人逼着去做的感觉,现在没有那种被逼的感觉,真的很轻鬆。啊啊啊、教练,我们之后都这样练习吧?教练也不用多说什么,很轻鬆吧?轻轻鬆鬆,工作也会减少。」
泽口和东谷一左一右同时伸手遮住吉贞的嘴。
「哇……做什么……没办法呼吸了……」
「你就这么死了算了,笨蛋。」
泽口把手绕在吉贞的脖子上,东谷也在视线集中在他们身上的社员面前长叹一口气:
「对不起。这家伙很容易得意忘形……但是吉贞说的也有一半是对的,现在的练习真的很快乐。队长……海音寺学长说这是我们的比赛,不过我感觉这也是我们的练习。真的觉得……很快乐。」
与野野村的视线交会,东谷的脸红了:
「对不起,我也有点得意忘形。」
野野村的嘴角绽出笑容:
「没关係,这是你们真心的想法。海音寺学长,正如同他们所说的,我们会一边享受练习的乐趣,一边协助你们。」
阖上打开的笔记本,野野村面对社员说道:
「事情就是这样,之后的练习也会配合与横手的比赛安排内容。至于练习的日子,之前发给你们的单子上面就有,不过这些练习全部都是自由参加。大家有空的日子再来参加也没关係,对练习的方法有任何的意见,也欢迎大家向我反应。我想把这些意见当成四月开始的社团活动参考。拜託了……泽口。」
「是。」
「够了,把吉贞放开。他又不是野猴子,不用那么用力压住也不会逃走。」
听到这句话的众人响起一片笑声,会议也到此结束。
「海音寺学长算是军师型的人物。」
一天的练习内容消化得差不多时,豪在巧的身边喃喃说道。现在正是在收拾道具和整理场地的时候。
「军师?」
巧一边收集滚落在外野的球,一边转头面向豪。似乎和野野村说些什么的海音寺,在逐渐下山的太阳照射下,在地面留下长长的影子,背对太阳的豪正看着海音寺。
「豪。」
「嗯?」
「海音寺学长做了什么事,让你这么认为?」
「做了什么事……这个嘛,应该就是刚才开会时的那场表演。」
「表演?你是说在大家的面前低头吗?」
「嗯,我原本以为他不是那种会装模作样的人。不过这就表示他真的很想赢。」
「是吗?」
「什么是吗,你一点都不感兴趣吗?」
「嗯。」
巧把球捡起来。在练习当中,笼罩整个球场的紧张感,以及以全国屈指可数的强队横手为假想敌的实战练习,都让人感到新鲜、刺激又爽快。如果这些感觉就是海音寺说的「为了属于我们的比赛,属于我们的练习」的证据、就是吉贞和东谷所说的「快乐」,巧并不反对。
他对于海音寺等人能在这个必须习惯被管理、教导、强制的学校球场里,创造新鲜、刺激又舒适的空间感到很佩服。自己根本办不到的事,海音寺和野野村轻鬆轻鬆就能完成。
他们的确很了不起。
巧是这么认为的。刚刚的练习的确很充实,可是总有股奇怪的感觉。这种奇怪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巧也说不上来,应该是对有效率又正确指挥整支球队的海音寺他们,有种奇怪的感觉。设计战术、思考、对谈、纪录、收集资料、预设对方的作战方式、练习——从这些手段可以感受海音寺一希的优越资质,也可以理解野野村拚命想要继承海音寺训练方法的努力。但是这种隔阂感是怎么回事?如果这就是他们所谓的棒球,那么这种棒球不会让人对它有强烈的渴望。至少巧是这么想。
他们不会感到渴望吗?不会有所需求吗?不曾有过被一颗球、一根球棒、一个手套搞得心思紊乱、被呼唤、被迷惑的感觉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也都有自己的处事方式。十个人有十种,一百个人就有一百种不同的棒球。巧的脑里虽然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心里就是有种奇怪的感觉。
巧把视线往下移,握紧手中的球,感受从皮肤沿着血液流动,由指尖扩展全身的触感。
时间已经接近傍晚,身体虽然有点疲倦,但是还没有满足。不满足、张大嘴巴的饥饿慾望,不是只靠发出呻吟就能平息。那不是理论、不是理想,也不是创造我们的比赛、我们练习的意志力和想法,只是最纯粹的慾望。因为饿了所以想要吃;因为渴了所以想要喝:因为想得到所以去争取——就是如此狂暴又单纯的慾望。但是这一切都是属于自己的感觉。是从自我内心不断涌出,完全属于自己的慾望。这种嘶吼、呻吟、发自内心的声音,难道海音寺他们听不见吗?
「巧。」
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抬起头来与豪四眼相对。原本朝着远方本垒板后方防护网看去的眼神,现在正从近距离看着巧。
「请海音寺学长上吧。」
接受豪的注视,巧慢慢眨了眼睛:
「请他站上打击区?」
「当然。」
豪捡起掉在脚边的球,轻轻抛给巧:
「你为什么要忍耐?」
巧无法回答,因为他听不懂豪的问题。
「你今天一直在喂球吧?」
「嗯。」
横手的王牌投手複本,投球内容是以远球为主。一般认为有尾劲的直球是他的威力所在。
「原田,你就投到全部的打者都觉得满意为止。球速只要比複本快一点就可以,让打者的身体习惯打速球的感觉。」
巧完全按照海音寺的指示投球,现在他们就是在捡几颗当时被打出去的球。
「在没有全力投球的情况下结束练习,你真的没关係吗?你已经把答案写在脸上了。」
「写什么?」
「写着我很饑渴。」
说到这里,豪第一次露出笑容:
「其实你还满好懂的。你的眼睛现在就流露出我已经饿到受不了的讯息。」
巧起身拍拍膝盖的泥土。
「走吧,现在去拜託海音寺学长当你的对手,应该没关係吧?我去跟他说说看。」
豪拉着有轮子的塑胶箱往前走,一旁的巧用指尖轻压眼睑。
从这里表现出来的慾望,竟然这么容易就被看穿。为什么豪会这么容易察觉这个饥饿、这个渴望、这个需求?
豪,你又怎么样?
看着夕阳照在豪的背上,巧忽然有了这个疑问。
你难道就不饑渴吗?没有渴到喉咙发疼的感觉吗?不会听见内心因为得不到满足,紧绷到了极限的声音吗?
真想从后面抓住他的肩膀,问清楚他的想法。
怎么样?怎么样?你又是怎么样,豪?
你到底在追求什么?你要的究竟是什么?
豪停下来转了半圈,对着巧说道:
「我觉得你可以不用这么忍耐。」
「咦?」
「如果你想全力投球,就老实说想全力投球就好了。为什么默默在那里捡球呢……巧。」
「嗯?」
「你最近真不像以前的你。」
「是吗?」
「嗯。」
「哪边不像?」
「就觉得更像小孩子一点也没关係。任性又自我中心,把满足自己当成最重要的事……像这样也不错啊?别想当个好孩子。」
听到这番话,巧不禁有些生气:
「豪,我说你……」
「我一直在等。」
「咦?」
「我一直在等,看你什么时候才会对我说:『我想投球,你去接。』你为什么没有说?」
转过身的豪像要挡住巧的去路,站在他的面前:
「这样不像你,巧。」
说完之后又转回去,快步往海音寺的方向走去。
不像我自己吗?
巧握住豪刚才抛过来的球。
我想要投球,你去接。过去那边蹲捕,摆好捕手手套。
没错,只要简单几句话就够了。这样就能获得满足。饥饿与口渴的感觉应该都会烟消云散才对……
现在手中这个东西的大小,自己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虽然一点也不相信神和命运,但是能够遇上那个捕手手套,只能说是幸运而已。奇蹟似地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幸运,现在正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但是我为什么没有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