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接到电话,已是抵达这别墅的第三天。
电话彼端,连的声音带着充实的光辉。
这个男人,对于让女人苦等,自己忙于工作的当下状态似乎非常开心。他是个热爱工作到已经无药可救的男人。现年四十二岁,仍然单身,目前是服饰公司的社长。
「你在做什么?咪咪。」
「你希望我做什么?」
我的怒火已濒临爆炸,但在那其中,也混杂了一点点听到他声音的喜悦,让我自己都感到窝囊又恼怒。
「我好不容易请了假前来。结果你却不来,难不成是要叫我在这里扫地当管理员?」
「别这么说嘛。我起先也是抱着那个打算请了假,可是临时有工作……」
「算了。总之你到底什么时候要来?我请了一周的假,现在已经浪费掉三天了,不然我乾脆就这样收拾行李回去算了。比上次去夏威夷更烂。」
「你先别冲动嘛,咪咪。拜託,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去,不过今天接下来我还得去见个人。已经约好了吃晚餐,我想会弄到很晚。明天……」
「你的意思是明天能来?」
「不知道,总之你先待在那里,拜託。」
「我不要……」
鸟井连这个男人很像小朋友。换言之,面对好吃的点心,儘管现在不想吃,大人如果作势要拿走,小朋友还是会又哭又闹:
「啊。等一下,那个我要吃,不能拿走。」
可是拿在手里又不吃,只要拿着就满足了……。
「我会去,我会去。」
连频频安抚我。
「那栋别墅,一个人享受也算是不错的假期吧。你可以吩咐『鱼政』儘管替你料理你爱吃的。」
「这算哪门子不错的假期!这里入夜之后还有飙车族呢。去年都没有这种情形。」
「噢──」
「怪可怕的。你快点来。」
「好啦我也想快点去,听到你的声音我就忍不住了。咪咪。」
「干嘛?」
「我喜欢你。我爱你。」
「有时间讲这种废话还不如赶紧过来。像我这种美女,被冷落一旁会怎样那可难说喔。」
「你可别把飙车族拉回家。」
「这个很难说喔。比起工作中毒的大叔,我更喜欢落魄潦倒的小伙子。」
「可恶。」
这样斗嘴时,连似乎觉得很幸福。
「真希望有两个身子,可以分别给工作和你。」
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很满足。
「哼。如果那样做,味道岂不是变得更稀薄?你本来就没什么人味了。」
「啊──好想今晚就去见你。可是已经约好吃晚餐,明天还得陪客户打高尔夫球……」
「那种应酬,乾脆放鸽子算了?偶尔一次有什么关係,我都已经在这里被放了三天鸽子。」
连无论午餐或晚餐都习惯谈公事,我明知如此偏要这么说。
「那可不行。好了,我会儘快早点过去。」
连準备挂电话,又说:
「『鱼政』现在有什么?」
「昨天有沙丁鱼,说是可以做鞑靼鱼肉。」
「你吃了?」
「一个人吃那个有什么意思。」
「知道了知道了,这下子,我又多了一个赶紧过去的乐趣。你可别出墙,要乖乖等我喔。」
「我偏要!偏要!」
连忍不住嘻嘻笑。
「那边的浴室,可以用吧?」
「嗯。干嘛问这个?」
「好好洗乾净等我去收拾你。」
「去死啦。猪八戒。」
「如果真的很閑,我让志门去陪你吧?」
「志门比你好。到时出了什么事我可不管喔。」
「不不不,那种事可不能随便胡来。那小子很迷恋你。」
「他还是个孩子呢。」
「这年头的孩子最可怕。」
「若真变成那样,也是你的错。」
「不,你也有挑逗他。我明明看见了。」
这次轮到我开心地笑出来。连的侄子志门,目前在连的公司打工,是个大学生,连曾经带着他跟我一起吃过三、四次饭。
志门看起来很黏人,对我似乎颇有兴趣,因此我和连私下打情骂俏时,把志门当成最好的材料。
我对那种毛头小子当然压根不感兴趣,不过拿来耍嘴皮子倒是恰恰好。
连开心地挂断电话。我想起他那肉呼呼、可爱风趣、表情丰富的脸孔。虽然他并非帅哥,身材矮胖,对我而言却是魅力十足的可爱男人──虽说比他小了十一岁,现年三十一的我,说一个四十二岁的男人可爱也有点奇怪。
他那热血的、彷彿肉体正在冒蒸气的身体也极有魅力。
被他抱在怀中,彷彿海上遇难者获救,湿淋淋的身体被温暖的毛毯二话不说团团包裹的感觉。寒冷与恐惧令牙齿合不拢、正在喀搭喀搭颤抖时,有人口对口送上热汤,整个人顿时从芯子温暖起来,彷彿浑身的浆液都被温热。
连做爱时就像救难人员。
这点也让我特别喜欢。
我的意思是他很细緻。
我并没有太多经验,但好歹有点阅历了,开始觉得「美好的性爱」与年龄无关。
年纪大的人也可能技巧拙劣,也有人年纪轻轻天赋异稟,况且那似乎也与想像力和感情纤细与否有关。
脑筋不好的男人和不懂得体贴的男人,不可能做到「美好的性爱」。
不过,连虽然喜欢做爱,却也过度热爱工作。这点很伤脑筋。
我自设计学校毕业后在企业上班,利用工作之余开始偶尔撰写时尚报导,当时我辞去工作搬至东京。我本来就喜欢画设计图,不知不觉成了插画家,顺带也写点文章,找上门的工作愈来愈多,总算一个女人家也可以自食其力了。
与鸟井连是在东京相识。当时因杂誌採访去见他,双方都觉得契合,因此工作结束后相约去喝酒。
翌日,还在公寓睡觉的我接到电话。
「我现在必须回大阪。想跟你说声再见。」
是语带轻鬆的连。
「昨晚很开心,谢谢。下次在大阪喝酒吧?如果你到大阪一定要打电话给我。我们再好好聊一聊。」
连早婚,生了一个女儿后离婚,他说目前单身。依他的说法那时就是因为太投入工作,才让妻子跑了,我也不大清楚。只不过,连是个爱撒娇嘴又甜的男人,似乎很容易博取女人的好感。日本的男人通常嘴巴都很笨,油嘴滑舌的他想必格外惹眼。
「我就喜欢像你这样傲骨铮铮、乾脆俐落的女人,那种扭扭捏捏的我可受不了。我公司虽然做的是强调女性化优雅风情的服装,但我个人比较喜欢中性化的女人。尤其是适合穿这种皮夹克的女孩子,最让人心动。」
我在大阪见到他时,正值严冬,所以我穿着黑色皮夹克和焦茶色灯心绒长裤,毫无女人味,但鸟井连说这番话时的表情,似乎是真的非常欣赏,眼中泛出浓稠的性感,厚实的双唇合都合不拢,看起来就很好色。他就腆着那副色眯眯的表情对我看直了眼,全然地,毫不设防。
他的毫不设防打动了我的心。
对什么毫不设防呢?对于我的轻视毫不设防。
这年头,不可被人轻视的意识,就像社会这艘船的龙骨,令人变得心肠冷硬。
能够毫不在乎这点,坦然露出让人轻视的弱点也丝毫不惧的鸟井连,让我爱上了他。
不仅如此,毕竟,他还让我体验到救难人员的那种性爱魅力,于是我当下暗想──
(跟他上床也无妨。)
实际上,我们过了半年才发展到那种关係。
连说「如果你想结婚那我们就结」,但在东京或大阪约会的关係已维持三年之久。
连说「那栋别墅,一个人住应该也会是不错的假期」是真的,爱海的连,在冈山县偏僻渔村外围的山丘上,盖了一座比较精緻的别墅。
我没去过地中海沿岸,但是感觉就像是俯瞰大海的欧洲农舍风格。听说是委託大阪的建筑师设计的,前院铺着地砖,而且据说是特地向本地磁砖公司订製的。
宽敞的玄关铺着石板格外凉快。
后院是树木环绕的草皮,从这里也能看海。船只往来频繁,甚至令人忍不住惊叹穿梭濑户内列岛海域的船只航班之密集。
房屋四周有石墙与树木环绕,几年来树木愈长愈高,几乎已掩盖房屋。宛如睡美人住的城堡,因此一年要请邻村的园丁来修剪好几次。
村中有间鱼店「鱼政」,一通电话,便会把想要的鱼虾送到府上,或者烹调之后送来。
虽是渔港,但渔业界有複杂规则,似乎明文规定某些水产不能捞捕,因此连渔夫也会去鱼店买鱼。
前院白色地砖上,有粉红色大理石女神雕像,还有喷泉。所有的窗户都装有锈硃色防盗窗,草皮尽头是整整齐齐的石板。连玄关白色大门的把手都是精心打造。
卧室两间,浴室厕所两间,还有餐厅与厨房,一进门的地方就是客厅。
两个卧室都在二楼,是为了看海。
夏天很热,但瀰漫海潮香气很舒服。走个四、五百公尺,便有度假饭店及民宿,内行人似乎都知道,从这一带眺望的濑户内海风光最美。
连曾说过,「可以看海的别墅」是他毕生梦想。不过,这个梦想也和女人一样,只要知道「就在那里」就好,不用实际去住似乎也已满足。他自己的解释是:
「不不不,那当然是要亲自去住才有意思。可惜我实在太忙了。」
不过去年我俩还是来住了三天。
早上淋浴后赤脚踩着沾满露水的草地,享用热咖啡与大蒜奶油吐司。我也爱上了这个别墅。
从后院走下石阶,沿着竹林之间辟出的小径一路走去便会来到海滩。这一带和停靠渔船的海边还有段距离,因此海面没有船只的机油漂浮。不过,当然不是像南太平洋列岛那样的碧蓝海水,只见红褐色浪涛一波波涌来。
不过还是有戏水游客。我们也在这里游过泳。
午餐就吃「鱼政」的生鱼片。我有时会用鱼头煮味噌汤。
吃完午餐,到了傍晚,两人会替草地浇水或是泡澡。
期间连不断打电话去公司,晚上去饭店吃饭,喝着金巴利苏打,一边问「你当初为什么和老婆离婚」调戏他也很有趣。
「因为有怨念。」
连嘻嘻笑着说。
「怨念?」
「我老婆不像你这样有自己的工作……不,没工作也无所谓,那个无关紧要。她就安安心心待在家里每天笑眯眯地享受就行了,可她好像就是觉得不舒服,整天发牢骚,那成了怨念。心有怨念的人很难相处。日积月累,就觉得跟她在一起很吃力。」
我对怨念这个字眼心有戚戚焉。更加喜欢连。哪怕一辈子不结婚就这样和他交往我也甘愿。
连点点头:
「对对对,结婚就会拥有家庭。说到家庭就很色──应该说很猥亵。」
「如果很色情倒也好。」
「对,色情才好。咱俩意见一致呢。」
不过,比起那个,我们认为更上等的是好色。好色的救难人员。
我喜欢他的身体重量,而且是黏稠的重量,充斥我全身上下宛如蜂蜜般黏稠的重量。把卧室的窗子全都敞开,听着夜风砰砰拍打防盗窗,我这个遇难者,超爱被连这个救难人员的毛毯团团包裹。
傍晚起风了,沖个热水澡,检视冰箱后决定拿冷冻牛肉煎牛排吃。这里有电视(连即便来别墅似乎也在担心种种俗务,他会看电视或打电话),但我一个人的时候不会开电视。
吃完饭我关好门窗,开始看我从首都携来的涩泽龙彦的《黑魔术手帖》。海上闷热无风,得知连今晚也不来,我感到很无趣。
八点左右,摩托车的声音顿时变得刺耳,掺杂男人的声音,接连好几辆摩托车轰隆隆驶去。
我惊讶得喘不过气。
然后,摩托车又从另一头接近,绕行房子一圈后远去。似乎是从房子后面的坡道上去,绕行房子一圈后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