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过去曾有一个交情算不上亲密的同学。
然而很凑巧地,她也有一段跟我相似的惨痛经历。所以我一直觉得,如果往后我们交情变得更熟了,那么我们可以就彼此相似的境遇分享心情,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对景介而言,对她的感觉不过就是这样罢了。
她在景介的眼中只不过是一个不曾当作异性来意识,顶多只是觉得脸上尽量多一点笑容会更好的一般同学而已。
可是有天她毫无预警地死了。
光是这样就已经让景介茫然不知所措了——偏偏在那之后,还从他人口中得知「其实她喜欢你」这件事。
没有比这更糟糕差劲的了。
整个礼拜六,景介满脑子杂念。
想起每次去跟她借笔记本,她都惭愧地表示自己字很丑的模样。
她的字一点也不难看。虽然也不是会让人看得讚歎连连的一手好字,至少工整清爽,看起来舒服。可是她每次都会这么说,想必一定是觉得不好意思吧?景介的无心之託,对她而言却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平时上课的时候,她一定也是一边心想景介有可能会来借笔记、一边努力抄写重点的。要不是发生这种事,这样的想法还可以用「自恋过度」来一笑置之。可是那个对象如今已不在人世。害怕对方是不是真的为了自己这么努力付出的内疚反而盖过了景介原本的心情。
想到礼拜五约她出去玩的事。
景介单纯只是鸡婆。不过,那个邀约对她造成的震撼,大概是天翻地覆的等级吧。以她内向又怕生的个性,照理说应该早就一口回绝邀约了。可是灰原却说「请让我考虑到礼拜一」,因为她在犹豫要不要去。
原因就只有一个,因为这是心上人所提出的邀约。
交换电话号码的时候,她笑得有些腼腆尴尬。
为什么当时会没有发现呢?她会那么高兴地表示景介是「除了家人以外,继尾上梨梨子之后第二个加入的人」,并不是因为她在感叹自己都没有朋友,而是以灰原心目中的地位来说,雾泽景介是一个重要性和尾上梨梨子——一个自从失蹤以来,便令她意志消沉到无法再主动去结交其他友人的宝贵亲友——一个不分轩轾的存在。
可是她应该也没料到自己随后会打电话跟那个人求救吧。
说不定她在打电话时也曾陷入了犹豫。虽然不晓得灰原是自何时开始被欺负、一直以来又是怎么被欺负的。不过,那一天她可能是碰到了没办法闷不吭声地咬牙撑过的凌虐,所以她才会在口袋里面用手机拨号。拨给那个数分钟前才刚登录好的贵重号码。
更令景介痛苦的是……
一想像假如灰原还活着,然后有天因为某个机缘来向自己告白的这种不可能发生的未来,景介就有种万般无奈的心情。
恐怕自己虽然会觉得很高兴,但还是会拒绝她吧。
景介虽不讨厌她,可是对她也不抱有恋爱的感情,有的只是同病相怜所产生的共同感和亲近感。他也没办法换个角度教自己想说「反正人家都跟自己告白了,不如先试着交往看看吧」那种轻率的决定,那只有来者不拒的家伙或更善于恋爱的大人才做得来。
礼拜六日两天,景介想的不外乎都是这些事情。
泪水倒是一滴也没流。
然而查看木阴野所託管的灰原手机的勇气,也没有代替泪水冒出来。
想必语音留言信箱里一定保存了好几通父母的留言吧,就跟景介的姊姊失蹤时一样。她的父母现在一定很挂念迟迟没有回家的女儿,电话一通又一通地拨打。
自从灰原从世上消失以后,她的存在感在景介的心中便益发膨胀。
——每次都是这样。
姊姊失蹤时也好,尾上失蹤时也罢。当她们还在的时候完全不会察觉到的事,全都因为她们的消失而显露了出来。过去自己对她们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她们对自己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全都在脑海中一一浮现。忍不住就是会去想「那个是不是那样、是不是这样、早知道那样做就好、这样做就好」这种滑稽可笑、早已无法亡羊补牢的事——但也正因为事到如今无法挽回,才会一直去想。
但无论景介再怎么懊恼,时间依旧是不等人的。
周末一眨眼间便过去,礼拜一毫不留情地到来了。
景介完全没有去上学的心情。
虽然理由诸多繁杂,重点是他没办法瞧灰原的位置上空无一人还能保持平常心。
校方有可能早已经接到灰原失蹤的消息。若是这样的话,班导应该会在早上的班会将这件事公告出来吧?到时班上铁定会为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之前好端端的时候明明没人搭理,一旦人消失了、死掉了以后,却马上成了众人话题的中心,这实在讽刺得教人反胃想吐。他根本不想待在教室里。
儘管如此,景介还是决定要去上学。
理由很肤浅,就是为了明哲保身。警方迟早都会循线查到灰原在失去下落前最后联络的对象是自己。不难想像光凭这个事实,自己就会被抓去查遍祖宗八代。为了那个时候着想,不要让人抓到同一时期请假没来上课的内疚心理当把柄比较保险。
礼拜一终究来临了。景介照常起床、照常换穿上制服、照常披上外套,唯有心情是异于平常的情况下,离开了家门。
同时,心里对藏放在房间书桌抽屉里的灰原的手机,怀着一股莫名的愧疚。
2
一如预期的发展,班导宣布了灰原从礼拜五晚上就没有回家、以及如果有人知道她的下落,请立刻联络之类的事项。这个话题顿时在班上发烧了起来。虽说这样的发展一如景介的预期,心情依然难逃消沉。
造成忧郁的原因不单只是灰原的问题。
礼拜六回到家的景介确认了木阴野所给的纸条。上头罗列的是在这所学校就读的铃鹿一族所属的班级和姓名的清单。虽然繁荣派那一帮该小心的人的名字没一个认识的,这教景介暂且鬆了一口气,可是——
「对人类友善者」的名单里,出现了班上同学的名字。
「……嘿,阿景。」
班会一结束,日崎步摘便来到景介的座位。
「事情我听小枣说了。」
「啊啊。」
景介点头示意后,她那张平时彷彿脑袋空空的脸微微一沉,放低了音量:
「灰原同学她……该怎么说呢。」
——对,就是这家伙。
本以为是单纯少根筋的女生,没想到竟然不是人类。
「所以说啊,我……」
「别露出那种不适合你的表情,笨蛋。」
景介向一副「抱歉我一直瞒着你没说」表情的日崎淡淡地一笑。
「唉,坦白说,我确实是有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的部分。」
话虽如此,就算做表面工夫也无济于事,所以景介选择老实回答。
如果问景介知道事实后对于木阴野和日崎的印象有没有产生变化,那么答案是肯定有的。不过另一方面,景介也认为,即使对她们改了个态度也不能怎么样。再怎么说彼此都同班相处了一年,而且感情也混得不错,不可能一下子就翻脸不认人。
「谢谢。阿景你好善良喔。」
日崎如此说道,看起来好像真的很高兴。因为景介对眼前的笑容感到不好意思,便回答:
「我只是神经大条而已啦。木阴野也这么说我。」
「咦——才不会呢——阿景你人很好啊。」
「接下来你怎么办呢?要请假吗?」
景介问了一个礼拜六晚上也问过木阴野的问题。木阴野今天没来上课。昨天她传来简讯说自己跟枯叶另有急事之类的。
日崎摇摇头,露出了有点俏皮的表情。
「没有。小枣和枯叶吩咐我盯好阿景你。」
「盯我?」
「当然不是只有盯你而已啦,还有学校的状况。因为不晓得繁荣派的人会使出什么奇招嘛……只是今天有来上学的人还满少的。」
景介原本是想趁午休时先去确认繁荣派长相的,如果她们都请假的话搞不好就白跑一趟了。
「……其实我很不想这样。有亲戚关係的人彼此水火不容,那种感觉很讨厌对不对。」
一脸忧郁的日崎令景介稍微感到放心。
——啊啊,这家伙果然是日崎。
喜欢无忧无虑地过每一天,讨厌险恶的气氛和斗争。她的这般形象并不会因为她不是人类而有所动摇。
「之前你们族里都不曾有过斗争吗?」
「在我们出生前好像有发生过一次类似的事件。当年首领大人的姊姊……也就是枯叶的阿姨,她认为人类这种生物乾脆全都消灭算了。可是当时的人齐声表示反对,最后那个人据说遭到流放和杀害了。」
「是吗……」
既然是首领的姊姊,那应该就是本家的人了吧,而且原本理应是继承者。当时若有一个差错,铃鹿一族说不定早已分裂了。一族的状况比自己想像的还要错综複杂哪,景介心想。
「可是,随着时间流逝,小孩的数目变得愈来愈少。于是倡导同样理念的族人们又冒出来了。她们觉得只要更无顾忌地繁衍以增加人口数,问题就没了。首领大人——枯叶的母亲强力表示反对,并且将那个声浪给镇压了下来,可是……」
偏激的意见会死灰复燃或许也是正常的吧。
如果一直在深山的隐村这种狭隘的人际关係中生活,摩擦只会随着时间愈来愈激烈。在这个意思层面下,她们和这座小镇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从以前就打着这种主张的人就不提了,还有家族是因为那场火灾的关係才决定依附繁荣派的。此外,也有女孩是因为父母或未婚夫是繁荣派的,所以就一起依附了。当中也包括本来和我们交情不错的女孩说……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日崎貌似痛苦地抿住了嘴唇。
但景介对另一个字眼感到疑问。
「等一下,你说的未婚夫……应该是人类吧?」
记得她们一族已经有很长一段岁月只生得出女性了。
「对,没错。」
点头的称是的日崎带着落寞的表情笑了。
「人类里面不乏讨厌人类的份子呀。搞不好就是因为这样才跟我们结婚的呢。」
结婚。
成为异种族——和人类不同物种的伴侣不晓得是怎样的一个情况呢。
「我爸是一个怪人。」木阴野是这么说的。她爸并不在意种族的差别。不过相对的,也有那种因为讨厌人类、无法融入社会所以才选择另一边的家伙存在。
除此之外,大概多的是其他形形色色的理由吧。好比说左思右想后还是爱情胜利、或者抱着不为人知的意图在另一边卧底等等。
在这一层的意思下,其实跟一般人类的婚姻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异。
「不过,阿景你也要小心喔。」
这时——日崎忽然面露像是感到担心、同时又有些亏欠般的表情。
「啊?小心什么?」
「我跟你说喔,虽然这种时候讲这些可能有失谨慎啦……」
她先是一副忸忸怩怩的模样,然后唯唯诺诺地说道:
「和我们结婚的人里面,最常见的就是和原先身体有关係的人。」
「……咦?」
「例如朋友啦、亲戚啦、男朋友啦……我的爸爸就是一个例子。他是我妈身体原主人的表弟。据说是身体原主人是病死,然后在那个时候遇见的。」
这样的理由完全超乎景介的想像,同时也受到不小的打击。
「啊……对不起!我果然不该在这种时候说这些的……」
「没关係啦。我觉得没什么。」
灰原尸骨未寒,这样的话题确实会比较敏感,心情上也不是很舒服。不过日崎是为了景介着想才这么说的。简单地说,这是在暗示「别跟我们有太深的牵扯」。
同学归同学,要是太过深入介入对方的家务事,情况就会愈陷愈深,无法自拔。很有可能动辄便被卷进一族内的纷争。
「对了,那个丧服,你有施行过了吗……」
景介突然感到好奇,便试着问道。
「我还没耶。而且我跟小枣一样。都没那个打算。」
景介为这答案感到安心时,忽然又觉得「安心」这个反应似乎对她们太失礼了。
但,即使是亲兄弟也得明算帐。站在她们的立场虽然事关种族的繁衍,可是就人类的立场来说,放弃那样的行为比较没有威胁。万万不可以忘记这一点。
在这层面的意思下,我们人类和她们铃鹿一族在根柢的部分是迥然不同的。
「哎,怎么啦,两个人单独凑在一起?」
回到座位上的秋津依纱子见着景介和日崎便出声攀谈道。
她的口吻好像含蓄地在影射什么。
「嗯。我们在聊天啊——」
不过日崎回答得理直气壮,令秋津好像有些被泼了一盆冷水似地微笑说:「啊,是这样子喔。」
「你们在聊秘密?」秋津问。
「在讲灰原的事啦。」
景介尽量面不改色地回答道。
秋津一听便蹙起眉头。她不知灰原已死,会有这样的反应也是正常的吧。
「……不晓得灰原同学她还好吗?」
瞧秋津一脸不安,景介不知怎的有股罪恶感。
灰原早已死掉不在这个人世的任何一处角落,就算担心也唤不回她的存在。可是秋津却是以现在进行式忧心她的安危。
那大概就跟景介在姊姊失蹤时所怀抱的心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