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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咖啡厅门庭若市。
仅管今天并非假日,上门的顾客依然川流不息。有购物途中的主妇和跑业务的上班族,也有貌似大学生的团体等等,形形色色的客人各凭己意,度过午后的时光。
即便在这样乱鬨哄的店中,有两人依然格外醒目。
双方都是少女。
其中一人身穿水手服。长度齐肩感觉整洁的髮型,以及戴了副眼镜但难掩锐利目光的双眸,给人一本正经且顽固的印象。
至于另一名少女的打扮则特别引人注目。
染成了粉红色的头髮,头上戴了顶附有兔耳的缩小版高礼帽,右眼则挂了副眼罩。除此之外还有项圈型的项链,綉上十字架图腾的连帽外套,添了荷叶边的招摇裙子,原色条纹的裤袜——身上所穿的一切都和这座民风纯朴的乡下小镇显得格格不入。
两人中间夹了张桌子面对面而坐,不发一语。双方的视线都无比冷峻。这画面用「被训斥的不良少女和风纪股长」来形容可谓十分贴切。率先开口打破沉默的,是走庞克风打扮的少女·巳代。「……你是认真的吗,通夜子?」她一边用手指拨弄手边的冰咖啡玻璃杯,一边询问制服装扮的少女。「对。」另一个少女——通夜子回答得简洁有力。她直视着对方,语气坚决。「不好意思,我不会再帮助你们了。」闻言,巳代貌似心浮气躁地咂了声嘴。「哼,好个见风转舵啊。」巳代语带嘲笑地奚落道,但仍无法完全掩饰满腔的怒火。「算了,这样一来我也用不着客气,可以跟你好好厮杀一番了。」「你不要误会了。」通夜子与之相反,始终保持冷静,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也没有投靠枯叶她们的打算。」「啊?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要成为人类。」
巳代哑口无言。
「你这家伙在说什么……?」
「如我所言,我要以人类的身分活下去,不再干涉铃鹿一族的斗争。」
沉默又一次笼罩了双方。但也只维持了短短数秒——那仅是巳代理解通夜子想表达的意思所需的时间。
她的表情霎时砌满了愤怒。
「少胡说八道了!」
这一声大吼吓到四周的客人,引来好奇的目光。
然而巳代无视周遭的反应,眼神冷峻地咄咄逼人。
「要成为人类?别想用蠢话转移焦点!说穿了不就是你怕死吧!」
这话说来充满挑衅的意味。巳代本身应该也很明白事实绝非如此,通夜子不是那种贪生怕死之辈。
「随便你爱怎么解释都行。」
或许是否没有察觉巳代感情的变化,也或许是明知她正在气头上仍刻意这么回话。
通夜子的回答单纯明了,没有任何欺瞒。
「总之我要退出这场斗争。就只是这样而已。」
「……说的倒简单。」
巳代咂了声嘴。
「你以为凭那种无聊的结论能说服我接受吗?我们可是连村落都狠下心烧掉,已经没有退路了!」
「我没有参加纵火行动,挑起战端的是你们。」
「还不都是一样!」
巳代好歹仍保有顾虑旁人目光的理智,音量又压低了一些。然而,她视线里所夹带的杀意则又更高了一层。
「你曾要求我们帮忙你一次。所以我们是一丘之貉。」
「……说的也是。」
通夜子低头承认。
「我想我以前只是在逃避而已——阿枣说的没错。」
「啊?」
「可是……也正因为如此,我已做好了心理準备。」
接着重新抬起了脸来。
她的表情显得坚毅磊落。一如要与巳代那兇恶的独眼对抗似的。
「我已摆脱了迷惘,也不会再唯命是从。往后绝不会再插手帮助繁荣派或本家侧。不过我也不会寻求你们的援助,我该保护的事物将由我自己……只凭我的力量来保护。」
巳代将眼睛眯成缝作势威吓。
「你的盘算不关我事。我问你的问题是……你以为我们会眼睁睁放你半途退出吗?」
「我不这么认为。」
「所以你怎么做?和我们为敌……」
「要开战也是可以。」
通夜子打断巳代的话逕自宣言道:
「如果你们坚持不肯放过我,那儘管放马过来吧,我随时奉陪。不过你们现在有这个余力吗?」
「……呜。」
遭反唇相讥的巳代一度语塞。
「现在不仅『圣』返国了,连『木阴』先代也跟着出手,局势对哪方有利还很难下定论。虽然我不清楚上周日废墟一战的结果如何……可是至少枣他们还好端端地活着。我看到他们全都平安无事地回到学校上课。」
虽然通夜子试图拐弯抹角地探听详细的经过,但巳代默不作声。
可能是想保密,也有可能是依纱子什么都没跟她透露。
「况且……繁荣派是一盘散沙。」
通夜子接着说了下去:
「过去,我和你都是遵照秋津依纱子的命令行动,即便如此,那跟团结一致又是两回事。供子……『此花』的动向甚至从没告诉我们。」
或许是心中也存有同样的疑惑吧,巳代稍稍地别开了视线。
「神乐和秋津依纱子在打什么主意,我们一样不知道。从头到尾我只是默默听从她们的命令在行动而已……我想你应该也一样吧?」
「我有义务回答你吗?」
「你为什么会加入繁荣派?」
经这么一问,巳代蹙起了眉头。
「可以不必再避讳人类,自由地活下去——你真的相信这种莫名奇妙的谎话吗?」
「……你给我住嘴。」
巳代悄声制止,通夜子不肯就此打住,话冲口而出。
她说出了直指巳代心底的——决定性的一句话。
「应该不是吧?你只是想向人类复仇而已。」
眼见心思被三一道破,巳代终于按捺不住大叫:
「我叫你住嘴!」
巳代挥拳敲打桌子。手边的玻璃杯应声翻倒,里头的冰咖啡随着冰块一同洒了出来,但她连看都不看一眼。
「满口蠢话也就算了,这回又一脸得意地想跟我说教是吗?好啊,来分个高下如何?就算当场开杀戒我也无所谓!」
「你的复仇应该早就结束了吧。」
通夜子夹杂着叹息垂下眼帘,巳代更加粗声粗气。
「少啰嗦。」
「你憎恨的对象早已不存在,可是你却……」
「你说够了没!」
巳代终于激动地站了起来。
「你总是这样!每次都一副旁观者清的嘴脸故作清高,站在离一步远的地方观察我……不是只有你。还有枯叶、步摘、供子……你们全都半斤八两。只会说什么『死心吧,没有办法,那是意外』这种话……然后对人类忍气吞声!」
巳代此时不再是以通夜子做为说话的对象,而是试图向某个不存在于这个地方的东西宣洩自己的深仇大恨。
「累积在我心中的怨气到底该何去何从?:我下定了决心,只要有办法向把那家伙变成那副模样的那群人报仇,就算背叛一族我也在所不惜!所以……」
通夜子并不容忍巳代那宛若一股脑儿宣洩的喊叫。
一如要打断她的埋怨般,通夜子提出了疑问:
「你有想过,为什么型羽没有杀光那个设施里的小孩吗?」
「那是因为她懦弱没用!」
巳代一脸不屑地驳斥。但——
「雾泽景介重视的人也遭到了杀害,可是他没动过复仇的念头。」
「别把人类和我混为……」
「就连枯叶也放过了你这个杀父仇人。」
巳代无法再对一一举出的例子充耳不闻,她继续用力紧握拳头,兇狠地怒瞪着通夜子。
「……你到底想说些什么?」
通夜子开口说道:
「复仇之后你得到救赎了吗?你的恋人获救了吗?」
她的语气不愠不火,十分平静。
然而又带有一丝的哀戚。
「……呜!」
此话一出——
巳代顿时哑口无言。
她陡然睁大仅剩的独眼,身体紧绷僵直,然后别开了视线。
见她如此反应—
「那就是你的答案。」
通夜子轻声叹了口气。
「大家早知会如此,所以才劝你死了这条心。那句话触怒了你或许也是事实,但……你终究还是选择了放纵憎恨。任凭杀意与敌意摆布自己,到头来只是把无处宣洩的感情转化成破坏的冲动。」
巳代一语不发。
「明明你已经成功复仇了,却还是没办法就此罢手。直到把看到的一切全都破坏殆尽之前,你一定……不,恐怕就算毁了一切,你还是无法停止憎恨。」
不对——或许她是开不了口。
「你要怎么折衷感情是你的自由,可是你的憎恨现在受到繁荣派的利用,至少要搞清楚这点。」
一如在表示言尽于此似地——
通夜子从椅子上直腰起身。
斜睨了站着不动的巳代一眼后,她抓起帐单背过身子。
「慢着。」
巳代用低沉的嗓音叫住往前走了几步的通夜子。
但她始终面朝着前方。
「你的青梅竹马叫什么来着?假设……我去杀了他,你还有办法跟我说同样的话吗?你敢打包票你不会重蹈我的覆辙吗?」
「……我不知道。」
所以通夜子一样头也不回地回答。
「我只知道就算杀了你,死去的他也绝对不会回来。」
※
「……报仇?」
同一时间。
距离巳代和通夜子对谈的咖啡厅有数公里远的公园。
两名保持微妙的距离坐在长椅上的少女,谈着和午后时光格格不入的话题。
两名少女皆身穿水手服。
其中一人面带乍看之下气质娴淑又高雅的笑容。另一人则恰恰相反,不仅凄厉地扭曲着嘴唇,表情也略显阴沉。
「没错,复仇。那就是巳代学姊的目的。」
依纱子举止优雅地用手按住随风飘扬的头髮,一边点头。
「是那个吗……真的是蠢透了。」
而供子则是愤恨地睨了迎面吹来的春风一眼,撂下这句话。
「你早就知道了?」
「巳代有男人的事,村子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