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点十一分。优树来到了武藏野市井之头恩赐公园。太一朗在等待回去时小睡了一下,时间也已经不早了。他们一起吃了早饭回到分署之后,太一朗还在担心优树。优树没有想到他会把自己当成「人类」看待到如此地步。
在高兴的同时,她也有些不安。以前优树也有几个知道她是怪的人类朋友。但是,当他们看到她真正的形态时都离去了。得到朋友时是很开心,但失去的时候会体会到数百倍的痛苦。
优树不知道太一朗会在什么时候逃出六课。为了那一天,她会尽量避免跟他太过亲密。
即使如此,优树还是期望着他能够成为自己的朋友。
(……要下雨了。)
优树现在位于公园最南端的第二公园。在公园大道上从吉祥寺站南下,特意绕过日产厚生园前来这里不是没有原因的。犯罪现场在架设于井之头水池之上的狛江桥。根据优树的推测,高桥倘若在犯罪之后逃亡,不会前往北部的车站,而是会逃向南部的住宅区。他不是那种混入人群逃跑的类型。
优树认为,从这里向狛江桥方向北上应该可以得到更多关于他的情报。
她以迅速的步伐在郁郁葱葱的林木间行走。虽然设有等间距的街灯,周围还是很昏暗。优树没有遇到路人,只是不断行走。
现在是三月,但寒冷程度还像冬天。强烈的寒风吹过。她为了不让帽子被吹飞而按住它。
优树的步子忽然停止。现在,她正总动员自己的感官感受周围的氛围。即使是这种时间与季节,这里的人气依然很旺,但是她却没有遇到任何人。有一种所有存在都被扼杀的氛围。
(我一个人来这里也许是种失败。)
优树的鼻子为了确认状况而嗅,她闻到了严重的恶臭味。于是,她慌忙屏蔽了嗅觉。这是氨水。这种味道不是人尿成分那种程度的,而是单纯的氢氮化合物。这下鼻子就没用了。那就用听觉吧,想到这里,优树的鼓膜就被高周波贯穿了。她不由自主地按住耳朵蹲下,恢複了平时的听觉敏感度。
优树想到的事只有一件。那张纸片是宣战公告的同时也是陷阱。周围的情况是让优树的感官失灵而设下的陷阱,她只能如此考虑。
(被抢先一步……)
大意了。但是,等她觉察到时事态已经恶化。
噗的声音从黑暗的林木中连续响起。那是装有消音器的枪发出的特有声音。
剎那间,优树命令大脑活化中枢神经。神经一体化立刻完成。神经融合。周围的一切动静变得如同VTR的慢动作回放一般。
从黑暗之处飞向自己的是九枚子弹。她连弹头上的纹路都能进行视觉确认。优树以常人不可能的超高速手刀打落子弹。接着,她立即确认射击自己的人。为了穿透黑暗,她睁大了眼睛。
优树看到了三个男人。他们似乎还不清楚自己射击的标的做了些什么。
就在她为了向他们移动而躬起身体时,背后的空气晃动了。那是让优树来不及确认的杀气,她还没来得及回头,右侧的拳头就把这种气息敲打进她的体内。
「嘎啊……!」
皮肤、肉、骨头。撕裂的感触。
咔嚓的声音响起,白色物体缠着红线滚落脚下。就连优树也花了一秒才理解那是自己握紧拳头的右手。中枢神经的集中力中断了,认知能力和反应速度都恢複到平常状态。
看着切断面的白骨,鲜红色的肉和流向地面的血,虽然这是自己的身体,也让人产生了呕吐感。她总算是想办法阻塞了血管的前端,防止进一步流血。这段时间大概花了1.5秒。
敌人的等待没有超过两秒。对方的第二击立刻袭来。优树扭转上半身击出左肘与白色的刀刃发出寒光射向她的右眼几乎是同一时间。
但是,优树没有把握到对方正确的位置。这成为了决定性的差距,体现在两人的攻击结果上。
优树的肘击落空,而刀刃精準地贯穿了她的眼睛。那并非是白色的刀刃。红色的兇器映入她的右眼。那是涂满优树之血的红色刀刃。
她将脸倾向左边,却没能躲掉,帽子、几十根白髮与右耳的上半部分被一刀切下,飞入黑暗之中。与此同时,对方的膝盖用力顶入她的腹部。
第一击。她蹒跚了。
第二击。她跪在地上。
第三击。她倒向地面。
她想要起身,却看到有人正拿手枪射击自己的脸。扳机被扣下。枪声是愚蠢的噗噗声,但这种事并不能带来丝毫安慰。
三连发。
她用左手挡住了两发子弹。子弹擦破了皮肤,落入她的掌中,没能继续贯穿她的脸。
但是最后一颗子弹直击向她茶色的右眼眼瞳。
「咕哎哎哎哎哎!」
优树自己也意想不到的惨叫声从喉咙里迸发而出。
眼球被捣毁了。血沫与眼睛的碎片在脸上扩散。即使如此,子弹的势头没有减缓,继续撕裂她膨胀起来的柔软脑肉。
这样下去,即使是优树也有死亡的可能性。
数亿分之一秒。在这连一瞬都不到的时间内,优树的思考能力变得敏锐起来。
不想死。
优树採取的行动,是人类绝对不会做的事。
她自行切断了脑内血管,将血管收束起来形成网状,凭介自己的意识让它乱动起来。射入的子弹被血管挡住,推向脑外。
她的尝试基本上成功了。子弹虽然进入了大脑,但是还没有到达内部。脑部有种要破掉的疼痛。这绝对不是比喻,而是事实。脑内出血很严重。优树完全掌控了大脑的状态,但这也只不过是让她悲观的要素罢了。她很想屏蔽痛觉,不过这样下去会给脑神经造成损伤,所以她就此罢手。
即使如此,优树还是站起身来。再这样倒在地上,她一定会被杀死。
「……这家伙还在动!」
射击自己眼睛的男人就在面前。他以胆怯的表情把枪口指向优树,男人的腹部吃了她右拳一击。
「唔咕……!」
男人吐出胃液滑倒,优树抓住他的领子丢向正从她的身后靠近的两人。重叠在一起的三人发出惨叫,优树的视线再次面向前方。那里站着一位她认识的男人。
「哦……哦……」
优树因为剧痛而发出毫无意义的呜咽声,她退后了两三步。
「别叫。会妨碍饲养你的日本国民的睡眠。」
优树知道这个声音的主人。
他是三年前妨碍东京都民的睡眠,造成怪犯罪前例的疯狂杀人魔——高桥幸儿。
优树只用左眼看着他那幅面容。从外观来看,他跟三年前没有变化。是位看上去不到二十岁的青年。身高不高,体格瘦长。他的鹅蛋脸可以说是纤细而端正,但是脸上又带有一种阴郁和疯狂。而且,优树也无法忘记他寄宿着愤怒与憎恶之光的细长眼睛。
一直对任何人怀有杀意、恶意与被害妄想的青年「那时」也瞪着优树如此说过。
「我要杀了你,白髮犬!」
「我要杀了你,白髮犬……」
这是对于他来说十分低沉的声音。明明还是冬天,他却穿着背心和牛仔裤这种便装,在背心之上还套了一件黑色的薄外套。他的右手握着一把刀刃约三十厘米的刀。
「……你好,很久不见了。高桥君。」
稍微冷静一点的优树注视着浮现起食人笑容的高桥。将「痛苦」这个事实展现给其他人尤其是敌人,在战术上只能算是失策。
她在自己二十五年的人生中,已快习惯对他人伪装自己了。
优树保持着若无其事的表情和态度,用左手捡起自己的右手。她的左掌心还刺有两枚子弹,行动起来十分困难。即使想把子弹拔下来,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右手还在自己手中。她的右手既温暖又沉重。优树第一次发觉它不像是自己的一部分。
「真的久违了,蠢货。」
高桥的嘴角浮现出扭曲的笑容,又猛地前进踢向她的腹部。优树退后一步,但没有倒下。
「我在那个噁心的研究所里被人欺负的时候,你可是过着悠閑的生活呢。」
「如果你不杀人,就不会被指定为有害并被捕获了。」
优树一边说出教训的话,一边调整体态。她很讨厌高桥,但是也同情他的境遇。因为优树也站在跟高桥同样的立场上。
优树谁也不杀。而高桥什么人都杀。
在街灯之下,两个人从黑暗中突显出来。优树的头髮闪耀着银色的光辉,跟高桥的刀形成红与白的对比。
「你们先别动。接下来我要砍断这家伙的双脚,之后你们再抓住她。」
高桥的话是向包围优树与高桥的人说的。优树无法把握他们的準确人数,但是从脚步声和气息来判断有将近十个人。她知道他们也拿着枪。
为什么,这个问题在她疼痛的头部来迴旋转。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冷静观察状况,这样才能不辱搜查六课之名。
「我是人类。他们把我当成怪物对待,所以我杀了他们。想要杀我我才杀人。这有什么不对。」
即使这里一片漆黑,优树也能感觉到。高桥的表情中除了愤怒与憎恶,同时也有快乐的笑容。这个男人对「杀人」行为有种愉快的感受。
但是,优树看透了一点。他的行动跟三年前比起来十分缓慢。非战斗系的优树跟杀人魔高桥的力量差距很大。三年前他们之间确实存在着优树被一击葬送也不奇怪的差距。
是优树「进化」了,还是高桥的能力变低了。又或者是双方都有。不管是哪一边,思考能力变低的现在让她没有深入思考的空閑。
「你的思维方式果然是人类啊。怪对自己做的事怀有责任。不会说出是别人不好的借口。而且自己的复仇还不是自己做,藉助他人的力量你不觉得很丢人吗?」
她缓缓地沉下腰部。为了打开活路。
「那么啰里啰嗦教训我的你又算什么。跟人类不同,作为怪也是个半吊子,由国家饲养的白髮犬。你说到底不也是双重血统么。拥有两种血统的杂种!」
优树终于抬起了头。她的一只眼睛燃烧着血红色。她露出白色的牙齿吠叫道。
「就算是杂种,你对自己的生命没有尊严!所以才说你是人类!」
优树的右手和右眼像喷泉一样突然喷出了大量鲜血。
让血管膨胀收缩,把血液释放到体外是优树藏起来的一手。不只是随心所欲地操纵血管和血流,连血液都能当成战斗手段活用,这种技术是优树通过一次次的流血事件而切身学习到的。
血液喷出后便扩散了,半径十几米以内的範围被赤红色的浓雾包围。优树也没有忘记为了障眼把血喷向高桥的脸。与此同时,优树跑了起来。她用一只左臂弹飞了包围一角的几名人类。
「你们给我射!」
几枚流弹打中了优树的背部。但是在视线难及的距离下,子弹没有伤到她结实的背部皮肤。
优树拚命奔跑。身体好热。体内的血液用掉了将近一半,意识也开始朦胧。这种状态下,她无法赢过十几个持枪的人类与高桥。
只能逃跑了。她将脚步的运动速度提到上限。凭这种状态,她的奔跑速度可以在直线上达到秒速七十米。以这样的速度奔跑维持三分钟就是极限了,但这样已经足够。
没有人能够跟蹤认真逃跑的优树。
就像是老天爷也在对她穷追不捨一般,天开始下雨了。即使如此,优树还是不停奔跑。
「…………切。」
高桥将沾满血污的刀插回腰间的刀鞘,向地面吐了口唾沫。红色的雾已经消失,雨水开始洗涤血迹。
人类在採取优树的血、眼球碎片和毛髮,也有人在照顾昏迷的同伴。高桥咬着牙,走向优树掉落的帽子旁踩了一脚。
「这个也要回收。」
「……吵死了。」
他用脚尖挑起帽子,用力扔飞。
优树的耳朵掉在他的脚下。
「…………」
他用手指捡起这只耳朵。耳朵因为雨水而变得冰冷。
「那家伙的耳朵有没有掉在附近?那是重要的样本。」
「谁知道啊。」
就在他的手掌要将耳朵捏碎时,他的胃开始叫了。从腹部爬行而上的冲动促使高桥把耳朵放入自己的口中。他用力咀嚼,牙齿髮出咔嚓咔嚓的摩擦音。
(好想吃软骨啊。)
接着,他咽了下去。
久违三年吃到的「肉」一点也不好吃。
三月九日早上八点十五分,太一朗在大雨之中走向搜查六课分署。昨天夜里开始降下的雨到现在雨势也没有变弱。
打开大楼的大门,太一朗走上楼梯,发现右手的墙壁沾上了红色。昨天回去的时候还没有。发生什么事了。太一朗连伞都忘记合上,就慌忙冲上楼梯。六课的门把手也被染红了。
「片仓小姐!」
大叫着打开门的太一朗面前是一如往常的房间。只有一点不同,优树不在。优树的桌子旁边掉落着她喜欢穿的胭脂色大衣。大衣上有些濡湿的小小洞穴,到处都沾上了红色。
从这种红色只能联想到一种东西,那就是血。
「片仓小姐!」
「……你也不用这么喊吧。」
不知何处传来了优树悠閑的声音。只不过,她的声音中满是疲劳的色彩。
「我在浴室……能过来帮我的忙吗?」
在一个深呼吸之后,太一朗脱掉大衣前往浴室。浴室在洗手间里面。
进入洗手间的太一朗好不容易才憋住了喊声。沾满鲜血的衬衫和毛衣被丢在一旁,人类的手自然而然地放在一旁。
血的强烈气息刺激着他的鼻孔。呕吐感让他想要吐出早饭。
「片仓小姐……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之后再告诉你,现在希望你能帮助我。」
这次她的话充满痛苦。太一朗鼓起勇气打开浴室的门。展现在他面前的场景是太一朗一生中见过的场景里最为凄惨的。
大量的血喷溅在地板上。其中还散落着沾满血液的金属片。太一朗知道那是子弹。旁边还掉落着染血的菜刀与镊子。
优树坐在浴缸的边缘上。她背对着太一朗。昨天还在的右手不见了。
「吓到你了,很抱歉。在你帮我应急治疗之后我会好好说明的。」
「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