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熬过期末考结业典礼春假开学典礼换班,须藤晶穗现在变成二年四班座号十四号。新的教室新的桌子新的教科书,还有新的导师新的同学。
那个时候的晶穗有两个原因值得忧郁。首先第一个,新导师三十五岁单身的河口泰藏让人怎么看都觉得讨厌。然后第二个,隔壁座位的岛村清美是个性格超级阴沉的人。
前者也就算了。翻开过去的经验,讨厌的老师远比喜欢的老师要多得多。晶穗好歹也算是在学生生活之中持续战斗的一名士兵,多少还懂得一些方式,能用警戒色与拟态来与导师和平共存。
较为严重的自然是后者。
那个时候的清美,看来就像全身笼罩着一整片的黑雾。光是坐在她旁边,就会染上一股沈重的气氛,和她攀谈也只会得到最低限度的答案,休息时间则是什么事也不做,一味茫然地凝视着窗外。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换班之后重新洗牌的成群陌生人之间,完全没有自行寻找新朋友的意图。
不过晶穗讨厌随随便便就放弃。
晶穗不时寻找机会去和清美攀谈。装作忘了带课本拜託她让自己一起看、午休时间到了就试着找她一起去吃便当。然而最先产生变化的并不是清美的态度,而是晶穗观看清美的眼神。在清美的姿态与言谈之间有种近似明朗的种子。或许有这种可能,清美原本是性情开朗、不会害羞的性格,只是为了某件极为痛苦的事而变得畏缩起来。
晶穗一边四处探问,想说从前和清美同班的人是不是有什么线索,一边却也感到不可思议,纳闷自己为什么要做到这种程度。这么想来,晶穗会加入新闻社或许也是某种注定。后来晶穗终于掌握到隐藏的真相。
──对了,突然想到,小美你家就在我家附近嘛。这个,我爸爸的兴趣是在夜间慢跑,我听他说,最近没看到你带狗出来散步。我和你虽然没讲过很多话,不过有一次看到你在皮包里面摆了狗的相片,想说你家的狗已经很老了,该不会是──
那天放学之后,晶穗邀清美到学校附近的咖啡店。原本打算不着痕迹地用言语加以试探,没想到清美身上所张起的防护网才一下子就溃不成军。清美不怕人看地大声哭泣,晶穗只能不停地对自己擅自刺探他人隐私的行为表达歉意。
那是只有很深的爱尔兰牧羊犬血统、血统複杂的杂种狗,名叫「十兵卫」。
皮包里的相片是很久之前拍的,前阵子它连散步都懒得动,整天只想睡觉。根据兽医诊断,直接死因说是肺炎,不过从它高达十五岁的年龄来看,衰老应该佔了一半以上的因素。然而对十四岁的清美而言,十五岁的十兵卫是从她懂事以前就生活在一起的个体,它的死亡正是清美有生以来,首次体验到的「家人的死亡」。
虽然泪流满面,清美却像变了个人似地不停叙述着和十兵卫相关的回忆。受到爱犬之死的重大打击,加上升级与换班等环境的激烈变化,造成清美在精神方面陷入了不安定的状态。晶穗随着清美的话一一点头,同时心里想着,希望今天的事能够化为一种契机,让十兵卫之死变成过去。
然后,在心底某处,她确实感受到某种莫名的罪恶感。
希望清美的心能够回覆平静,这种念头或许是后来才追加的藉口。在与这个念头截然不同的其他部分,自己正毫不容情地企图加以揭穿,不论事情真相是否攸关他人的痛苦或悲伤,而她之所以这么做,或许只是为了满足自己丑陋的好奇心。
或许是这个念头一直悬在心里。隔天早上,晶穗一如往常地上学,发现清美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眼睛哭得又红又肿的时候,整个人都怔住了。看在晶穗眼里,清美那副模样简直就像等了整晚、专程为了来找自己报仇一样。
不过,实情并非如此。
清美的眼泪,有一半以上是喜悦的泪水。清美紧握着晶穗的手,滔滔不绝地说着,让身旁不了解原委的人全都瞪大了眼睛。
十兵卫来向她道别了。
清美一如往常,到十兵卫的狗屋道声晚安之后上床。半夜觉得有谁在叫她的名字,于是醒来。但是身体无法动弹。遇到鬼压床是第一次,不过很奇怪地,并不感到害怕。慢慢地,她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蹲在床边,听到像是直接在脑子里对她讲话的声音。──活了十五年,我过得很幸福。我会死并不是任何人的错,直到最后一刻,你们全都尽心儘力地在照顾我。不过这个家里最年轻的成员,因为我的死亡一直一哀叹悲伤。她一流泪我就有所牵挂,无法飞升前往更高的地方。天亮之后希望传达给她知道,能陪着她一起跑步,我非常幸福。若是她能渐渐将我淡忘,我就再也没有任何牵挂──
那个时候,周遭听到人们的反应实在是各式各样都有。很多都是一脸呆相,不过其中有人发出冷笑,有人一脸嫌恶地盯着,甚至还有人跟着一起哭。然后──
「喂,你们在做什么?锺已经响了。」
三十五岁单身的河口泰藏不知何时来到了晶穗身后,用一脸不悦的神色如此说道。
那一瞬间,身为在学生生活之中持续抗战的一名士兵,晶穗确实做出了漂亮的反应。①河口是现在才来。②对现场状况不可能了解得太清楚。③看到清美在哭,所以怀疑她是在跟谁吵架──晶穗从河口脸上一口气读取到这些讯息,马上像电灯泡似地亮起笑容,说着「是、是,没事,我马上回座位。」打算往这个方向来收拾局面。
但是清美依旧处在极度兴奋状态,无法针对状况做出如此正确的判断。
于是清美採取了最糟糕的行动。她试图加以解释,说明自己并不是因为和晶穗吵架才哭,对象明明是极度不悦的河口,她却偏偏反覆说着鬼压床的话题。
她的话并没有来得及说完。
「不要再胡扯了!」
话还没说到一半,河口就已经发飘了。清美惊跳起来,表情像被打了一记巴掌似的,整个人动也不动,就像结冰了一样。
把狗畜生死掉的事拿来胡扯,这种家伙将来不会有出息。
河口所讲的话应该是这个意思。
直到如今,晶穗还是无法清楚记起当时河口说过的话。不可否认的是基于个人情感因素,所以才会单单留下恶毒的印象,况且还有很高的可能性,河口当时採用的其实是更为认真的说法。现在回想起来,也许河口只是和清美一样激动,在不自觉之间发出怒吼,然后连自己都着慌,却又不能够在众目睽睽之下退缩,于是只好拚命说些有的没的。
问题是那个时候,晶穗既没有余裕也没有理由,可以把事情分析得这么清楚,而且河口还对着无法动弹的清美不停说着废话。什么REM睡眠是怎样、入睡时的幻觉又是怎样,隐性的优越感与让人开心的义务感纠缠不清合而为一,口气像在开导无知蒙昧的愚民一样。
面对讨人嫌的导师,总得找出彼此共存的方法,晶穗原本是这么打算。
问题是这怎么搞的?是世界太大了、还是自己太嫩?恐怕是后者吧,自己私下认为足以名列全国前五名的「好孩子拟态」能力,没想到就在第一学期开头,短短不到一个礼拜的时间,就和足以将它撕毁的狠角色近距离遭遇。
──真叫人火大。
就在晶穗有所觉悟,决定背水一战的那一瞬间。
河口就像想起什么重要事情似的闭上嘴巴,感应到某人的视线,于是用武道家般的姿势朝着左斜后方回头。
在河口视线的前方。
从晶穗桌子数来右边第二个、前面第三个的位置,有个男学生正靠着桌边站立,用不满的眼神盯着河口。
若要用一句话来形容第一印象,就是感觉不起眼。
加上一被河口回瞪,连旁人都看得出来,那个男学生明显变得畏怯。河口露出叫人略感噁心的笑脸──
「怎么样,浅羽?看你好像有话想讲。」
男学生的视线下垂了一会,然后朝着清美凝视一会,很快又回到河口身上,像要鼓起勇气似地咬紧牙关──
「──这个…」
「怎样?」
男学生此时微微深呼吸,然后这么说道:
「──就科学的角度来看,我想老师所讲的应该没错。」
见到强势的人就拍马屁,脑袋空空的胆小鬼。
还是得靠自己来说句公道话。
晶穗这么下了结论。
但是──
「不过我认为,这跟老师口出恶言是两码子事。」
一片沈默。
河口的太阳穴青筋暴露。
所有人全都倒吸了一口气。死刑就要开始执行。毕竟是老师与学生的关係,教室是竞技场,胜负显而易见。恶魔河口即将上演把奴隶大卸八块的残酷秀。这时周遭的反应依然各自不同。有人被意外的发展吓到愣住、有人暗地里发出讥笑、有人为了看好戏而探出身子、有人则是惊恐地朝着其他方向移开了视线──
然后,有人客气地在教室拉门上敲了敲。
「──河口老师,不好意思。」
久久都改不掉的东北腔。是教日本史的森村。他不知何时就站在那里,从开了一半左右的门口探头进来,在蕩漾着异常空气的教室里一脸怯懦地来回张望。
第一节课的钟响了,所有一切全都鬆弛了下来。
那就麻烦你了,河口这么叨念着离开教室,晶穗确信自己在他脸上见到了绝处逢生的表情。而在那个时候自己脸上所浮现的铁定是同样的表情。安静、快点回到座位,森村拍手这么催促着。晶穗对依旧哭丧着脸的清美出声安慰。拉椅子的声音以及课本扔到桌上的声音、叹息的声音以及低声细语的声音充满了整间教室。
──喂,刚才那家伙是谁?我们班上有那种人?
──是浅羽吧?座号一号那个。
──你认识?
──没有。因为座号是一号,所以多少记得名字。
──白痴啊,你们还不晓得?就那个啊,新闻社不是有个叫水前寺的?老是跟在那个人屁股后面走的……
──啊,原来是他!我就觉得那张脸有在哪里见过。欸──我都不知道,原来他是这样的人。叫浅羽是吧?
晶穗让清美坐在座位上,然后透过肩膀偷偷张望。
由晶穗的桌子数来右边第二个、前面第三个。似乎叫做「浅羽」的男学生的背影。不知道周遭的低声细语他到底听见了没有,只见他若无其事地坐在座位上,视线落在摊开的课本与笔记本上。然后猛然侧着脖子,朝着苍蝇停留的后脑勺抓呀抓地搔痒。
晶穗心里想着:
他的全名──叫浅羽什么呢?
◎
然后夏天来临,现在晶穗近乎嫌恶地了解到,那对浅羽来讲竟是完全超乎寻常的行为。
午休时间──
「晶穗─!」
被清美在头顶上敲了一记,思绪的泡沫瞬间破碎。
「很痛耶,讨厌──」
晶穗的手离开腮帮子,回头一看,眼前就是清美的笑脸。
「欸,我刚刚和千佳她们说话──」
以那天早晨为界线,之后清美的一切全都改变了。之前的浅黑色暗影已经消失,看起来连身高都拉长了。可能是因为解除精神压力,所以身高真的拉长,也可能是之前驼背低头的姿势让身高看起来比实际上要矮。
「西久保、泽木他们那群人说要开什锦烧的店。晶穗要不要一起来?」
清美动作快速、像只兴高采烈的迎宾犬汪汪吠叫似地连声说道。晶穗没听懂她在说些什么──
「──开什么店?」
「正确的说法是路边摊。」
「路边摊?」
「哎哟!就是旭日祭啊!要是有什么企画就得赶快提出申请,不然要截止了。」
哦──
晶穗想着,原来指的是那件事。园原中学校庆,通称「旭日祭」的举办日期是九月二十七日和二十八日。连今天都算进去也只剩十一天。
──不过──
那件事嘛──
「我不参加。」
清美真的是大吃一惊。
「为什么──────────────?」
「呃,因为新闻社要提企画。我想光是那边就有得忙了。」
「咦──?新闻社要提企画?」
「要。」
「那不是地下社团吗?」
因为「那不是地下社团吗?」这句回答,晶穗回道:「这和地下社团无关吧?我们学校的校庆是由所有人来提出企画。大家都和地下社团没什么差别。」
「新闻社要提什么企画?」
「啊,这还没决定。不过得赶快做出决定才行。」
清美朝着脸部逼近,来到极近的距离。晶穗不自觉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晶穗,你都不理我了。」
「什么意思?」
清美夸张的低下头来。
「从你进新闻社之后,你就不太理我。下课后的回家时间不一样,假日打电话也经常不在。我好难过。」
「这…这个,有社团活动的人都是这样──」
清美突然间抬起头来。
「浅羽有那么好吗?」
自己应该没有脸红。
至少心里是这么打算。老是为了浅羽的事被人拿来开玩笑。晶穗发出小声的叹息──
「又来了。我跟你说,我对他并没有那个意思──」
清美用挖掘似的眼神望着晶穗的表情,然后唐突地露出满足的笑意。
「好、好。你从以前就喜欢做校刊,现在的目标是把园原电波新闻好好做成校刊,你说是吧?」
接着清美在晶穗背后见到谁的身影,将晶穗接下来的反击给岔开,迅速走向另外一边。啊,喂喂,这次的校庆我们要开什锦烧店──
大大叹了一口气。
晶穗心里想着。虽然并没有脸红,不过还是难以彻头彻尾地加以遮掩。清美会拿浅羽的名字来开玩笑,想必是晶穗内心动摇、想躲又躲不了的样子看了觉得有趣。就知道是这样。
两手撑起了腮帮子。
她从以前就喜欢做校刊。
现在的目标是把园原电波新闻好好做成校刊。
并不是谎言。从小学时期开始,校刊製作便是晶穗的独佔事业。改革内容,让新闻社从地下社团升格为正式社团的企图心并没有改变;虽然还没向清美或是其他人提起,不过将来决定从事媒体相关的工作。还算不上是梦想、目标之类的具体希望,而且走这条路的话该怎么做、走这条路在具体方面能够从事怎样的工作,这些都还不清楚。只是「可以这样多好」的小小声音始终停留在晶穗心底。
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