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是晴天。
校园还是一片湿,到处都有积水反射阳光。
雨下了一天就停了。虽然我对天气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恶,但是我也和普通人一样,不希望班上发生问题的那天是阴天,使得气氛更加沉郁。话虽如此,就算昨天是晴天,情况大概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从这种角度来看,天气实在是十分公平。
我坐在窗边的座位看着窗外,一面应付现代日文老师的催眠,一面有一搭没一搭玩着左手的自动铅笔。现代日文老师不会叫人起来问问题,所以再怎么不专心也没关係。
直川浩辅今天没来。
班上同学都认为直川是因为昨天早上的骚动——由于考试成绩让他心神大乱,还动手揪住大田,闹得大家不愉快,所以不好意思来学校。第一节下课时,大家都在谈论这件事,但是我怀疑他是不是因为这种理由缺席——直川的性格根本不在意其他人的眼光,而且今天没来学校,隔天只会更加不好意思。只不过这种事也没什么道理可循,受到这么多人无声的谴责,再怎么不在意别人的人,可能都会受不了——不过也可能只是我想太多。
「换句话说,从文章里推测作者的想法,就会发现四比三更接近,所以去掉三,剩下二和四,比较两者之后……」
上了年纪的老师加上无聊课程,给了我思考的时间。我在心中苦笑,心想只有分析题目跟解说答案,这种课谁来上都行。而且这个老师经常不看标準答案就开始解说,偶尔还会搞错答案,害得同学一脸错愕。我开始胡思乱想——这样的上课方式,不管学生的成绩进步还是退步,都跟老师无关吧?而且现代日文又是最难看出老师教得好不好的科目。
但是无论如何,现在没有那个閑工夫让我胡思乱想。
今天的计画,是在午休时间巡视二楼的二年级,放学之后再去一楼。
幸好一年级和二年级的星期三都是六堂课,我打算和里绪一起去教室前面假装等硝子,趁着班会时间观察教室状况。这样至少可以确认导师和没有缺席的学生——至于早退之类的突髮状况就等明天再处理。这样一来,还没确认的学生也不会太多。的确如同硝子所说,没有必要以她们班为优先,如此频繁地确认。但是我也有我的优先顺序——先从硝子和我开始,确认我们的身边安全无虞之后,我才能够放心。
而且我也有话要跟舞鹤蜜说。她对我们不算友善,而且我也不太想见到她——不过在这种状况下,还是非得见她不可。如果情况不对,甚至有必要见她的乾姊姊速见殊子。
不过我也不太想见到她,因为我很怕她。
「这个时候二要比四来得恰当,所以第三题的答案是二。」
「——老师,这题的答案是四。」
教室四处发出「不对吧?」的气息,但是老师完全没发现,也没有人举手纠正老师。一半大概是因为看开,一半大概是出自日本人的天性。不一会儿,开始有人交头接耳确认答案,但这个上了年纪的老师有点耳背,完全不受影响。
我继续在这位某种含意的「名师」教导下打混,等待午休时间的到来。
现在是第二堂课。再过两堂课就去楼顶带里绪下来吧。
* *
正当城岛晶在教室里胡思乱想时——直川浩辅走在通往教室的走廊上,心中的焦躁让他无法看清四周。
在昨天遭受屈辱之后,过了一夜。
一早醒来只觉得不安,因为自己有把柄落在别人手上。
想到自己未来会受到什么待遇,让他倍感恐惧,也很怨恨逼迫自己的大田敦,在这样的心理煎熬之下,他实在是不想上学。原本打算跷课,但是没有生病却不去学校,在他的心中是种罪大恶极的行为,所以拖了两个小时之后还是决定上学。一切都是因为他的个性太过认真。
他爬上通往二楼的楼梯,往二年级的教室前进。
第二堂课再过五分钟就会下课,趁那个时候进教室好了。大概会受到周围的人注视吧——不过对于大田以外的人,没有必要特别在意。再说那些人对他来说,原本就是不值一顾的垃圾。不管垃圾说些什么,只要不听就行了,没问题的。
但是——
万一那些照片已经流传开来……
他想告诉自己那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却无法说服自己。把柄落在别人的手上,那种恐惧根本无理可循,让他越显退缩。事实上他从刚才开始,就连自己眼前的景色都看不清楚。甚至从鞋柜走到这里的路上,有没有跟任何人擦身,他也记不得了。
只要闭上眼睛,就会看见自己的放大照片贴在教室后面,还有看着照片嘲笑他的同学。
浩辅不断想要甩开那幅幻影——可是脚依然自顾自地沿着楼梯往上爬。
当他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过了二楼。
「啊……」
楼梯的终点就在眼前,已经无路可走。
浩辅的背脊瞬间结冻。这里是前往楼顶的转角——也就是昨天被大田那群人围殴、强拍照片的地方。
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往后退,而且突然觉得思心想吐,挨揍的肚子也传来阵阵痛楚。
「呜……恶……」浩辅强忍想吐的感觉,转身向后走去。这种地方一刻也不能久留,得赶快走下楼梯到别的地方——
楼下隐约传来众人拉开椅子的声响,以及交谈的声音。好像有哪个班下课了。
——搞不好有人会上来这里!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其实就算有人来了也没关係,但是浩辅在情急之下,却只能想到不能被人看到、不想在这里见到任何人、得快点逃走才行。
想逃到别的地方——不是这里,也不是楼下,而是某个不会见到任何人的地方。只要有人看见他,就足以让他无地自容。脑中甚至浮现「搞不好自己的照片已经散布到全校」的念头,所以他才会採取这种行动。
「咿……啊啊!」
完全是反射动作。
不是下楼,而是跑向楼顶。
浩辅推开铁门,彷彿想要逃离学校冰冷的空气,渴求解放的天空。
他什么也没想,只是因为厌恶就反手关上门——先是吐出一口气,接着用力呼吸新鲜空气。
「呼……呼……」背靠着门,任由身体自然滑落。
他马上就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可耻,几乎快要哭出来。
自己真的有必要逃跑吗?有必要不敢来学校吗?大田有自己的把柄,但是自己也有大田的把柄,所以他们应该是对等关係,应该可以互相牵制。只要自己不主动接触他,就不至于穷途末路。不仅如此,要是处理得当,还可以找老师揭露大田的所作所为,暗中将大田赶出学校。
他在脑中进行夹杂希望的想像。
「不行……」不过恐惧还是更胜一筹。
现在的他草木皆兵,就连毫不相关的脚步声都可以吓到他拔腿逃跑,怎么有办法处理这件事?连想进教室都举步维艰,又怎么可能坦然面对。
他心想,自己该何去何从。
自己该何去何从。
还能去哪里呢?
根本已经无处可去了吧?
心里的某个角落这么想着,自己大概已经完蛋了。
自己本来应该是傲视那群垃圾的人,可是照这样下去,自己会像家人一样——像在工厂鞠躬哈腰的父亲一样、像只会靠歇斯底里和否定现实来自我满足的母亲一样、像只能露出谄媚笑容弥补自己愚蠢行为的妹妹一样——变成无趣至极的人。不要,我绝对不要。可是现在的自己……
耳朵听到一阵歌声。
歌声打断浩辅的思考,让他抬起头来。
不是音乐教室传来的合唱,只有一个人的歌声。歌声里没有伴奏,节奏不明,听起来就像口哨一般,彷彿随时会消失在风里。
我有个梦想——
虽然是个愚蠢的梦——
我梦想通晓世界——
梦想看遍全世界——
那是一首他不知道的英文歌。
就算告诉他歌名,对音乐一窍不通的他也不会知道吧?
只是纤细的旋律以及轻柔的声音实在太美,让着迷的浩辅站起来。
嘿,看着我——
嘿,你听得见吗——
和我一起唱吧——
如果你不知道,自己失去什么——
他往歌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好像发烧一样朦朦胧胧。
又好像是在寻求救赎。
或者是想逃离这个世界。
浩辅只是迈步走过去。
你失去的,是所有你知道的无聊歌曲——
你失去的,是所有你重视的无聊小事——
于是——
他没有任何根据,只是期望这首歌会是带领他脱离现状的契机。
他抱着淡淡的期待,想亲眼看见这么美丽的歌声,是出自多么美丽的人之口。
当他发现正在开心唱歌的人,是靠着楼顶扶手托住下巴的娇小背影时。
浩辅的思绪就此停止。
* *
锺已经响了,可是还没下课。
「再三分钟,安静!」所有同学都用无言的抗议回应老师的话。最后一题的答案是三,只是一题单纯的选择题,就连本来不会的人在看到正确答案也会马上想通,不过老师还是继续拐弯抹角的说明。我靠在椅背上,偷偷伸个懒腰。
上午的课结束一半,过完剩下的一半就是午休时间。
我对里绪感到有点抱歉,因为今天又害她没时间吃午餐了。这个周末请她吃顿饭好了。里绪没有味觉,因此不会特别想吃什么,但是她有个麻烦的毛病——就是去外面吃东西都会点些昂贵的东西,说这些好像比较好吃。不过麻烦归麻烦,我也拿她没辄。毕竟人家帮了我的忙,这点小事还是忍耐一下。
可是这样一来,硝子也会叫我带她一起去。带她出去吃饭也很麻烦。大概是我的教育出了问题,不管去哪里都会点一堆布丁——应该说光是布丁就可以吃掉五人份。当一个少女面无表情地对女服务生说「我要这里所有种类的布丁」时,一定会引来周围的异样视线。不用说也知道,当时的我总是恨不得想找个洞钻进去。
硝子喜欢吃布丁。家中冰箱里一直冰有好几种布丁,上面还特地贴了给我看的字条,上面写着「想吃的时候请找我商量/硝子」。可是每次对她说「你很喜欢布丁」,她就会说自己没有感情,不会喜欢什么东西。那个样子真的让人不禁想笑。
我试着想像一下,然后露出苦笑。
操场还是湿的。照这样看来,第五堂的体育课要到体育馆上课了。我们的体育课是晴天踢足球,雨天打篮球,可是两种都很麻烦——
就在我胡思乱想,无谓地动着脑筋的瞬间。
偶然看向窗外的动作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咻——」
突然之间,有个东西像伽利略的铁球般划过我的眼前,比我的大脑处理速度还快。
那是一道人影。
整个教室瞬间为之僵硬。
虽然不知道有几个人看见,不过那的确是个人。虽然弯着身体、缩起四肢,但是头髮、手指、手脚、脸孔、眼睛、看着我的视线,还有身上穿的体育服颜色——体育服?
老师没有注意这一幕。
有几个人发出尖叫。
我连忙站起来。
「呀啊啊啊!」「什么?怎么了!?」「有、有人……!」「你有看到吗!?」「啊、可是、那个……」「喂、你们在干什么?现在还是上课时间!」「都出事了还上什么课啊,老糊涂!你没有看见吗!」「怎么可以对老师这么说话……」「老师!」
「有个东西从楼上掉下来了!好像是人!」
在听到同学大吵大闹之前,我就一把拉开教室的门沖了出去。好像有人叫住我,可是现在不是理会对方的时候。
虽然只有一下子,但是绝对没错。一般人或许只能看出「好像是人影」,但是我的动态视力可以看到一切——二年级的体育服、熟悉的娇小身躯,还有向我求救的眼神。
我拚命奔跑。我当然知道从楼顶掉下去是死路一条——就算挂在一旁的榉树上面,树枝也会划开她的身体、撞断她的骨头,纤细的四肢四分五裂,变成勉强保有原貌的肉块。即使如此……
我沿着楼梯往上沖。
到了三楼才发现骚动越演越烈,但是没有人到楼顶察看。这也难怪,看到有人坠楼,第一步总是先确认地上有没有尸体。基本上,人类很喜欢同类的尸体、喜欢这种平常看不到的东西、喜欢非日常。这些人根本不知道非日常的本质,就因为憧憬与好奇产生这种来自本能的兴趣——这种人都应该凄惨死去。
我打开楼顶的门,没有看到任何人影。
「喂……拜託……」
不晓得是意外还是蓄意,不知道哪种可能性比较高。我蹬着楼顶的水泥地,朝着二年三班窗户的正上方跑去。弯过水塔的角落绕到后面,来到楼顶边缘——这里是比较宽阔,稍微看得到街景的地方。在这里……
一个小个子攀着扶手,双手紧握铁栏杆,面无血色,无力的身体瘫在那里,就算站在这里也看得出来她在发抖。是我那位穿着体育服的朋友。
「里绪!」
放声大叫的我冲过去抓住她的肩膀,只见她吓得让人看了于心不忍。
「晶、晶……?」
「没事吧!?还好,要是你真的……」
「死掉……了。」
里绪一看见我的脸,眼泪就像决堤一般,从她的大眼睛里夺眶而出。
「死掉了、里绪死掉了!很恐怖喔!重力很恐怖喔!掉下去了,里绪……里绪掉下去了!」
简直像个小孩子一样,她扑进我的怀中——
「没事了。」我抱着里绪纤细的肩膀,双手绕到她身后抚摸柔软的髮丝安慰她:
「没事的,过一会儿就没事了。里绪在撞到地面之前就回来了吧?所以刚才的恐惧是假的,已经是假的了。没事的,里绪没有消失,里绪就在这里。」
「呜……呜啊啊啊、啊……」
紧绷的情绪一下子放鬆,里绪开始嚎啕大哭。里绪的眼泪沾湿我的制服,温热的眼角压在我的衬衫上,就像是一把火在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