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大概是木场修太郎巡查部长最后準时出现在他任职的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一组的刑警办公室。
青木文藏记得,那天木场的表情非常不高兴。不过木场这个人原本就难以捉摸,旁人很难看出他究竟是高兴还是生气,所以木场实际上心情如何,青木并不知道。
木场紧抿着小小的嘴巴,直线型的眉毛底下的小眼睛眯得更细,拱着厚实的肩膀走进刑警办公室里来。完全不晓得他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打招呼,就算有,声音一定也很小,根本没有人听见吧。
若是常人,这种冷淡的态度就叫做不高兴——不,完全是直截了当地表现出满肚子火。可是就木场而言,却无法照常理判断。
例如……
假设木场正哼着歌,看起来兴头十足、兴高采烈。即使如此,若说当时木场是真的兴高采烈,未必就是如此。无论他看起来有多高兴,那也只是看起来而已,说不定他其实正暴跳如雷。所以要是打趣地对他说:「前辈,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啊?」肯定会倒大霉。青木因此遭到木场吼骂的次数多不胜数。
但是反过来说,就算木场看起来消沉而凶暴,也不能随便向他攀谈,说要听他吐苦水。爱管閑事不是件坏事,但是偏偏那种时候,木场总是劲头十足。同情他只会让自己吃亏。
这么一说,木场似乎是个很难相处的家伙,但实际上却也并非如此。
木场很照顾人,勤劳规矩,表情并不特别死板,也不比别人爱挑剔。他有点爱唱反调,不知道投机取巧,但是比一些固执己见的倔强鬼或见风转舵的墙头草更好相处多了。只是照一般人的感觉,多难看透木场的反应罢了。
例如去年,木场做出了身为警视厅刑警难以想像的脱轨行动。那并不是怠忽职守、贪污这类司空见惯的丑闻。木场被捲入管辖外的案子,对窝囊的有关当局大感失望,想要靠一己之力解决案子而奔走。结果木场违反服务规程,不仅受到申戒,还被处以一个月的闭门反省。
他的动机是公愤、义愤,一般来说,是不该遭到这种处分的。但是木场这个人的正义和信念,不知为何却总是以脱轨的形式显现出来。
为什么会採取哪种行动?乍看之下,只让人觉得莫名其妙。但是仔仔细细地听过之后,才稍微能够了解。虽然木场绝对不是胡来,却完全猜不到他的目的。
木场就是这样一个人。
木场闭门反省的时候,青木带着香蕉去慰问。他记得木场曾说他忘不了战争时在南方吃到的香蕉滋味,所以青木特地破费买了带去,然而儘管青木如此费心,木场却丝毫不开心。事后一问,木场骂他说那些香蕉青得不能吃,还说香蕉就是快烂的才好吃。后来青木收到别人送他的香蕉,特地挑选了一些热到发黑的送给木场,又被骂说这些香蕉根本烂到不能吃。
木场就是这样,叫人完全摸不透。
所以那一天,或许木场的那个模样也算无异于平常。
那一天不知道为什么,搜查一课课长大岛刚昌一早人就在刑警办公室。木场一看到大岛,立刻笔直地朝他走去。
大岛也不看木场,说:「怎么?来势汹汹的。」木场完全是叉着腿挡在课长面前站住,却以意外中规中矩的口吻开口:「关于昨天的事……」他走过去的模样充满了狠劲,一副就要直接殴打上去的态度,结果却让周围的人期待落空。
「昨天的……什么事?」
「就是……世田谷的汉方医啊。」
「汉方……哦,那个啊。那个怎么了?」
「课长……」
木场从后裤袋里抽出扇子。
「……不见了一个人哪。」
「嗯?是丰岛的女工吗?没收到失蹤报案吧?」
大岛依然看着桌上的文件,漫不经心地应声。
「她没有亲人,谁会报案?」
「僱主之类的……」
「哪来那么好管閑事的僱主?」
「有啦,当然有了。」大岛总算抬起头来。「说起来,对小企业来说,劳动力是很贵重的。就算是女工,少了一个也很伤脑筋的。」
「工厂根本是用低薪剥削劳工到死。女工什么的,可以取代的人太多了。失蹤的是个已经有些年纪的女人,雇个更年轻的才划算……」
大岛再次低头看文件。
「课长,总之……」
「木场。」
大岛理齐文件,摆到一旁,坐直身体仰望木场。
「我们可不是跑新闻的。你是什么?」
「刑警。」
「不对。你是司法警察员东京警视厅巡查部长。木场,你给我听好了,不要成天在那里四处乱晃,捡些有的没的事回来,像什么样子?我们是组织行动,你只是个齿轮,齿轮只要乖乖转动就是了。」
「转动?」
「你那是什么不满的表情?有意见吗?你想说当齿轮太大材小用吗?混账东西,可别小看齿轮了。要是少了一颗齿轮,别说战车跑不动,就连战斗机也会坠落。不是我自夸,我也是颗齿轮,只是比你们高级一点罢了。听好了,你只要待在你的位置顾着转动就是了。这么一来,组织就会正常运作。只要组织正常运作,就轮不到你来伤脑筋。齿轮掉落路边,会动的东西也动不了啦。」
「这……我明白。」
「你不明白。你根本就不明白。」大岛略带沙哑地说,缩起下巴,身体后仰,把整个椅子往后拉。
「那个汉方医在三轩茶屋对吧?失蹤的女工生活起居的工厂在东长崎吧?那么就算髮生了什么犯罪行为,那也是丰岛世田谷那些人的工作吧?」
「就是因为辖区不肯行动,我才像这样……」
「之所以不肯行动,是因为没有犯罪嫌疑。」
「可是目黑署逮捕了一名这个案子的关係人。那家伙手中有证据。」
「那么没多久就会採取行动了吧。相信他们吧。」
「查到证据以后,两个月以上都没有动静了。这段期间逮捕关係人的刑警离职,与案情相关的女人也失蹤了。」
「或许是在观察动静吧?像是秘密侦查或巩固证据……你也很清楚,搜查是很低调不起眼的吧?而且根据你的说法,那个汉方医顶多只是用不合理的高价贩卖没用的药材罢了不是吗?那算诈欺吧?那种小家子气的诈欺师,何必绑架女人?」
「那是……所以说他们的手法……」
「砰!」一道巨响,大岛双手拍在桌上。
「木场,你很啰嗦唷?我告诉你,你可别把我看得太扁了。我听过你的报告后,早就向目黑署求证过了。」
「求证?」
「对。我刚才在看的,就是今早送到的资料。那个汉方医——条山房药局吗?的确是有人申诉和报案,可是这些都会驳回。」
「驳回?」
「上当的是傻瓜。有七成的客人感激那个汉方医。葯对于有效的人就有效。只是没效的人吵着要退钱罢了。这种事难道要一一处理吗?医生里也有不少庸医啊。如果治不好病患的医生全都触犯诈欺杀人罪,全国的医生有一半都得去坐牢了。监狱可没那么多,而且那样子医生会不够,连感冒都不行啦。」
「可是……他们的手法很巧妙……」
「喂,目黑署可不是在睡大头觉,他们也去现场搜查过了,可是没有查到什么违法行为。要是搜到大麻还另当别论。目黑署好像已经提出警告了,但听说他们的营业内容算不上触法。不劳你担心,辖区也清醒得很。」
木场不为所动,只是把玩着扇子,结果又把它收进后裤袋里。
接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这么问道:
「目黑署的岩川……为什么辞职了?」
「岩川?听说岩川警部补是因为私人因素而主动辞职的。从目黑署警务课长的口气听来,似乎要回去继承家业吧。」
「协助岩川搜查的小鬼呢?」
「没听说。」
大岛彷彿表示这是他最后一句话似地,把文件收进抽屉以后,大声要茶。木场敬礼右转,无精打采地离开上司面前,默默地在自己的位置坐下。
鼻翼膨胀。眉间和鼻子上也挤出了皱纹。青木不知该如何开口。虽然木场的表情的确相当恐怖,可是他并不一定在生气。木场这个人只要理由可以接受,就不会记恨。——可以接受的话。
正当青木决定出声叫他,同僚木下圀治说了一声「前辈早安」,时机巧妙地把刚泡好的茶递到木场面前。
木场依然怫然不悦。连话也不说。
木下这个人从他微胖的外表完全想像不出十分胆小谨慎,出于胆小,他格外拘泥于营造课内且圆滑的人际关係——换言之,他是个喜好逢迎的人。
木下再一次说:「前辈早安。」
「早你个头啦王八蛋。獃头獃脑的招呼个什么劲?混账东西。你是管茶的啊你?」
木场叫骂着,抓起茶杯,又骂道:「你存心烫死人啊?」
看样子……心情不太好。
木下貍子般的脸转向青木,伸长了人中部位。木场噘起下唇,好一会儿盯着茶杯的花纹看,不久后转向木下问道:「长门大叔咧?」木下立刻回答:「大叔神经痛。」长门是一课里资历最老的刑警,也是木场的搭档。木场不知为何摆出歌舞伎演员招牌动作般的表情,哑着声音问:
「哼,那老头子也不中用啦。」
木下露出窝囊的笑容,说:「长门大叔还很健朗的。」
「健朗个头。神经痛的人胜任得了一课一组的工作吗?别待什么刑警部,转到防犯去算了。取缔鸽子、对妓女说教才适合他。」
木场看似有些寂寞地对请病假的长老刑警骂了一串,朝大岛的座位瞥了一眼,接着「喂」地叫青木。
「什么事?」
「过来一下。」
木场小声说,悄悄地离席去到走廊。
青木边注意着大岛,像是做错事感到内疚般,偷偷摸摸地跟了上去。
一去到走廊,青木就被木场揪住手臂,按到墙上。木场右手撑在青木左耳旁,把脸凑近他的右耳,对着墙壁说话似地说了:
「你记得岩川吧?」
「岩……岩川?那个池袋署的……」
「没错,就是那个岩川。嘴巴尖酸刻薄,满脑子只想着出人头地,只会拍上司马屁,无能又爱逞威风的垃圾岩川。你不是也曾经被他抢过好几次功劳吗?喏,那次销赃掮客命案时,你也……」
「我知道。可是……那刚才谈到的……」
「没错。」木场说道,身体离开青木。「你听到的话就简单了。那家伙后来调到目黑署去了。然后啊,青木,你还记得他老家是干啥的吗?」
「他的老家……?」
「根据我的记忆啊……没错,那家伙是个有钱人家的大少吧?」
青木和木场在派任到本厅前,一起在池袋署共事过。岩川真司就是她们那个时候的同僚。
「我记得他应该是贸易商的儿子。只是……对,听说他父亲很久以前就过世了,公司也已经没了……」
「就是吧?那种年纪要回去继承家业就已经够怪的了,而且他也不像有生意头脑,我就觉得奇怪……而且连公司都没了,要回去继承啥啊?」
木场双臂交环,眯起眼睛。
岩川的刑警资历该比青木浅,但他在交通课待了很久,据青木的记忆所及,他的年纪似乎比木场还大。现在已经快四十了。
「岩川兄……怎么了吗?」
「你不是听到了吗?」木场突然冷淡起来。「他辞职了。那个热衷于出人头地的马屁精竟然辞职了。年纪都快不惑了才辞掉警察工作,到底想做什么?而且有哪个笨蛋会僱佣他那种废物啊?」
「说的也是。那么……岩川兄做了什么事吗?」
木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相反地,他一脸兇相地转向青木,不知为何这么问了:
「你还年轻,我不晓得你会怎么想……嗯,你想要长生不老吗?——不,你……怕死吗?」
「死……那当然怕啦。我可是前任特攻队队员,这条命等于是侥倖捡回来的。可是前辈,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也怕死啊。」
「什么?」
「就连在前线的时候,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可是啊,仔细想想……是啊,那就像睡得舒舒服服地,却突然从安眠中被拉了回来似的……」
木场说道,像是掩饰难为情似地,仰头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恐怖死了。」
「咦?」
「恐怖」。听起来的确是这两个字。青木怀疑自己听错了。木场应该是天不怕地不怕才对。青木瞪大眼睛。木场依然瞪着天花板,再次唐突地问:
「你……父母的确都还健在吧?」
「咦?父母吗?呃,是啊。」
「在东北吗?」
「在仙台附近……怎么了吗?」
「不,没事。」木场不悦地说,转过身去。接着他说:「你还只是个小鬼头,不要太勉强,偶尔回老家去吧。」
「前辈!」青木朝木场宽阔的背后叫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木场一定碰上了什么案子。
难以捉摸的男子微微回头,说:「跟你这个小鬼头没关係。」
「事到如今还说这什么话……太见外了。」
「是你太嫩了。」
「前辈……」
「回办公室去吧。你是循规蹈矩的模範地方公务员吧?小心大岛警部阁下发威啊。」
木场说完,背对青木走了出去。
——又来了……
从青木的经验来判断,木场一定下了某种决心。他已经做好受到处分的心理準备,打算暗中进行搜查吧。之所以对青木不必要地冷酷,也是不想把别人捲入自己的失控行为。事实上,青木过去曾经好几次遭到波及。而那种时候,木场总是已经做好了一个人担起责任的心理準备。
「木场前辈……」
青木叫唤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