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儘是想死的念头。
除此之外还记得的只有过了半夜开始下起大雨,以及伊里野持续低吟着谜样的语言。想睡却睡不着的浅羽,始终观望着她的动静。就在雨滴敲打货物堆积场的屋顶之后不久,伊里野从睡袋里头爬起来,对着露营用照明灯的灯光无法到达的沉沉黑暗,开始叽哩咕噜地说话。彷佛浅羽所看不到的某人正待在黑暗之中,用浅羽所听不到的语言在跟伊里野对话。伊里野究竟在跟谁说话,我们接下来会变成怎样──就在蒙朦胧胧想着这些的时候,浅羽的意识被黑暗吞没而中断,一回神雨已经停了,时间变成早晨,人也跟着醒了。
清新的早晨。
有几条蓝色光束从满是破洞的屋顶射了进来,和沿着满是铁鏽的樑柱滴落的水滴交错,闪着银色的光辉。浅羽发现自己照明灯没关就睡了,从带有汗臭的睡袋里爬出来,打个带有叹息的呵欠──
整个人一下子惊醒。
伊里野不在。
连呵欠都只打到一半。横躺的升降机阴影里头只剩下空空如也的睡袋,四处找不到伊里野的身影。浅羽弹簧似地跳了起来环视周遭,像体育馆一般宽阔的货物堆积场却还是空无一人。
「──伊里野!」
喵!
校长代替伊里野回答,黑白相间的毛球从脚边摩擦而过,但是浅羽没时间理它。最先想到的可能性──
该不会是──
是他们?
他们来了?
那些穿黑衣服的来了?自己并不是「睡着」而是「被迫睡着」?那些穿黑衣服的趁着黑夜把伊里野给带走了?
突然之间,宛如旧伤般的恐惧梗住了咽喉。浅羽疯狂地摸索自己的身躯,说不定身上被植入了新的虫,自己的记忆已经完全不能信任。浅羽用两手从头顶直摸到脚尖,连脚底板以及内裤里头都瞄过了,寻找有没有没看过的伤痕,突然之间,浅羽因为恐惧而痉挛的脸孔混杂了又哭又笑的表情。记得从前读过某本书,里面有出现过和此时的自己类似的家伙。什么朋友被UFO抓走啦、身体被植入谜样的晶片啦、甚至还有人声称他被带到UFO里头去跟女性宇宙人做爱。
浅羽想着,结果自己也成了那个世界的人。
喵!
校长跳到了胸口。或许是在要早餐吃,不然就是以为浅羽翻来覆去东摸西摸是某种游戏。在和彷佛小撇鬍子的斑点鼻樑近距离对看的时候,彷佛天启一般,那个可能性从遥远的彼方直直坠落到脑袋的正中央。
「──我知道了…」
听到浅羽的低语,校长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浅羽把校长弹开站了起来。手里抓到什么行李就陆续往袋子里塞,提着不断挣扎的校长的脖子奔出货物堆积场,整个过程花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跑到清晨的晨光底下,心里有个角落微微意识到身上的脏污。破破烂烂的夏季制服加上满是泥巴的球鞋,已经好多天没洗澡了,头髮可能因为睡觉而翘起来,浅羽觉得自己铁定一辈子都是这样。虽然平常对别人的眼光加倍在意,然而最重要的时刻却总是一身邋遢地跑向相约的地点,这就是命运。那天的那个早晨也是如此。洗得变薄的T恤加上穿了一整年的牛仔裤,早上十点在站前的巴士站,绝对不容忽视的三个注意事项︰
鼻毛有没有跑出来。
裤子的拉炼有没有拉。
有没有穿上新的内裤。
那个车站似乎名叫「狮子森」,看板上是这么写的。
现在才知道。
相当于乡下规模的车站。昨天在这里下车的时候没发现,原来车站正面广场有好几个候车处连结而成、类似巴士站的场所。不知道是因为纯粹时间还早,还是惯例的「开战在即做好整备」,巴士站没什么人在等车。除了直愣愣地杵在那里的伊里野之外,只有三个脸上写着「咱们可是身经百战,现在还有什么好怕」的老头子并排坐在椅子上。
「伊里野──」
「走开。」
「──呃…」
「吵死了。」
「──…」
喘不过气,再也说不出话。浅羽拚命调整呼吸。手和脸都失去血色,稍微喘口气就想吐。从货物堆积场来到这里大约是一公里,在跑来的路上还休息了好几次,结果还是这副德行。虽然已经放弃计算日期,不过连自己都感受得到体力已经用尽。
「──喂,伊里野…」
凡事都有第一步──
「我是谁?」
「椎名。」
然后伊里野用彷佛怒火中烧的动物般的眼神瞪视着浅羽──
「我就知道会有人来监视。有什么事?」
被她这么一说,浅羽这才发觉,监视那次约会的不只社长一个人──这种可能性现在想起来确实难以否认。
「──呃,有什么事…你们不是约十点?」
浅羽指着候车处的时钟──
「你看,现在还不到七点。」
「所以呢?」
这句话让浅羽没办法再接下去──
「所以…这个──时间还早,要不要找个地方吃早餐?」
「我不吃。」
听到伊里野的声音,校长在背包里头喵喵叫开始挣扎。坐在椅子上的老头子三人组用「值得参观」的神情观望伊里野以及浅羽的模样。
浅羽感到束手无策。
究竟该如何解释才好。看她坚决的表情,明显可见瞎掰的谎言与矇混的伎俩,对此时的伊里野并不管用,但是还是得让伊里野放弃约会。
因为伊里野心里的那个「浅羽」绝对不会出现。
「──你再怎么等,浅羽也不会来。」
「他会来。」
「他不会来,还是跟我走吧。」
「他会来!我们说好了!走开啦,笨蛋!」
伊里野终于抓狂了,用垃圾桶里面的空罐咻咻咻地扔了过来,浅羽狼狈地逃离现场。老头三人组欣喜若狂,露出有点髒的假牙,像在马戏团里卖艺的黑猩猩一样鼓掌。
不知道该怎么办。
无可奈何,只好缩在自动贩卖机阴影里头看顾着伊里野。
候车处的时钟指向了九点。
不会忘记,约好是十点在站前的巴士站。但是伊里野还不到七点就来到了约定地点,然后动也不动,连续等「浅羽」等了两个钟头以上。
伊里野想必是对那天的行动正确地加以重複。
那天早上,伊里野其实最晚不超过七点就已经来到约定地点了。
然后就那样动也不动地连续等了好几个小时。
自己根本都不知道。
原本就是在社长煽动之下决定的约会。不要惹人讨厌、不要把场面搞砸──脑袋里面只有这个念头,心里就只想到自己,觉得理所当然会有第二次和第三次。
候车处的时钟指向了十点。
要是真有魔法的瞬间,那就是此时此刻。浅羽赌上一丝希望,下定决心,从自动贩卖机的阴影站了起来,朝着巴士站直直往前走。
「抱歉,等很久了吗?」
伊里野扬起头来。看到有点烦的人的冰冷眼神。虽然彻头彻尾地知道一缕希望已经直接熄灭,不过至少这句话还是要问。
「──我是谁?」
「Kaki。」
「Kaki」是谁啊?
两个空罐砸中后脑勺,浅羽像士兵跃入战壕似地滚向自动贩卖机的阴影。
候车处的时钟指向了十一点。
伊里野已经在巴士站至少连续伫立了四个小时,虽然不时比出用手背擦拭鼻血的动作,不过浅羽从自动贩卖机的阴影看过去角度不佳,无法清楚确认。
就算不是这样,伊里野的身体也已陷入危机的状态。原本想把留在背包里的高卡路里糖果拿去给她,但是被空瓶和整个垃圾桶丢过来追杀,则是短短五分钟之前的事。校长则是十分悠閑,将打开的猫罐舔乾凈之后自己窝到背包里面,头部和右前脚从拉炼缝隙里伸出来,就用这样的姿势开始午睡。好想变成一只猫。
候车处的时钟指向了正午。
就是在这个片刻,伊里野当场瘫坐在地。浅羽错过了那个瞬间。
「──伊里野…」
一回神,浅羽已经从自动贩卖机的阴影站了起来。一边和裹足不前的双脚战斗一边跑近的瞬间,有双眸子从抱着膝盖的空隙之间瞪了过来。
「不要碰我。」
看起来不像人类,而是某种其他生物的眸子。
脚底发软。
「我没事。你走开。」
正午的小镇像睡着了似地一片寂静。
站前空无一人,坐在椅子上的老头三人组不知何时早已消失了蹤影,连蝉鸣也像幻听似地听不见,天空的蓝已经是秋天的蓝。
不过伊里野还是继续在等着「浅羽」。
◎
「喂,那边的年轻人。」
被阳光持续烘烤的脑浆已经彻底沸腾。浅羽原本还以为是什么车的名字,后来发现对方是在叫「年轻人」,于是自己红起了脸。浅羽背部抵着果汁自动贩卖机,低着头将校长抱在胸口,缓缓抬起脸来。
差点没命。
椎名真由美就在眼前。
脚底发软,有种脑浆全部蒸发的感觉。椎名真由美正用狐疑的眼神盯着自己,身上穿的不是平日的白袍,而是暗褐色的制服。不是自卫军的制服,和美军的制服也不一样。发现那是铁路公司制服的时候,浅羽空蕩蕩的脑袋瓜终于稍微恢複了神智。在换作是椎名真由美厚度应该加倍的胸口上面,别着塑胶制的小小名牌。上面写的字化成声音,从浅羽嘴边溜了出来。
「──草…草壁?」
站员朝着胸口的名牌俯看了一眼──
「──怎样?是怎样啊?女性站员就那么稀奇?」
是很稀奇。浅羽忍不住在心底这么回答,然后慌慌张张地挪开视线。「长得很像的陌生人」这个结论让浮动不安的情绪终于得到了平复。
「请…请问有什么事?」
「有什么事?」
站员恨恨地重複他的话,突然间血压上升。
「对──就是有事!从今天早上直到现在!我想外人不适合插嘴所以只是默默观望,但是实在够了。你们的事让我在意得不得了,连游戏都玩不下去。究竟怎么回事,那女生不是在等你吗?」
站员这么说着,越过肩膀用拇指比着的是始终看不到巴士的巴士站。时钟已经指向五点,叫人难以置信的夕阳正隐隐蕴含着夜晚的黑暗。
然后,伊里野还是在那里低头抱着膝盖。
「──错了。」
浅羽嘴角浮现空虚的笑意。日晒过后的脸颊一阵僵硬,乾涩龟裂的嘴唇传来痛楚。
「那女生等的不是我,而是『浅羽』。」
站员直直盯着浅羽,好不容易才越过肩膀回头望着巴士站──
「──真是的,那个浅羽又是哪个家伙?那家伙现在该下地狱。」
「我也这么想。」
「那你又是什么角色?爱上别人女友的第三位同班同学?」
浅羽含糊地耸了耸肩。
「──算了,反正赶快帮那个忠犬八公想想办法就对了。在那种地方杵个铜像,会让要搭巴士的人非常困扰。」
「嗯。」
「嗯什么嗯?我的意思是说现在办公室就剩我一个人,然后还有沙发,你要是想带她过去我可以帮忙。」
浅羽无力地摇头。今天花了一整天时间都办不到的事,一下子要叫自己去做,那也很伤脑筋。用蛮力把她从那个巴士站拉开,万一伊里野死命抵抗,那又该怎么办?伊里野虽然身形细瘦,却隐藏着能徒手拔开厕所大门的怪力。那件夏季制服底下也还藏着长长的刀子。
站员望着浅羽的沉默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