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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达十几秒的沉默之后。
景介还是只能吐出愚蠢的问题。
「你刚、刚刚、说什么?」
狼狈得连话都含糊地黏成了一团。景介的内心比外表呈现的模样还要混乱。
换句话说,这家伙不是『铃鹿一族』、就是一族有关的人物。那么,她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也不足为奇——不、不对。
不对。她刚刚说的是——
「雅……」
雅姊姊的弟弟。她确实是这么说的。
「你、是……」
姊姊的名字从铃鹿一族关係者的口中说出。
果不其然,景介心想。
但,内心终究有个希望事实并非如此的自己存在。
景介并非还抱着「姊姊至今还活得好好的,在别的土地上生活着」这种如同白日梦般的幻想。只不过,内心里还是有一块地方,希望铃鹿一族跟姊姊的失蹤是无关的。明知是徒劳无功,却还是抱着希望不放。
然而那个希望如今也完全破灭了。
「你把、姊姊的……?」
景介的双脚开始颤抖。舌头也变得不灵光。
难不成这家伙、这家伙的脖子以下是——
脑子在发热。有一股冲动遽然涌现。
如果真的是这样,要是这女的就是夺走了姊姊身体的头号兇手——
我会当场砍断那颗令人恨之入骨的头,丢进火堆里面烧个痛快。我一定要把姊姊抢回来。
自从那一天消失不见的姊姊。即使她已经成了一具尸体,我也无所谓。
因为姊姊终究是姊姊——
「……」
景介蹲了下来。
搂着自己的手臂,把指甲刺进大衣。
——我在想什么啊!
景介克制了在体内狂窜的杀意。
让人感觉温热不舒服,又有如泥泞般的晦暗慾望缓缓地从背脊消退而去。绝不能任凭两个
礼拜前才使自己迷失自我的那个,乍似甜美但一失足便成千古恨的那个随心所欲地操控自己。
况且,只要冷静下来思考、看个仔细,真相不就大白了吗?
这家伙的身体并不是姊姊的。
姊姊是在八年前失蹤,当时十八岁——光是年龄就不符合了。
然后体格也不同。这家伙的个子娇小到甚至看起来比自己年纪还要小,体型也很稚嫩。姊姊则和她恰恰相反。她以前还非常头痛自己高于平均的身高。景介还记得很清楚,姊姊常常打趣地说「如果能分一点身高给阿景就好了」。
「身体不舒服?」
声音从瑟缩在地上的景介头顶飘下。
「不……我、我没事。」
景介勉强站起来之后,再一次和少女四目相对。
沉住气,冷静下来吧。
就算她的身体不是姊姊的,好歹也知道姊姊的事。
这无疑是上天赐予的良机。自从知晓铃鹿一族存在的一个月前起,不对,从姊姊失蹤的八年前起就一直期待碰上的机会,如今就在眼前。
「那个,请问你的名字叫?你既然知道我的名字,那表示——」
「槛江。」
少女只简短地交代了名字。
槛江。浅野槛江。名字有列在木阴野的清单上的——繁荣派一员。
原来这家伙是敌人吗?景介立即提起警戒心。可是说也奇怪,完全感受不到敌意或恶意。
「……你是为了对付我才埋伏在这里的吗?」
「不是。」
槛江宛如人偶般摇头否定。
「偶然罢了。我没有接到那样的命令。」
槛江一副木讷寡言的模样说道。
「那为什么……不、不对。』
问题不在她为何出现在此。槛江有什么目的,一点都无关紧要。
就算她是敌人也一样。
「为什么你会知道姊姊的名字?」
唯有这个疑问——无论如何都要想尽办法问出个所以然。
「你和姊姊是什么关係?朋友吗?」
被另一种激情给沖昏了头的景介向槛江追问。
「拜託告诉我。我想知道姊姊……」
她的下落,哪怕是什么结果都好。
就在景介準备接着说出这句话时,槛江念念有词地嘟嚷了一声。
语气不带感情的她有话直说道:
「雅姊姊的事你一无所知?」
「……!」
景介的感情一口气超过了沸点。
他冷静顿失,用力抓住槛江的肩膀怒吼:
「会这样还不都是你们……你们这些混账东西害的!」
没错。我是对姊姊一无所知。
姊姊是在景介即将迎接八岁生目前失蹤的。回忆虽有,但所记得的那些全都显得模糊不清,在记忆中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雾。
最喜欢姊姊,而且黏她比黏父母还凶的这份感情,景介明明记得一清二楚。然而最重要的声音和容貌,景介却是印象模糊。长相更是想破脑袋也想不起来——这样的事实更加无奈地助长了沮丧感。
把这些苦痛带给景介的,正是这些家伙——铃鹿一族。
「会痛。」
槛江露出一点都不像有感到痛苦的表情制止,但景介不肯就此善罢罢休。
「不然你又知道什么了!你又知道我姊的什么……说啊!」
「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一句意外的话浇熄了景介的激情。
这时景介才注意到,槛江的脸上浮现有类似情感的反应。但看不出来是喜怒哀乐的哪个。等到景介想再确认一次时,表情从她的脸上消失了。
景介一放缓抓住她肩膀的力道时,槛江便开口说道:
「我连她长什么样子也没看过。」
「……咦?」
「大姊姊她人在村落。待在宅邸里面没有出来。」
她往后退开一步,甩开景介的手,继续接着说:
「所以我也跟你一样,对大姊姊一无所知。」
——这是怎么回事。
姊姊在村落?待在宅邸里面没有出来?
这意思是说,在姊姊还活着的时候——她跟一族之间存在着某种关係吗?
「那……那首歌谣是?」
满脑的疑问盖过了愤怒,反而因此恢複冷静。
景介一边重整呼吸,一边询问槛江。
「你刚刚在唱的那首歌谣是?」
「是大姊姊教我的。」
「什么时候?在哪里教的?」
「以前,隔着宅邸的墙壁。」
「为什么我姊会出现在一族的宅邸里面?」
「不知道。我禁绝丧服。」
「禁绝丧服?」
「是铃鹿,但也不是铃鹿。被禁止流传血脉。」
「什么跟什么啊……」
真是莫名其妙。
到底是不擅长说明,还是根本无心说明?
愈是交谈,当初见到她时所感受到的不协调感就愈发强烈。
这个人真是怪异。
说法的语调毫无抑扬顿挫,甚至让人听不出一丝的感情成份。那个视线,与其说是在看着景介,倒不如说是恍恍惚惚地发愣而已。不像是有在思考的样子。
彷佛对外界一点也不感兴趣一般。虽然就无机质的层面来说给人跟棺奈近似的印象,不过这名少女更夸张。
不对——连身为活死人的棺奈看起来都还比较有感情。
至少棺奈有着必须关心枯叶和景介等人的理念。即便那不是出于感情或意识,纯粹只是秉持那样的原则在行动;纵使那跟觉得机器宠物很可爱是同样的道理,从棺奈的身上景介仍然感受得到人格,并且也对她产生好感。
不过对这名少女就丝毫不会有那种想法。跟墙壁说话感觉都还比较有意义。
槛江突然淡淡地说:
「时间。」
「咦?」
等注意到时,她的视线已从景介身上移开,正在看手錶。
那是一只与流行品味无缘的廉价电子式手錶。感觉只是因为有必要掌握时间才配戴在身上,一点都不适合高中女生。
「我得走了。」
喃喃说完,槛江唐突地转过身子。
「喂,等……等一下啊!」
她瞥了连忙阻止她的景介一眼。
「怎么?」
「我们话还没说完吧。」
「可是时间到了。我得走了。」
「……你要去哪啊?」
「医院。」
然后,对于景介的狼狈毫不引以为意,那个奇妙的少女——槛江一如无所谓般开口询问。
「你要不要来?」
不等景介答覆,便直接转身迈步离开。
景介本想叫住她,但念头一转,心想叫了可能也是白费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