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斜砍而下的刀锋挥了个空。
向上挥起的扇子所掀起的龙捲风仅止于掠过和服袖子的程度。
儘管接连互砍了数回,双方仍是毫髮无伤。
为了暂喘一口气,两人不约而同退开保持距离,并拉开彼此的间距。
「果然很有一手嘛。」
日崎步摘——一族的分家「海良」之女·步摘脸上挂起了冷酷的微笑。
「这客套话一点都不有趣。」
枯叶——本家之女因为这番讚扬锁起眉头,毫不领情地回斥。
「至今不曾输过奴家任何一场比试的人在胡说什么。」
「比试跟实际相互厮杀又不能相提并论。」
两人的对话就好比朋友之间的閑聊。
但两人手上所拿的,既非木刀也不是竹剑。
「说得也是……你这娃儿心地最善良了。是因为现在手上握的是真剑吗?怎么比比试时还要弱呢。」
「我的身手并没有比较迟钝耶。我看是枯叶你变得比平时还要矫健吧?你有那么怨恨我喔?有那么想要我的命喔?」
「哼……这是专注力的差别。说到这儿,每次读书习字你往往心不在焉的呢。常常分心眺望窗外的小鸟,然后被砂姬斥责专注力散漫不是吗?」
「还不都是因为读书很无聊嘛。」
「不然你喜欢砍砍杀杀吗?奴家一直以为你不喜斗争呢。」
「我现在一样很讨厌啊……不过呢,喜不喜欢跟行不行是两回事。」
「是吗?」
「是啊。所以呢,我也差不多该……拿出真本事了喔。」
步摘将手中的铁扇——『白银魉牙』横放,往前比出。
好像开始跳起舞来一样,两膝微微往下沉。
「求之不得。比试连败中的奴家若能战胜拿出真本事的你,那是再愉快也不过的事了。」
「不要说笑了!」
一声大喝。
步摘就地低空跃起,以身体为中心旋转了一圈。描绘了圆形的铁扇轨迹当场化作飞越了间距的无形刀锋,朝枯叶砍来试图将她拦腰斩断。
枯叶弯下身子,放无形的刀从头顶呼啸而过,同时压低重心一个箭步向前冲去,刺出银白的刀刃。
但这一刀被躲开了。身子结束旋转着地的同时,步摘又蹬了地面一脚往侧方迴避。
儘管枯叶随即将前刺的动作改为横劈,但使尽浑身解数的一刀轻轻鬆鬆便被随手一挥的铁扇招架住。步摘的嘴唇微微张动。
「——退。」
一阵疾风倏地从铁扇吹出。
枯叶持着被压制住的单刀的手猛然被往上弹开。步摘见机不可失,藉着弹开单刀的力量顺势将扇子往枯叶的喉头砍去。枯叶即刻后跳闪避,但并未安然无恙。扇子所射出的真空波的尾劲擦过了她的颈子,并且有几丝黑髮被切断融入夜色中。
嘶——一道红色的液体从枯叶白皙的颈部滑下。
枯叶随手抹过那道伤口。当她的手指一从肌肤移开,伤口便消失不见了。
此乃铃鹿一族所具有的强韧生命力所发挥的功效。
「……不过是道划伤罢了,也那么拚命治疗,这样好吗?」
但步摘说的也不无道理,那股力量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治癒伤口会累积相对的疲劳。假若一一癒合不起眼的小伤口,当受了重伤的时候,就会碰上体力不足治疗的窘况。
「又有何妨。」
不过枯叶毫不引以为意地摇了摇头。
「奴家这副身体是跟吉乃收下的。不想伤及任何一根寒毛。」
「……原来灰原同学那么受到你的关爱啊。但是呢,枯叶。她这个女孩可没有你想像中的那么伟大喔。因为她是个被我们欺负到哇哇大哭的爱哭鬼呢。」
面对语带挑衅的嘲讽——枯叶却是这么回答的:
「你在胡说什么?」
她的表情与其说是错愕,更像是真的摸不着头绪。
「奴家对俗世虽称不上耳熟能详,好歹也知道欺负是怎么一回事。所谓的欺负……就是强者对弱者施以阴狠的暴力对吧?」
「对呀,所以……」
枯叶打断话未说完的步摘……
「既然如此,那么弱者对强者施以的阴狠暴力便不算欺负。」
……并堂堂正正地如此说道。
「吉乃常常哇哇大哭、吗?奴家确实也有察觉到这个现象。自从行了丧服以来……泪腺就跟着发达了起来哪,动不动就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事差点流泪呢。说来可耻,昨天奴家收看每个礼拜都不会错过的电视节目时,在以往无动于衷的场面哭成了泪人儿哪。奴家指的是『庸才魔女古露露』第四十五集。你也有看吗?」
「我没看……重点是,你还在看那个节目啊?年纪都老大不小了。」
「说那什么话。好节目就是好节目,与年龄无关。」
枯叶有些恼火地反驳,后来大概是发现自己扯远了,便以一句「总之,言归正传」将话题带回。
「你不懂吗?步摘。」
枯叶的语气显得平心静气,就像在说教般。
「吉乃是个爱哭的女孩应当是事实吧,而且她肯定也有软弱的一面。但……动不动就哭的软弱少女将你们的狠毒暴力隐忍下来了,想必一定比一般人的忍耐还要艰苦吧。即便奴家也无法想像她当初是怀着什么样的感受。可是吉乃却没有选择复仇、逃避和服从,也并未像你一样去憎恨他人,只是一味忍气吞声。如果那……那不叫坚强的话又叫什么呢?」
步摘的双眼一如迸开似地猛然睁大。
「你为何就是无法理解那个道理呢?难道你的身体从来没跟你表示过什么吗?」
见步摘那副模样,枯叶的脸上渗出了怜悯与哀戚。
「梨梨子和吉乃不正是亲友吗?那么你应当早就明白了。只要你有心倾耳聆听身体所发出的无音之声,不可能会没有传达给你知道的。」
「少啰……唆。」
「你之所以未能感受到那个心声,原因就出在……你捨弃对祭品的敬畏,遗忘了借他人身体使用的感谢,强硬逼迫梨梨子成为自己的东西。咱们一族的丧服,说穿了就是共生。不只接受对方的身体,也要接受对方的心,否则共生便不成立。你强迫对方服从又能如何?胡闹也该适可而止。」
「少啰唆……」
「你喜欢的不是人类。你喜欢的唯有甘心接受你的人类罢了。」
「少啰唆,闭嘴!」
步摘的情绪终于激昂了起来。
她忘我地扑向枯叶,胡乱地挥舞铁扇。扇子所掀起的狂风一点一滴地逐渐将枯叶的和服撕碎。然而枯叶不受动摇。她千钧一髮地闪过黯色的扇子与无形的狂风,同时高高地往后跳跃,以刚强的目光瞪视了这样的步摘。
「步摘……就由奴家来教导你何谓真正的强吧。」
2
出了校门以后,景介才渐渐放慢全力冲刺的脚步。
气喘如牛的他停下来把双手搭在膝盖上喘息。
景介一路上都呼吸不过来,他自己也晓得紧张的缘故大于疲劳。
逃到这已经可以了吧。原本紧绷的弦断了开来,景介用力闭上双眼。
真的是乱七八糟的一天。
要是别专程绕去超市乖乖直接回家的话,可能就不会碰上这种事了。或者说,真正倒霉的地方在于偶然跟日崎碰了个正着呢。话说回来,自己之前从来没想到尾上竟然会跟日崎那家伙扯上关係。简直是无端惹出了风波来。
原本是要和枯叶见面,质问她一些问题后就风平浪静地结束。照理说现在自己应该是问完话也达成了目的,理清所有疑问重回日常了才对啊。
「真是够了。」景介喃喃叹气后擦掉额头上的汗水。冬天晚上天气正冷,自己却跑到满身大汗。没有比这更滑稽的模样了。
就当打算对这样的自己苦笑时——景介赫然发现。
自己笑不出来。
平时每当自己出了什么纰漏,向来都可以用一句「拜託,搞什么鬼啊」来置之一笑。半自嘲半搪塞这一招是景介的老习惯了。
可是现在整张脸却硬邦邦的,就连景介自己也清楚嘴巴并没有翘出一道弧线来。
为什么会笑不出来呢?为什么平时习以为常的行为会突然做不到呢?
答案显而易见。
因为这个状况异于平常。
如果是可以笑一笑就算了的失败,那就儘管笑吧。
——那么,现在这是可以一笑置之的失败吗?
景介不假思索否定这个浮现在脑中的疑问。
「不对,我又没有失败。」
今天景介一连串的行动确实都不值得称讚。要不是自己一时做错了选择,也不会遇上性命的危险,事情早就圆满画下句点了吧。但是……
这时,脑海中响起了自问的声音。
——真的吗?
景介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了起来,就像是在确认一样。
「是啊,那不是我的责任。是她们『族』的斗争的颱风尾……」
——事情真的已经圆满结束了吗?
质疑的声音仍不罢休。
「与我无关。」
景介说。
——无关?
脑中的声音问。
「对啊,跟我又没有关係。」
景介恼怒地开始滔滔说道。
以人类的角度来看她们是危险的存在。不单是尾上和灰原,搞不好就连我的姊姊也是被捲入以铃鹿一族为中心的风波而死的。不过——
——这样你还觉得那跟你无关吗?
脑海中的自问声比实际说出口的话语还要吵闹,跳过耳朵的传递直接在脑中作响。
——这样你真的觉得那跟你无关吗?
「……喂,慢着。」
景介睁大了眼睛。
「我在想啥……」
对方是怪物。是一帮不仅砍了头也不会死,还会使用感觉好像魔法的道具的家伙。一旦跟这些人扯上关係,即便是九命怪猫也会嫌命不够用。
相对的,自己又不是命中注定的超能力人士,也不是国王授命的勇者。只不过是凡夫俗子,平凡无奇的高中生。教这样的少年去跟不死身的怪物挑战看看吧,两秒就一命呜呼了。说不定只需一秒。下场横竖都是死路一条,死了就没戏唱了,所以跟自己无关。
——虽然明明有关係,但就是想要催眠自己无关。
日崎步摘是景介的同班同学,交情也很好。可是她杀了尾上。
景介和尾上梨梨子是朋友。景介当初耳闻她失蹤时,也受了不小的打击。
至于灰原吉乃,则是尾上的亲友,而且也喜欢景介。这样的她饱受日崎的小团体的欺侮,最后也死了。
后来枯叶佔用了她的身体。
她曾亲口说。吉乃在她的口中是个坚强又美丽的女孩。
口气就彷彿在夸奖自己的朋友般,一脸开心的模样。
如今,枯叶和日崎正动起了武来。曾是亲友的两人正在杀个你死我活。
用的正是灰原跟尾上——彼此曾是亲友的身体。
「我是怎么了……」
还是算了吧。去了又不能怎么样,只会扯枯叶的后腿而已。
「我在……干什么啊。」
可是脚却不听使唤地朝和归途逆向的校门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