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四方形的天空。
怎么,又一样啊——贯一再次合上眼皮。
他看见父亲的脸。父亲正破口大骂。嘴巴一开一闭,一开一闭。完全听不见,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完全不了解父亲在想什么。够了吧。妈在泥地房间里哭,弟弟妹妹也在哭。妹妹应该已经嫁人了,为什么还那么小呢?
吵死人了。明明没有声音,却吵死人了。
啊啊,我是个讨人厌的家伙。每个人都讨厌我。
父亲的嘴巴开闭着,母亲在哭,窗外有叔叔婶婶和许许多多的人,他们在偷看。
他们在说些什么?完全听不见。
兵吉在哪里?我说兵吉在哪里?
啊啊,这样啊,得去找兵吉才行。没时间管父亲了兵吉才14岁,是个什么都还不懂的孩子。他才14···
还是12···
是12岁吗?美代子?美代子去哪里了?真是的,这种时候跑哪儿去了得快点去找才行那孩子跑出去了美代子在哪里做什么快点,工作什么的请假就行了隆之他···
——隆之他···
一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四方形的天空。
脖子根阵阵作痛。啊啊···隆之。
得去找隆之才行。啊。
「隆之···」
「你醒了吗?」说话的是有马。
「老、老爷子···我···」
「你也真是钝。刑警怎么会让警官队给殴打呢?我都那样阻止你了···害我都被揍了哪。」
有马摩擦着灰白色的髮际于额头的皱纹中间。
「被···警官队?」
这么说来。
「隆之呢···美、美代子···」
有马缩起皱纹如网目般遍布的脸颊。
「怎···怎么了?」
有马的表情苦不堪言。
「村上,你老婆被骗了哪。」
「被骗···?」
没错。
不认识贯一的妻子。不认识贯一的儿子。
只有贯一消失的家族史。
——然后。
渊胁拿给他看的住民登记册。
贯一所不知道的贯一一家人。
——我。
我疯了吗?记忆慢慢地复原,完全复原之后,贯一感到一阵战慄。
——我的历史。
「喝口水。」
有马递水过来。贯一撑起身子,把嘴巴凑上杯子,一口气喝光。成团的液体通过咽喉时,他感觉到自己活着。
——我还活着。
所以疯了也无所谓吧。
「喂,村上,关于你说的···那件事。」
「哪件事?」
反正都是疯言疯语吧。
「那份住民登记册啊。户人村的。」
「户人村···?」
「我待在驻在所的时候,哪里是这么称呼的。」老刑警说着,打开开襟上衣的领子,用扇子扇风。「怎么样?你···真的记得那里的全部居民吗?那个叫村上福一的是你父亲吗?」
「这···」
对。不会错。双亲,对面三户人家还有左右两邻,以及后面的人家。纪州熊野的新宫郊外是村上一族定居之处。可是···
「可是···是我的脑袋有问题,一定是的。不可能有这种事。」
有马垂下嘴角。
「我···不对劲了。被孩子殴打,老婆跑掉···」
「被殴打?」
你呗隆之打了吗?——有马问道。
「为什么?···你不是说你跟儿子连架都没得吵吗···?」
有马睁大泛黄浑浊的白眼。
「···这样啊。那孩子发现他的出生···」
「老爷子?老爷子知道些什么?」
「不,没事。」有马说。「哎···我知道你十分混乱。但是啊,村上,困惑的不只有你一个。总之你先回答我的问题。那个村子的居民是你的亲戚吗?」
「是啊。」贯一以平板的口吻回答。
「这样啊···不只是烧掉了还是弄丢了,但就是没有迁入证明。我刚才去村公所查过了。哪里的居民在官方资料上从以前就一直住在那里。」
「所以说,那是我的记忆有问题···」
「不是的。」老人说。慵懒地站起来,关上窗户。
——这里是哪里?
仔细一看,这里是像文化住宅般的小户人家房间,几乎没有家具。虽然没有灰尘,也不骯髒,但没有人居住的气息。
「老爷子,这里是···」
「这里啊,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是个好心人借给我们的,很乾凈吧?不知道是别墅还是秘密住处···」
会有点热,不过忍耐些吧——有马说。
「隔墙有耳哪。虽然把这里借给我们的姑娘非常亲切,但也不能保证能够相信。我除了你以外,没有任何人可以相信。」
「我也···不能相信啊。」
因为我连自己都无法相信了——村上说。
有马翻过坐垫坐下来。
「哎···不就说先别提那件事了吗?15年前,我待过那个驻在所啊。我不是说过吗?我待了两年。」
「这···怎么了吗?」
「我在驻在所时不也说了吗?15年前,那里的村民不叫那些名字。」
「咦?」
「所以如果你疯了,那我也疯了。登记册上头没有半个我认识的名字。那个巡查说会不会是搬走了,搬出去是可以理解,因为那个地方鸟不生蛋的。可是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大举迁来?就算搬去那里,也没有半点好处啊。」
「那···」
「不对劲。这里头一定有什么鬼。」有马说。「我也这把年纪了,难免老糊涂,可是我不会连那种事都给忘了。那里是佐伯的土地,住的是佐伯的眷族,靠外面的地方是三木屋的土地。不会错的。」
「可是···」
「我看到登记册的时候也相当混乱,以为我终于脑袋失常了。可是啊,我并没有搞错。」
有马上半身前屈。
接着他扬扬下巴比比外面说:「喏,昨天成仙道不是把一个女人拖出来,说她是土地的地主?那是三木屋的孙女,我记得她。如果说哪里的土地是那个女人的···」
老刑警用中指敲了两下白髮苍苍的头。
「···就表示我这里也还正常,三木屋是存在的。那表示登记册上的人15年前是不存在的。那么···」
「就、就算他们是我的家人,也不奇怪,是吗?」
「不奇怪。」老刑警说。「总之一定有什么问题。绝对有什么。村上,你不能放弃。」
「放弃···放弃什么?」
「你的家人。」
有马转向旁边说。
「你老婆也只是被那个成仙道给诓骗罢了。你儿子一定也是···对了,你儿子怎么了?你老婆怎么会加入那种宗教?」
「这···隆、隆之离家出走···」
「果然如此。」老刑警说道,表情纠结得更厉害,抱起双臂转向旁边。
「然后怎样?他们说要帮你找儿子吗?」
村上点点头,确实如此。
「我不相信,我无法相信。但我老婆相信了。然后我···从家人的历史中被剔除了。现在我实在不晓得哪边的选择才是正确的···或许乾脆被骗还···」
「你这话就错了,村上。」
有马压低身体,朝上望着村上。
「···隆之不在那里面。」
「咦?」
「你看到隆之了吗?」
「可、可是···」
那时候刑部只是指向人墙,贯一併没有确认。
「村上,我啊,在那场大混乱中找了好久,可是我没有看到你的儿子。你老婆的确是在,但是只有她一个人。我本来想抓住她询问,但你不听制止地胡闹,后来你老婆走掉,我没能问到她···」
「这···」
很遗憾,敝人不清楚令公子之事···
但是···如果是吾等成仙道成员——村上美代子女士的公子···
隆之的话···
「···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什么意思?」有马问。
「他、他们···会操纵别人的记忆。那样的话,想怎么做都行啊。就算随便从哪里抓来一个孤儿,说是儿子,父母也不会发现,所以美代子···」
「这样啊,所以你才说什么法术怎么样的啊。可是···这种事真的办得到吗?」
办得到吧。
「美、美代子呢?」
「你老婆还跟那些人在一起。信徒和地痞流氓在派出所前面僵持不下,不过骚动是暂时平息下来了,所以警官队也没办法出手。」
「还在那里吗?」
「是啊。那个叫做桑田组的土木建筑商筑起路障盘踞在那里。成仙道聚在那前面···大概有一百人左右吧。还有那个···叫什么气道会的人,他们几乎都被逮捕了,不过还有一些余党,目前是三方对立。有不少人受了伤,但是警方···似乎也无能为力。」
「可是挡住道路,不是违反交通法吗?」
「如果是公道的话。但那里并不是马路,所以暂时没有强制驱离。」
现在处于胶着状态哪——有马有气无力地说完后,搔了搔脖子。贯一盯着他那节骨分明的手指动作。
「那,隆、隆之他···」
「不必担心。」有马说。「你不是报案失蹤了吗?警察和骗人的宗教不同啊。相信同伴吧。」
——不是的。
就算找到了隆之。
「我···我···老爷子,我已经没办法再当他的父亲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