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结束了。
再也不用逃亡。
綳得紧紧的东西一口气綳断,两边膝盖失去气力,像贫血一样脑袋渐渐发凉。世界整个翻转,听到自己的头碰撞走廊的声音,但是一点也不感到痛。
◎
挂在天花板阴影里的照明器具,看起来就像前来迎接自己的UFO。
十分明亮的夜晚。座钟的声音。古老房子的气味。浅羽躺在有点暗的八叠房间里头铺的棉被上面,像有规矩的木乃伊一般端正姿势,在感受床单平滑的触感中仰望天花板。
自己为什么在做这种事,不太明白。
思考空转。缓缓起身,茫然地举目四顾,将眼里所看到的物事一一望过去。拉门的门框从微微的阴暗之中浮现出来。造型类似古老收音机的座钟、静静端坐在老旧柜子上的招财猫、裱框挂起的历代祖先黑白照片。金属制的老虎摆设从浅羽正对面的壁龛消失是在三年前的暑假,浅羽夕子在这间房间玩变身英雄游戏的时候,发生跌倒头部撞到摆设流血的事件,祖父或许是迁怒,就把那件摆设给扔了。虽然知道当时的伤疤依然在夕子额头髮线留下淡淡的痕迹,不过直到现在浅羽还是认为老虎并没有罪。
也就是说──
这里是亲戚的奶奶家。
平日来玩时用来睡觉的房间。
会睡在这里,代表自己是到亲戚的奶奶家来玩。
感觉到尿意。
浅羽缓缓站起身子,静静地拉开拉门来到黑暗的走廊。
走廊上的灯光已经熄灭,不过玄关的灯还亮着。厕所是在玄关的左边。虽然觉得不可能,不过为了谨慎还是敲敲厕所的门,穿上冰冰凉凉的拖鞋,茫然盯着贴在水箱上面的「沖水马桶使用方式」一边完事。在想要喝水走往厨房的路上突然想到,于是用轻飘飘的步伐折返玄关,定定俯看着排在那边的鞋子。
没看到父亲母亲还有妹妹的鞋。
说不定是收到鞋柜里面,但是这么一来,为什么就只有自己的球鞋摆在外面。有单独一双混在祖父祖母的鞋子里头,主人不明的崭新皮鞋。不是父亲的鞋。虽然没自信能够认得父亲所有的鞋,不过父亲的脚没那么大。
也许是有人来访。
摸索到了厨房,点亮流理台的灯。将凈水器开关一转,一片白浊冒着气泡的水就在玻璃杯中捲起漩涡。贴在冰箱隔壁的信用金库月曆是下半截附有一年份日期的海报,想要想出现在是几月却毫无头绪。将不怎么好喝的水慢慢喝光,细声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察觉到有烟味。
同时浅羽在这时也已经开始回忆起一切。只剩下最后一堵墙无法突破。就像把份量惊人的作业忘得一乾二凈的时候一样,有部分脑浆正在顽强抵抗拒绝回想起一切。
也许是父亲正在抽烟。
浅羽将背后的拉门拉开一条细缝。细缝的对面是茶水间,左边是面向庭院的阳台,彷佛看到父亲正坐在那里抽烟的背影。
浅羽像被烟味吸引似地,轻轻拉开拉门。
茶水间收拾得很乾凈,连灯都关了。
不真实的月亮出现在空中。盘腿坐在阳台抽烟的人影回过头来。
「噢。你醒了?」
是榎本。
──嗨,你来得真慢。
想起来了。
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
为什么榎本会在这里?
还带着几分柔软的记忆整个硬化,变成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非常非常坚硬的块状。浅羽感受到那份硬块的重量。
传达到胃里的重量。
「喂,脑袋没事吧?」
「──啊…」
「喂,你晕倒的时候不是撞到头吗?有够大声的咧!」
浅羽在无意识之间用手摸着后脑勺,已经感觉不到痛。榎本直直盯着浅羽,像接受了似地微微耸肩──
「──算了,不用勉强。你也很累了。」
难以相信──
「你骗我。」
「啥?」
浅羽痛心疾首地知道。只要遇到这个男人,自己的记忆就丝毫不能信任。说不定自己又被动了什么手脚,说不定在睡着的时候被植入假记忆。
在失去意识的瞬间所感受到难以言喻的心安,浅羽希望那是人工的记忆。
「──喂,」
浅羽在想什么,榎本似乎马上就懂了。用力往茶水间的方向探出身子──
「──呃,我发誓…」
话就说到这里,榎本很快就放弃了。将几乎只剩下烟蒂的香烟最后用力一吸,在一旁的烟灰缸里捻熄,仰望悬在半空中的巨大月亮,过了整整十秒,才终于从鼻尖吐出大团的烟雾。
「刚才天花板上面有小鸟。」
在随着月光散开的烟雾之中,榎本突兀地这么说道。
浅羽只能学舌地回道︰
「──小鸟?」
榎本回过头。脸上浮现将秘密基地的地点昭告好友似的笑意,对着茶水间的天花板微微一指──
「原本听起来像脚步声。刚开始以为是老鼠,不过听到一次小小的叫声。我想应该是鸟的声音。可能躲在天花板上。」
话题实在太过突兀,浅羽就像掉进陷阱似地被这话题给拉着走。
独自说道︰
「可是是晚上。」
「难道老鼠会发出那种叫声?」
榎本所说的「那种叫声」究竟是哪种声音,浅羽可以想像得到。因为浅羽自己也听到过很多次,同时祖父还对他说明过真相。
浅羽将祖父的说明直接说了出来。
「──我想,那大概是老鼠被蛇吃掉时的哀号。」
榎本瞪大了眼睛。视线在天花板和浅羽、浅羽和天花板之间不断来回──
「有蛇?在天花板上面?」
浅羽点头──
「我想是沖着老鼠从哪边钻过来的,后来就直接住下来了。爷爷说就像这间房子的守护神一样。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供在天花板上的酒瓶,盘着一圈好大的蛇蜕皮,直到现在,爷爷都还像护身符似地仔细保存着那条蛇皮。」
榎本嘴巴开开地听浅羽的话听到入神,再度仰望茶水间的天花板──
「太神了──」
浅羽心想你该不会开口,说现在就想到天花板上面去探险吧?榎本或许也打消了那个念头,兴味十足地说道︰
「我啊,从小就很嚮往──像亲戚家古老大房子之类的事。我家完全没这种亲戚,暑假看到朋友回亲戚家去玩就非常羡慕。」
「其实也不见得样样都好。」
亲戚之中会有怎么样都看不顺眼的人。像是酒品很差,对什么事很啰唆之类的人。每次碰面就把古早以前的丢脸事情拿出来讲的人。亲戚也是有好有坏,不就这么回事?这是浅羽的切身感想。
「这样子吗──?」
这时榎本露出难为情的笑容──
「──对啦,也对。老实讲,刚刚和茶一起端出来的寿司卷实在叫人受不了。甜到心想有没有搞错,差点没吃挂掉,人家特地端出来又不好意思剩下。」
浅羽跟着笑了起来。的确,那只有父亲才喜欢吃。
两人笑了一阵,笑声渐渐走到尾声然后消失。并不怎么大的庭院夜色里有萤火虫正在飘浮。在夜空中加倍洁白的云朵正随着高空的风缓缓流动。像从南美遗迹那边偷来的兽瓦,正从夜间的屋顶上面静静凝视着一切。
「你来接伊里野回去?」
「对。」
不真实的月亮探出头来。
「伊里野现在人在哪里──」
「就在附近。在停到房子后面的厢型车中躺着。」
「身体状况如何──」
「那家伙能活到今天算了不起了。哎,某种程度也预料得到。」
「那!那你为什么不──」
浅羽在这时低下头来,紧紧闭着眼睛握起拳头。或许是感受到榎本的视线,浅羽接下来的话怎么样也说不出口。
──为什么不早点来接她?
「──我就把实情告诉你吧。」
榎本把塞在烟盒里面的百元打火机掏出来。叼一根烟,用长达十公分的火焰点火,然后用彷佛将毫不值钱的杂誌扔进车站垃圾桶的语气说道︰
「我啊,没打算认真去找你们。」
有一瞬间,浅羽听不懂榎本在说什么。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啊!喂,你自己把虫挖出来的时候丢了一条内裤。我看了看,想说就把伊里野剩下的时间让给你们两个,就算会造成人类灭亡也无所谓──真是,我怎么这么劳碌命?是我不该对你有太多期待。」
这个人究竟在说些什么?
如果真是这样,两人之前的辛苦又是为了什么?强迫伊里野不断不断地移动,是因为害怕不这么做就会马上遭到逮捕。
原来一直是自己在吓自己。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追兵。我总得做个样子随便找一找,还有木村半途被我弄得不耐烦,于是派了自己的人马。只是木村的人跟我们不同,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外部组织全都被北方的情形弄得上上下下乌烟瘴气。军方从很早之前就彻底失去你们的行蹤。虽然在那座山丘上的小学好不容易掌握到线索,不过直到最后,还是无法锁定即时的所在地。就在这时候,你打了电话给爷爷。」
榎本隔着肩膀回头望着浅羽,刻意摆出明朗的笑脸。
「想想你也该投降了,所以就来接她。」
「不是这样!」
自己其实也无可奈何。
突然之间,浅羽口中就像忍不住的呕吐一般迸出了吶喊。
「谁说我要投降!我只是想休息一下,借点钱,然后──」
然后?
然后自己到底想怎么办?
「──搞什么啊,不是这样喔?」
榎本打心底感到意外似地瞪大了眼睛盯着浅羽。
「那你干嘛还在这里打混?这种事要早说啊!」
榎本赶忙将剩下很长的香烟在烟灰缸里捻熄,从上衣口袋拿出小小的无线电。然后一边自己嘀咕着什么一边调整频道,嘴巴抵着话机一口气开始讲话。
「我是榎本。听好了,小狗正要往那里去。目的是夺回爱丽丝,抢夺车辆还有武器。告诉你们,所有人员全都在场待命。绝对不能对小狗出手。永江叫那群臭鼬撤走。对爱丽丝的处置全部停止。」
无线电那边虽然悍然加以反对,不过榎本毫不容情地切断电源转往浅羽的方向。
「好了,快去。给你三十分钟。三十分钟之后,这回我可要认真抓你们了。」
打从一开始──
打从一开始,自己或许在心底就已经放弃。
从山丘上的小学逃出来之后,完全无处可去的事实让人感到深层的恐惧,之后只要有人问起,自己就会用「要去亲戚的奶奶家」当作回答。
原本该是没有意义的藉口。
自己是这么打算的。
────休息一下,借点钱,然后──
来真的吗?有可能遭到军方追捕的人,却偏偏毫不在乎地在亲戚家露面,当真以为可以平安撤退?如果真的只是藉口,那就应该嘴里这么回答然后往反方向逃。为什么打从最开始,自己的决定就不是往北、往西或是往东,而是往有亲戚奶奶家的南方去走?
整个人虚脱。
感觉全身的血都在沸腾。两边膝盖没用地跪到了榻榻米上面,甚至没有属于自己的感觉。榎本直直盯着浅羽。眼中找不到一丝揶揄的光芒。
然后静静地再度拿起无线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