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夫一早就沉默寡言,似乎不怎么高兴,绘里子假装没发现,还是照常说话做事。不过,她心里其实左思右想,一直暗自探究秀夫不高兴的原因,却想不出所以然。
(为什么?)
昨晚两人一起看电视,之后在十一点左右舒舒服服就寝,照理说没有不高兴的理由,但秀夫就是臭着脸。
一旦扳起臭脸,彪形大汉更显得魁梧,看了就心烦。秀夫身高有一米八,浑身上下的肉也不少,而且虽然已四十四岁但脸孔还有点稚气。四十二岁的绘里子身材娇小所以看起来年轻,但丈夫秀夫因为有张娃娃脸,有时甚至会让人以为他才三十几岁。
但他不高兴的时候看起来就像小孩闹彆扭的神情。
默默吃完早餐的奶油吐司、热咖啡与培根,秀夫去换衣服,一边打领带一边总算幽幽冒出一句:
「今天我要去天王寺一趟。」
(搞了半天是为这个。哼。)
绘里子抱着这种心情,平静地说:
「如果要弄到很晚,我就不做你的晚餐了。」
「现在还不知道。」
「我也在外面解决晚餐。」
「我说不定会回来吃。」
「那只有茶泡饭喔。」
「随便!」
凶什么凶啊,绘里子觉得莫名其妙。
大阪南区的天王寺那边,住着他的养母与前妻京子,以及他与京子生的三个孩子。秀夫会不定期去那边探视。
每次要去天王寺时,秀夫都很不高兴。
其实,丈夫去天王寺和前妻及孩子们团圆,应该是现任妻子绘里子不高兴,摆臭脸的也应该是绘里子才对。
结果秀夫却抢先一步不高兴。看来,秀夫是猜到绘里子会不高兴。或许是怕被绘里子责怪,所以自己先用臭脸武装起来抵御。
再加上不得不做出惹恼绘里子的举动,似乎也令秀夫对自己的笨拙很生气。秀夫勉强打开金口:
「小武在学校惹出问题了。」
「噢──」
小武是秀夫的次子,现在就读高中。
「听说他打了老师。」
「这年纪的孩子都这样……」
绘里子嘀咕,但心情却是「那关我屁事」。
那种问题天王寺那边自己解决就好。
犯不着还来这边诉苦吧。就算是亲生父亲,毕竟已经分居了。
「真的是,没有半点好事。」
见绘里子沉默,秀夫似乎更加烦躁,但这种时候,难道该附和他的话才好?
也不可能揪着这点数落他。
「今晚好像会很冷。」
绘里子改变话题。
「你可要穿暖一点。」
「……」
秀夫平时是个心情平稳、态度亲切的男人,唯有要去天王寺时,会变得不高兴。或许是想让绘里子知道:我可不是自己喜欢去,尤其今天是去解决头痛的问题。但摆臭脸是最不应该的。
(摆臭脸,在男女同住的场合,就等于是唯一一张椅子……)
绘里子想这么说。
(如果有哪一方抢先坐下,剩下的人就只能站着玩抢椅子游戏。不应该自己先坐下。)
不可能两人都摆臭脸。如果真的变成那样,那表示同居关係也到了尽头,如果还想继续共同生活,就该知道椅子永远只有一张。──尤其秀夫平日既不蛮横也不兇恶。而且绘里子一直觉得他的眼睛「和巴吉度猎犬的眼睛一模一样」,但她没有说出口。向上翻的三白眼可怜又柔弱,而且好像一撒娇就会变得特别厚脸皮,这种感觉,绘里子并不讨厌。有时甚至觉得很可爱。
但是摆臭脸就伤脑筋了,她想。
绘里子结婚已有十年。秀夫是再婚,但绘里子是初婚。直到三十二岁仍小姑独处一心工作,除非真有什么好玩的乐子否则她根本不打算结婚。
她负责製作阪神地区日本酒製造商的联合公关宣传杂誌,已经工作多年,待得也很舒服,人面也很吃得开。习惯了只身住在大城市的生活。如果没有特别追求理想的话,大阪算是住起来很自在的城市。
她与秀夫是因工作认识的。当时他三十三、四岁,和前妻结婚已有七、八年,但两人第一次去喝酒时,秀夫就对她吐露心事:
「其实,我正考虑离婚……」
因此秀夫并非为了绘里子才与前妻离婚。
秀夫早就不想和前妻过下去了,之所以一直没离婚,是因为複杂的家庭状况。
秀夫不是天王寺那对老夫妇的亲生儿子。他是以养子的身分继承天王寺的家业,然后娶了京子。是「养子•养媳」这种大阪所谓的养子夫妻。
就在他不断抱怨「乾脆离婚吧?该怎么办?」的过程中,有了三个孩子。养父过世,经过种种波折,最后还是离了婚,京子搬出那个家。留下了孩子。
秀夫起先与养母一同抚养孩子,但京子不到一年便再婚后,或许是心情豁然开朗,他对绘里子说:
「我们结婚吧,哎,我想挽回过去的人生。恨不得早点──哪怕只是早一天,享受快乐人生。我想开心过日子。」
哪怕只是早一天,也要享受快乐人生。这种说法让绘里子忍俊不禁,颇为欣赏。
然而,小孩是个问题。绘里子也在上班,最后结论是要不就每月给天王寺那边一笔生活费,夫妻俩自己在这边生活,要不就是把孩子们接过来自己照顾。绘里子明确地表态:
「我宁可继续上班,给他们生活费──因为我不会带孩子。」
她觉得这是紧要关头。她冷静地判断,这可不是言不由衷地说客套话、装好人的时候。幸好,天王寺那边的养母身体还很硬朗,可以代为照顾小孩,于是秀夫从家里搬出,和绘里子住在丰中的公寓。
绘里子一直待在原来的职场,但每个月要贴补不少钱给天王寺那边,虽然夫妻俩都工作却存不了钱。
即便如此,她还是很庆幸结了婚。不只是秀夫,绘里子也像是「弥补了过去的人生」过得很快乐。
绘里子没去过天王寺的家,但不时会与秀夫一起带着念小学的孩子们去天王寺的动物园或阪神乐园玩,拟似亲子游戏也玩得很开心。虽然和秀夫办了结婚登记,但绘里子与孩子们并无收养关係。孩子们都喊她「丰中的阿姨」。上面两个是男孩,老么是女孩。小女孩只有头髮剪成妹妹头,身上跟男孩一样穿着短裤。
绘里子难得看到小孩,很喜欢和小孩讲话或陪小孩玩耍,但秀夫有一次把两个男孩带来丰中的家。
天王寺的家很破旧,由于是老房子,隔间多、很宽敞,但也阴暗。从那种地方来的孩子,似乎对虽然狭小却明亮充满现代感的公寓觉得新奇。他们到处打开看,把东西翻得满地都是,最后秀夫带他们去洗澡。轮流和父亲进浴缸的儿子们乐翻天,发出几近尖叫的欢呼。男孩们似乎渴求父亲这个角色。要回天王寺时,老二哭丧着脸。
「不如让他们留下来睡吧?」
绘里子说。
两个男孩霎时脸孔发亮。
「不行。」
秀夫二话不说就否决:
「快回去吧,知道该怎么搭电车吧?小心别把钱弄丢了。」
他说。
「不如你带他们回去吧?」
绘里子忍不住这么说,但秀夫说:
「他们是男孩子,可以自己回去。对吧?」
孩子们死心了,穿上帆布鞋,纷纷说声「再见」,也不知是对父亲还是对绘里子道别,就这么走了。
之前去洗澡,孩子们发出几近疯狂的尖叫欢呼声快活嬉闹时,绘里子觉得牙根彷彿有铁鏽味,尝到嫉妒的滋味,可是当孩子们乖乖离开了,她又于心不忍。
她陷入一种从孩子们身边硬生生抢走父亲的错觉。
但这种时候,秀夫的心情很好。
「小孩就是该那样放养才好。」
他如是说,似乎想守护与绘里子的两人世界。
过了一年左右,某个星期天早上,突如其来地:
「我要去天王寺。」
秀夫说。
「今天那边有木匠要去……」
「噢。是哪里要做木工?」
天王寺是老房子,有什么毛病好像都是秀夫巧手加以修理。但是现在既然请了木匠,应该是更大规模的工程吧。
「偏屋必须整修。」
「要改建房子?」
「嗯。」
秀夫很不高兴。
「她回来了。」
「谁?」
「除了那家伙还有谁!」
秀夫语气极为不悦,发起脾气。
你拿我出气有什么用!绘里子目瞪口呆。
「该不会是京子吧?」
「就是那个『该不会』。」
京子的第二段婚姻破裂,无处可去只好投靠天王寺。天王寺的养母年纪大了,渐渐没那个精力照顾小孩,所以好像也很欢迎她。
连着两段婚姻都失败的京子,运气也太差了,感觉上京子好像是个人生轴心不定,走一步算一步的女人。
起先,她问「你为何与老婆离婚」时,秀夫没好气地回答:
「她呀,就像头倔牛。死脑筋又顽固,一旦说要做什么,任何人都改变不了她的决定。她会唠唠叨叨纠缠着不放。可是某些地方偏又大而化之,只知吃喝玩乐举止轻浮。」
绘里子没见过京子,但她曾听过女性亲戚讲京子的閑话。
据说,京子是个邋遢懒散的女人。洗好的衣服拿去晾晒时不用夹子固定。湿的时候挂在竹竿或绳子上,等衣服一干就全都飞走了。往往要到深夜、甚至隔天早上才会想起衣服还没收。脏衣服全都堆着,等到没有乾净衣服可穿时才急忙跑去买新的。电话费、电费也不按时缴交,一打开冰箱,总会发现有东西腐败……
婚后,京子从来不曾在夫妇的话题出现,但秀夫对京子的「倔牛」这句批评,在绘里子的心中化为朦胧形象沉澱下来。
得知京子在天王寺,倔牛的形象顿时变得强烈鲜明。
「是什么时候的事?」
「半年前。」
「噢。……我都不知道。」
说完,绘里子莫名地怒火中烧。如果半年前就回天王寺了,那么这中间秀夫至少去过天王寺三、四次。
这段期间,他与京子和孩子们,想必还加上养母一起见面。
「京子半年前就已经回来了吗?那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又不是什么好事,我觉得不值一提。」
的确不是愉快的好事,但绘里子一直以为,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秀夫品味另一种人生滋味时,只是和孩子们在一起。
没想到竟然还有前妻加入,这已超乎绘里子的想像。
绘里子见过多次秀夫与孩子在一起的样子,那已烙印在她的人生中。
男孩们与父亲一起洗澡欢喜尖叫的模样,小女儿乖乖坐在秀夫盘起的双腿之间,倚靠秀夫让秀夫抱着的模样,绘里子都牢牢记得那种氛围,因此当秀夫去天王寺时,她总是立刻浮现那种情景,觉得肯定是那样。
但是加入了前妻京子后,会是什么情景,实在难以想像。
而且还瞒着自己半年之久,这让绘里子大受冲击。
「你为什么瞒着我?京子离婚搬回来了,只要这样跟我说一声不就行了!」
「那种事,说了也没用吧。」
「天王寺的养母也压根没对我提起。」
「这种事怎么好告诉你。跟你又没关係。」
被这么一说的确是,但从此之后,每当秀夫说「要去天王寺」,她再也无法不当一回事地说「快去吧。在那边吃过饭再回来」这种话了。但这种疙瘩过了几年之后,自然会渐渐淡去。自己与秀夫这边共度的人生岁月也日积月累在天秤上,变得更有分量,届时那边的分量或许也就变轻了。──绘里子开始这么想。
会意识到天王寺那边,是在每月给钱时。后来养母住院,大儿子上大学,要花钱的地方很多。
京子没有出去工作,好像一直待在家里打理家事。
绘里子有时也会想,「凭什么老娘得辛辛苦苦出去工作养活那一家老小?」但是想到就当是用那笔钱买来与秀夫共度的生活,又会觉得「也不算是太昂贵的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