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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了。
今年冬天真是长得要命啊——在中午休息时间,升上了二年级的雾泽景介,心不在焉地一边看着盛开于校园一角的樱花树,一边回顾过去。
会觉得冬天这么漫长,原因就出在开始和铃鹿一族发生交集的二月和三月期间,不仅碰上了光回忆都觉得头痛的一连串事件,而且险象环生。重要的是,自己居然还没丢掉自己的小命。景介觉得,光是能像现在这样迎接新学期的到来,就可说是一种奇蹟了。
话虽如此,春天的来临并不代表风波告一段落。环绕铃鹿一族的诸多问题,仍以现在进行式持续存在,即便季节更迭、天气变暖和了,也不可能如校长在开学典礼所说的「从今开始改头换面,做一个全新的自己」那样容易。
再者——
「我看另一个原因,大概是出在得继续跟你们两个打照面的关係。」
景介从窗户别开视线叹息道。
这里是景介重新分发到的二年C班教室。
跟去年度一样,浮现在眼前的仍是宫川英自恋的脸孔还有跟荒木聪太傻呼呼的蠢样。
「你在说什么原因啊?」
荒木嚼着麵包,有些诧异地瞪着景介。
「我劝你最好还是别问了。景介会碎碎念,肯定没啥好事。」
宫川只顾翻杂誌,连瞥个一眼都懒。
「我刚刚是在想,这个环境根本没变啦。」
景介语带叹息地说道。
「是喔。」
宫川一听,扬起了脖子。
「你那反应是怎样?」
「我只是很意外,难得景介会说出这么中肯的话。这里确实是没什么变化,甚至到教人看了就烦的地步耶……你也是,荒川也是。」
「……你的嘴巴也变得很贱了嘛,英。」
「可悲啊,没想到连宫川也被黑心眼镜仔给传染了。」
夸张地耸着盾的荒木,有些忿忿不平地说道:
「你们两个真的觉得我有那么碍眼吗?」
其实这三人当中,唯有荒川被分到别班。他一年级跟秋津依纱子选了同科,结果落得跟景介和宫川拆散的下场。下了这么大的赌注,他朝思暮想的秋津依纱子却突然从学校消失,这样的结果固然愚蠢至极,不过也令人有些同情。
一到午休时间,荒木便会像这样跑来景介等人的教室打混。
「也不到碍眼的程度啦。」
景介露出了苦笑。
「只是没料到你竟然会那么怕寂寞而已。」
「你很吵耶,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样。」
景介看着綳起一张臭脸的荒木,在心中点头默认了他的说法。
实际上,想法跟这家伙雷同的人不在少数。
环顾教室,有近一半的学生是从其他班级跑来的人。这样的状态,绝不仅仅是分班后产生的一时现象而已——景介一直到升上了二年级之后才明白这件事。不知道跟一学年只有一百二十来名学生、规模较小有关,或是乡下特有的封闭风土民情影响的——年级愈高,愈容易出现臭气相投的人,不分班级在午休和放学后聚在一起的现象。有人说,这就是白州高中的传统。
景介回头一看,木阴野枣用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一直待在教室和朋友谈天说笑。虽然她跟景介不再同班,不过茶道社的社员俨然将二年C班当成了集会场地的样子。两人一对上视线,木阴野便微微歪起脑袋錶示好奇,景介见状,也默不作声地耸肩表示「没事啦」并别开了视线。
儘管如此,还是有人因为分班而和昔日同窗日渐疏远。不过,自然也有人因为分班而结交到新的朋友。或许环境并非完全一成不变,只是以缓慢到肉眼难以判断的速度变化而已。
也有可能是故意对变化视而不见。
不只是以转校形式消失不见的日崎步摘和秋津依纱子,甚至连视为失蹤人口的灰原,这个学校也不再有人提起过。即便发生了足以颠覆常识的重大事件,仍然试图过着一如往常的生活——说不定,这是居住在这半调子乡下的人们,无意间学会的一种心灵防护措施吧。
就连铃鹿一族、繁荣派的人利用这点趁虚而入的事也没人发现,真是一群粗神经的居民。
「……呼。」
景介想到这些,突然心浮气躁了起来,轻轻吁了一口气。
身在这样的环境之中,说不定景介自己才是个异类——以不幸碰上日常的剧烈变化,并且自身也被迫配合做出变革的角度来说,他是真的有点不寻常。
「怎么了啊?黑心眼镜仔。才刚没头没脑地说了莫名其妙的话,这回又耍什么酷、摆什么臭脸?」
「啊?你管我啊,蠢荒木。」
「思,那个人说得没错。你在学校总是会摆臭脸吗?」
背后突然响起某个人的声音。
「才没有那回事啦。只是……」
景介反射性地想向那个声音反驳,嘴唇却张大着停下了来。
「……咦?」
无视错愕的景介——
「话说,奴家还是第一次见识到所谓的学校生活……感觉还挺有趣的不是吗?」
那个和高傲的口吻格格不入的娇嫩声音,继续往下说道。
——喂,慢着。
等一下。
虽然差点当成耳边风没放在心上,可是刚刚那个声音……不太对吧?
现在是午休。我和同学在学校教室谈天说笑。应该就是这样没错。
然而——我感觉好像听到了某个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声音,是我太过神经质了吗?唉,一定是我多虑了,绝对不会有错。我由衷希望事实如此。
但宫川和荒木却瞠目结舌地望着景介的身后。
「不不不,那怎么可……」
景介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胆颤心惊地转头回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眼熟的水手服的白色、领巾的浓黄色、裙子的深蓝色。
那身打扮令景介反射性地感到安心。但,做了这一身打扮的,是留了一头长长的黑髮,以及有着一双大眼的少女。
换句话说,就是身穿了白州高中制服的——
「……枯叶!?」
教室里所有的学生全都瞪大眼睛,注视着忍不住放声大喊的景介。
「是又如何了?干嘛发出那种不得体的怪声?」
枯叶十分明目张胆——或者应该说完全没有进入状况,露出一脸讶异的表情问道。
「不、不对,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啊!」
「奴家是来见你的……我若这么说你会开心吗?」
「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吗!:」
在景介的脑袋里,『无论如何绝不可能会站在这里』的家伙,竟然现身在午休教室这种日常的画面当中,大脑根本来不及处理这股冲击。
「嘿,雾泽。」
荒木有些不知所措地开口问:
「呃,你跟她认识?」
「那个,怎么说呢……,」
「啊啊,这下失礼了。奴家名叫枯叶,和景介将来是……」
「Stop!慢着、闭嘴,嘴巴拉上拉链!」
「怎了?景介?你何必那么见……」
「你跟我过来!」
景介一把抓住枯叶的手臂,匆匆忙忙将她拉往教室的角落。像是要躲避他人视线似地弯腰驼背、缩起身子。
「喂,你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啊?」
脑中仅存的一丝理性使景介压低了声音。
枯叶或许是有样学样,或许终于察觉气氛不对劲,她也跟着放低音量回答:
「嗯,奴家是溜进来的。」
「……啥?」
「学校这地方还真挺有意思的哪。只要穿上这套衣服,没有人会注意到奴家是局外人。这么疏于防範,万一有什么事变发生,不会造成麻烦吗?」
「那不是重点吧……」
景介终于有一点点余力可以思考了——儘管只有那么一点点。
看样子,这并不是什么「假藉新生的名义入学或转学」之类的老梗。不过那倒也是理所当然的,枯叶的性命正受到繁荣派那帮人虎视眈眈,没道理刻意跑到不来也无所谓的学校上课。
不过,既然不是新生入学或转学的话——那么她现在的行为就等同非法入侵了。
「我再问一次,你为什么会跑来这里?」
正确来说,这是第三次提问了。
「奴家有事在身。毕竟机会难得,想说顺道看看你平常在做什么来着哪。」
枯叶轻描淡写地说道后,随即话锋一转,像是在察言观色般直盯着景介的眼睛。
「……奴家给你添麻烦了吗?」
「呃,不……那个。」
那天真无邪的视线令景介支支吾吾。
「反正,呃……好吧。你是新生,你是跑来找我这个朋友的——就这样跟别人解释。」
总算是搬出一个临时想到的藉口。
毕竟总不能老老实实地跟荒木和宫川说『这家伙才不是什么学生,不过有事要办所以才穿上制服溜进学校』吧。
「咦,奴家并不是什么新生啊?」
「别管那么多了,总之就这么说!至少在这间教室里你就是新生!」
宛如被景介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给吓到似地,枯叶「嗯」的一声点头答应了。
——很好。
景介在脑中反覆演练。这家伙是新生,跑来找我这个朋友……呃,跑来找我这个国中时代的学长,纯粹只是这样。好,天衣无缝。做好万全準备的景介回过了身子。
「啊~那个,是这样的……」
教室里的所有人全看了过来。
「嗯……咦?」
那个视线莫名地刺人。
「……呃……那个……各位怎么会露出那种表情?」
儘管景介大惑不解,众人也只回以沉默。
半晌,荒木大摇大摆地朝景介走了过来。
「黑心眼镜——喔不,景介。」
「也用不着刻意改口重叫吧。」
彷佛是在同情、羡慕、憎恨,又好似在讥讽般。荒木脸上挂着五味杂陈的複杂表情,「碰」的一声把手搭在景介的肩膀上。
「※对不起,我……实在不晓得这种时候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编注:出自「新世纪福音战士」绫波零的经典台词。)
「……啥?」
那是什么意思——
「等一下,难道你们都……」
「我说啊,雾泽、枯叶。」
从人墙缝里窜出来的木阴野,像是看傻了眼似地唤了两人的名字。
「……你们两个的对话,大家全部都听得一清二楚耶。」
然后毫不拖泥带水地肯定了景介的心事。
「咦?」
景介不禁伸出手指比了比自己。
意料外的情况令景介一时语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