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要丢掉呢,还是偷偷拿回去?
连想都不用想,根本不可能拿回去。万一被伊里野逮到,光想就觉得恐怖。接下来不是当场咬舌自尽,就是躲到西藏的深山里去跟羊群渡过余生。
不过说归说,直接扔在那里风吹雨打也是不妥。
浅羽最后又盯着封面看了一回,把A书藏在防波堤的水泥块裂缝里头。用掉在旁边的木板塞住洞口,为了让它不被风吹走再用石头压住。这样看起来就像「此地藏有宝物」的样子,迟早有天会被另一个人发现。
他从桥下爬了出来。
嘴里咬着便利商店的提袋爬上防波堤,伫立在河堤上面的道路,浅羽愣愣地望着黄昏的天空。
腰没力了,脑袋也跟着没力。映在眼里的风景缺乏真实感,风的动线在稻穗水面划出无数条刻痕,驱逐害鸟的发光胶布反射着夕阳,飞扬在风中的塑胶眼球和猫头鹰,看起来就像堵在前方的小丑妖怪。电线横过绯色的天空,想必是从世界的一头连到另一头,彷佛绵延到云端的大群蜻蜓正在头顶绕着迴旋。
然后,眼前有个小小的女孩。
「呜哇!」
浅羽吓得跳了起来。但是女孩却动也不动。看似不爽地吸着鼻涕,用打量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浅羽。晒得黝黑的手脚满是擦伤,身上穿着沾有鼻水的背心以及松垮的短裤,像是刻意丢到泥巴里头搞髒的小提包正斜斜背在肩上。
虽然浅羽不可能晓得,不过说到「伊藤家的日香梨」,那可是周边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暴力少女。
她的本名叫伊藤日香梨,成增小学二年级,是每班多少都会有一个的麻烦人物,因为过度调皮而被人欺负。沉默、不爱乾凈、凶暴,必杀技是咬人,在小学生的打架里头谁先使出大车轮拳谁就赢,这点她比班上任何人都要提早学到。天天在校内发生的暴力事件半数以上和她有某种关连,因此被周遭的人送上各式各样的名号,是个百分之百的问题儿童。顺道一提,她的最新名号是「踩烂金鱼的恐怖女人」。
「──请…请问──」
不管怎么说,对目前的浅羽而言,伊藤日香梨就是他从桥下爬出来之后最先面临到的「他人的注视」。
失落的现实感像雷击一般苏醒。
「你是住这附近的小朋友?」
因为那份反作用力,浅羽无法默默地从那边离开。素未谋面的小女生正睁大了怀疑的眼神盯着自己。自己究竟在桥下干了什么,有种被她识破的感觉。于是还来不及思考嘴巴自己就先开口。
「我…我不是什么可疑的人,这个──」
这样反而更是可疑。伊藤日香梨的表情变得加倍狰狞,直直仰望着浅羽的视线往下挪移。浅羽无法动弹地杵在那里,视线继续缓缓移动,在股间的位置陡然间停了下来。
浅羽再度战战兢兢地俯看自己的胯间。
裤子的拉炼没拉。
慢着,你误会了。
浅羽发出无言的吶喊。究竟是哪里误会了,就连自己也搞不清楚。
然后伊藤日香梨将浅羽研判为第一级的可疑人物。「啊──────────────────────!」
突然发出的怪声让人吓个半死,心窝被穿着拖鞋的脚一记飞踢,浅羽整个人滚倒在地。正要起身的瞬间屁股被人一踢,甩开像妖怪一般从背后紧箍过来的双臂奋力往前飞奔。
「喝──────────────────────────!」
伊藤日香梨怒吼着追杀浅羽。不过看来毕竟追不上国中生的速度,于是从髒兮兮的提包上面陆续抓下硬结成块的泥巴,对着连滚带爬逃跑的浅羽扔了过去。距离太远无法命中,有几块就弹到持续奔跑的浅羽脚边,每次浅羽都像踩到地雷似地跳起来。最后终于看不到他的背影,伊藤日香梨当场笨拙地转了个圈,对着黄昏的天空发出胜利的吶喊。
「呀呼──────────────────────────!」
浅羽落跑了。
头也不回地持续奔跑,在通往山丘的坡道半途终于喘不过气来。两手撑着膝盖调整呼吸。战战兢兢地往背后回头,在确定没有人追来之后安心地大声喘气。
接着拉上裤子的拉炼。
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逊到叫人想消除记忆。
咕噜噜,肚子里的虫在叫。浅羽再度开始往前走,便利商店提袋里的抛弃式刮鬍刀和猫罐头髮出卡沙卡沙的声音。自己原本只是在下午出来买个刮鬍刀的事,现在已经成为遥不可及的记忆。
总之先让脑袋冷静一下。
快点回学校去吧!
若无其事地说「我回来了」。没什么不可告人的事,自己只是去买个刮鬍刀,回程想到要给校长买个礼物,于是兜回去便利商店买了猫罐头,所以才会晚了。就这样。
要是被人问起,那就这么回答。
要是没人问起,那就什么也不用提。
步伐在空腹感的驱使之下加快。坡道的幅度变得和缓,前方可以看到体育馆的枫叶色屋顶。回去之后要先洗澡,随便把鬍子刮一刮,喂校长吃猫罐头,然后再大家一起吃晚餐──
浅羽就在这时停下了脚步。
「啊──」
是吉野。
吉野正走在操场上。
他一个人。没见到伊里野的身影。吉野扛着硕大的背包,直直往正门走了过去。那个走法很奇妙,微微蜷着身子,用力甩动右臂,左手似乎按着左脚与腹部的交接部位。
浅羽伫立在坡道正中央,自言自语似地低声说道︰
「──是叔叔。」
他是要去哪里?
还扛着背包。
吉野来到正门,只用右臂拉开了大门。浅羽看了这一幕想起用来探测入侵者的陷阱,不过口袋里的手机却没有动静。最近习惯了学校里的生活,凡是有人要去哪里口袋都会震动实在很烦,于是浅羽在几天之前关掉了手机电源。
吉野来到正门外面。
然后在这时回头张望,确认有没有人从背后追来似地透过围墙窥伺着操场。像要纾解肩部酸痛似地用力扭动脖子,朝下坡的方向踏出第一步。
然后隔着一百公尺左右的距离,浅羽和吉野四目相对。
浅羽露出朦胧的微笑。
「叔叔!」
浅羽微微抬起右手大声呼叫。
吉野没什么特别反应。
至少在浅羽眼里看来是这样。
距离太远,连表情的变化都没办法看清楚。
接着吉野唐突地往右转。背对浅羽,用单脚上了石膏似的步伐拼了命往坡道上爬。硕大的背包每走一步就向左倾斜,用绳子绑起的炒锅与饭盒的互相撞击声传到浅羽耳中。
他是要去哪里?浅羽再度这么想着。
顺着这条坡道再往上爬,山顶就会出现小小的空地。坡道在那里会转为下坡,顺着背面的斜坡咕溜溜往下,尽头就会出现菜田以及贯穿东西两边的四线道道路。顺着那条道路往东就能去到山脚下的小镇,不过却是绕了一倍以上的远路,把山丘整个大大地兜上一圈。
「──他是要去哪里?」
试着出声说道。
突然之间,茅蜩的叫声攀爬到意识表层。夜的黑暗已经逼近。夕阳的余晖照射不到像针山一般耸立于山丘的森林里面。听着震耳欲聋的蝉鸣,浅羽无可奈何地凝望着吉野奔走离去的身影。
直到背影整个消失。
到了这个时候,浅羽还是没办法掌握情况。
被山丘吹过来的风推着往前,虚软无力地往前走。每在坡道上往前一步,校舍的角度就会跟着变化。墙上的漆已经剥落,排水管的管线就露在外头。屋顶的天线弯曲。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的浅羽就只注意到这些。在正门口停下脚步,盯着剥落的告示。
「──致各位监护人──根据新法规定的未成年保护法规,本校暂时停课。至于重新恢複授课的时间,请至设于镇公所的自卫军窗口洽询。」
他首度感受到有种茫然的不安。
穿越宛如无人荒野的操场,从楼梯口走进校舍。往保健室瞄了一下,伊里野不在。将便利商店的提袋扔到床上叹了口气,这回换到家政教室去瞄瞄看。伊里野还是不在。耳边一片寂静,自己所发出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地挑动着神经,感觉就像得了感冒,睡得满头大汗醒来的那个瞬间,有种完全认不得自己房间的那种感觉。
喵!
回头一看,校长出现在走廊的薄暗中。尾巴晃呀晃地,用充满疑问的眼神直直盯着浅羽。
「──我回来了。」
浅羽叹气似地低声这么说道。总算找到可以说这句话的人,觉得心安。我给你买了礼物──这么一说才发现两手空空,想不起把便利商店的提袋放在哪里,校长已经从穿廊门口走到了外面。
「啊!」
浅羽追了过去。跑到穿廊举目四望,差点错过从体育馆大门门缝一闪而入的黑白条纹的尾巴。浅羽跟在校长后面,打开门口拉门踏进体育馆。
心里没有任何预期,连到办公室去挨骂的那种觉悟也没有。
结果直到最后,浅羽还是带有某种程度的茫然。从在河堤边的草堆发现A书开始,被伊藤日香梨丢泥巴的时候更是如此。
在体育馆的正中央,伊里野正坐在那里。
最后的夕阳在体育馆正中央落下一片暖意。空中漂浮的尘埃和地板上的擦痕在夕阳之中闪闪发光,把伊里野的身影像琥珀中的昆虫一般锁在里头。伊里野没有动作,只顾盯着深深插在眼前地板上的刀子,一条血丝默默从左边鼻孔滴落。
然后浅羽发现,伊里野就只穿着单边的鞋子。
不知道为什么,另一边鞋子像是在说明天会下雨似地、鞋底朝天掉在夕阳与薄黯的边缘。
无比恐怖的找碴游戏开始了。伊里野的领口蝴蝶结歪了,左手手腕的护腕被拉到手肘,上衣的钮扣掉了几颗,肩膀稍微从衣领露了出来。至于最后一点浅羽则没看见。因为伊里野是坐着所以不容易发现,其实裙子歪成了九十度角。
他明白了。
要了解并不是那么困难。
吉野究竟是去了哪里?
为什么会背着背包?
为什么要拖着脚走路?为什么要右转逃走?
就在自己单手拿着A书握着阴茎摩擦的时候,在自己并不知道的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吉野拖着脚逃走的背影。
整个脑子就只想到这件事。先把伊里野扶起来确认她没事──这个念头就连半秒都没有出现,也没想到自己为什么会全然没有这个念头。需要武器──
需要武器,不计任何代价。
回身向右转。奔出体育馆斜斜穿过操场,用两手撑住体育用具仓库的门。打不开,上锁了,连锁的位置都不晓得。在激情驱使下用力一撞,门从门轨上掉落,下一秒身子就失去平衡扑倒在仓库的黑暗里头。你等着瞧。浅羽立刻爬起来,视线来回张望,寻找不到目标的焦虑化成嘴里的呼喊。踢开跨栏拉开棚架,这时耳朵而不是眼睛找到了那东西。从架上摔落的金属球棒。老旧而满是伤痕的金属球棒,可以把乞丐打到脑壳开花的金属球棒。浅羽抓着橡胶脱落的握把横向一挥,装着手套的纸箱就弹飞到墙上。
我要宰了他。
浅羽从体育用品仓库跑了出来,一口气跨越操场的围墙。
从茅蜩鸣叫的坡道往下面跑。
没错,那家伙是拖着脚在走,不可能跑得太远。他不可能用那双脚走出小镇,巴士、电车的班次也没那么多。说不定还来得及,要是动作快点说不定还能绕到他的前面。要是看到他,就从背后偷偷靠近。我不想听理由,更不会听他求饶。进入射程距离就用力一挥,让他脑袋开花地死掉。万一没死那他可就惨了,我要把他拖回学校,五花大绑之后在体育馆监禁一个礼拜然后再杀,尸体要剥皮摆在理科教室的人偶隔壁。让他痛苦地死亡,在地狱之中后悔。装成好人的变态,这种家伙死了对世界和世人都有益。这叫天谴。对伊里野做出那种事的人绝对、绝对──
再──
再也跑不动了。
「踩烂金鱼的恐怖女人」伊藤日香梨正蹲在田中央,撕着抓来的蜻蜓翅膀玩耍。
撕蜻蜓翅膀是伊藤日香梨中意的其中一项游戏,和用爆竹炸死青蛙一样有趣。伊藤日香梨曾经把这游戏推荐给自己预定未来的结婚对象,同年级的菅原庆介。但是那家伙实在太没胆量,只会一脸噁心地看着伊藤日香梨的示範,隔天不过在走廊碰个面就赶紧逃走。结婚的计画当然也就成空,那种男人根本是生活白痴。每次回想到这件事,伊藤日香梨总是这么认为。
听到那个诡异的叫声,是在她正要处决第八只蜻蜓的时候。声音听起来像是养猪场的猪叫,也像半夜偶尔会从父母房里传来的叫声。伊藤日香梨从稻穗水面偷偷探出头来,心想要是狗或猫就一脚把它踢开,看到的却是挥着金属球棒倒在田边小路的国中生。
有印象。
是那个拉炼没拉的变态。
变态家伙拿着金属球棒来报仇。伊藤日香梨迅速趴下,匍匐前进着往能够掌握敌方背后的位置移动。有金属球棒的存在更好,因为那是胆小鬼的证明。伊藤日香梨十分明白,马上就把那种东西拿出来的家伙,其实并没有当真使用的胆量。伊藤日香梨小小的身躯充满斗志,然而并没有一丝焦虑,朝着国中生倒卧的位置一点一点靠近。来到剩下五公尺左右的地点,伊藤日香梨再度听到诡异的声音,一边保持警戒一边靠近到两公尺的地点,发现那声音原来是哭声。
是哭声。
国中生在哭。
国中生趴伏着撑起两手,就像菅原庆介从楼梯上摔下来的时候一样,正在放声大哭。
伊藤日香梨对疯狂发怒的国中生一点也不害怕,但是正在哭泣的国中生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伊藤日香梨就这样蹲在小路一旁,无法决定下一步的行动。要说他是来报仇,模样怎么看就是不对。光是被泥块砸到不可能气哭,更何况哭泣的国中生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
伊藤日香梨想着,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在那里暂停一会。算準了国中生哭声变小的时机,慎重地爬过最后两公尺来到小路。捡起掉在眼前的金属球棒,看到握把底部所写的「成增小学」这几个字皱起眉头,不过决定晚点再来追究。现在值得思考的事太多。
伊藤日香梨挺直背脊,用金属球棒敲着地面。
铿。
瘫坐在小路上的国中生往这里回头。
或许是江湖上混久了,伊藤日香梨瞬间就看穿对方眼里并没有敌意。果真不是来报仇的。
「你为什么哭?」
国中生并没有回答,浮肿的眼睛用见到神奇动物般的视线直直盯着自己。伊藤日香梨将国中生从头到脚彻底打量一番。陌生的制服,裤子上的拉炼拉得好好的,左边手肘有大块擦伤──
「痛不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