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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逢秋季连假,清远民宿连续数日热闹滚滚。
主人和政,自从和渊源很深的县厅一同推动观光发展企划后,就常在县内到处跑,所以最近民宿的营运主要都成了女儿佐和的工作。
最忙的时间还是早上,特别是在客满时房客一起退房最让人手忙脚乱。烹煮早餐、端上桌,清理空餐具,正当她来回奔波于食堂与厨房之间时,房客不一会儿就一个接着一个在结账柜檯前排排站。
她也想儘可能把房客送到玄关,但是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要同时为数人结账,那也就难以做到了。站柜檯时,有时会有房客问路,有时则有房客攀谈,光是要应付这些房客,就必须竭尽全力了。由于这里的用餐时间没有限制,所以也可能遇上食堂同时运作的情况。热食必须等到房客就座才能端上桌,但是又不能因此让房客为了等造成或退房而大塞车。
不过儘管如此,如今——佐和却边打收银机,边偷瞄正在收餐具的乔介身影。虽然沉默寡言,却也不是一副扑克脸,他那默默工作的样子,即便不多加偏袒,以民宿工作人员的标準而言,也算是能让人萌生好感。
当和政出差让家里唱空城时,只要房客众多,乔介便会留在家里当助手,实在是帮了佐和一个大忙。
房客应该也都没想到,竟然会被以为作家接待吧!「吉门乔介」在各类探访中并未公布照片,所以「名号」虽名震四方,「长相」却默默无闻。
「刚刚那味噌汤的料,真的非常美味。是加了什么在里面呢?」
一位上了年纪的女性顾客结账时如此提问。她曾提过,现在正和退休后的丈夫展开「遍路朝拜之旅」(注32:「遍路朝拜之旅」意即追随日本佛教始祖——弘法大师「空海」之脚步,逐一造访空海曾巡礼修行的四国(德岛、香川、爱媛、高知县内)八十八处寺院(灵场)。日本人相信,走过八十八寺院象徵走过人生的八十八难,完成这趟朝圣巡礼不仅能够消灾解厄,也能让人生平安圆满。)
「啊,那是川紫菜,今天早上用的是从仁淀川採收的。能合你的胃口,真是太好了。」
餐点採用乡土味浓厚的食材,这点是清远民宿的坚持。「要抓住顾客的心,得先抓住顾客的胃」,这是和政所秉持的哲学。他认为旅行途中所体验到的美味记忆,不会随着时间褪色。所以只要有游客向清远民宿预约订房,就一定会先询问他们对于食物的喜好。
「我们觉得很好吃,想要买回去当伴手礼……不知道哪里买得到呢?」
「啊,我们民宿也有卖喔。玄关那边放了一些纪念品,方便的话欢迎去看看。如果想看更多不同种类的话,可以到这地图上标示的专卖店去。」
她找钱的同时,也递上放在柜檯的手绘地图。
「只要出示这张地图,上头标示的所有店家就会提供九折优惠喔。」
和政也和各处店家签约,根据每月所介绍的游客总人数,收取介绍费。出人意料之外的,这笔收入如今也已不能等閑视之。
「谢谢,我再来看看。不知道这可以保存多久呢?」
「因为是乾燥视频,这方面没问题的。」
妇人一边点头,和丈夫往玄关走去。
之后佐和也是卯足全力,应付出菜以及帮房客结算等工作。清远民宿的最高订房量为十间房,人数最多三十名。今天预定将一口气送走约二十名房客。
好不容易,当服务房客的工作告一段落时,刚刚说要看伴手礼的老夫妇又回到柜檯来。他们买了数包川紫菜和两罐红烧海味酱。海味酱一瓶是川紫菜口味,还有一罐是杜父鱼口味。
「红烧海味酱也很好吃呢。」
「谢谢你。」
她手脚利落地帮忙包装,一边展露笑容与顾客閑聊了一会儿。短暂交流能让游客对于旅行地点留下印象。清远民宿的迴流客这么多,也是因为合作这种处处讲究的待客之道。
老夫妇是民宿送走的最后一组房客。她送客人到玄关,乔介察觉后也一起跟上来。
妇人穿鞋时,一边这么问:
「这里只靠你们这对夫妻打理吗?」
面对这出其不意的问题,佐和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她的双颊如火烧般滚烫,反射性地想要说明其中的各种误会——从何说起呢?想要说明自己与乔介之间的关係,实在过于複杂。
结果,乔介却从旁以从容的语调回答。
「对啊。」
「哇,年纪轻轻的确这么能干呀。很吃力吧?」
「不会,所有人是妻子的父亲……我们只是代为管理罢了。」
「哦,那是入赘罗。」
妇人的丈夫以似乎颇感意外的声音插嘴。乔介在瞬间的迟疑过后,点点头。
「是的,就是这样。」
「我也是呢。」
大概是因此有股亲切感吧,丈夫原本似乎有些尴尬的脸庞展露笑容。
「可能各方面都很吃力,不过可要好好加油喔。」
「谢谢你。」
佐和完全没插嘴,只是低头伫立于原地。妇人面带微笑地对她说:
「唉呀,满脸都变得红通通的。还是新婚吗?真是可爱呀。」
光是要缩着脖子点头,就已经耗尽她全身气力。
「非常感激你投宿我们民宿,路上请小心。」
最后的谢辞由乔介代劳,佐和则在一旁深深鞠躬。她能做的仅止于此。
老夫妇步出玄关后,过了好一会儿,乔介这才若无其事地往里面走去。
「乔哥!」
她不自觉地发声。
「什么?」
停下脚步的乔介回过头。
「这不对吧,向客人撒那种谎……」
「既然客人看起来是那样,也没必要刻意否认吧。如果能让他们觉得『看吧,果然是这样』,怀着好心情出发也无妨啊。」
「……说是兄妹就好了呀。」
「那也是谎话啊。」
乔介乾脆地扔出这么一句话。佐和脖子又缩了起来,燥热的感觉甚至蔓延到了脖子。
「反正不论怎么说都是谎话,最重要的就是必须流畅接话。你刚刚话说得不清不楚的,等你吞吞吐吐完了,再来否定客人的问题,听起来就会像是别有隐情。那样反而是扣分吧。」
「那如果刚刚的客人再来光临的话,要怎么办?」
佐和抗拒似地低喃:
「乔哥明明就不会永远留在这里呀。」
乔介媒体理所当然似地在这个家里。她陶醉在这样的幸福中,几乎都快忘了这件事。
他是要以款待课为题材写小说,因此才会借住在此。虽然他说写完前都会待在这里,但是只要一想到他总有一天会写完,胸口就会像被压碎似地难受。
现在也是一样,偶尔会说要商议事情或採访什么的,回东京几天。每当乔介收拾行李的时候,每当家里空蕩蕩的时候,胸口就会像被锥子刺了一般地难受。
只要想起,乔介待在家里的日子终究会有结束的一天。
自己好不容易才习惯已然失去的,如今却在附带期限的情况下失而复得,这反而更加残酷。
「如果乔哥走了以后,刚刚的客人又来光临了,然后问我『你先生呢?』那我可以回答『离婚了』吗?」
她咬着嘴唇瞪向他,乔介则静静回视她。
要承受那目光让人痛苦,她甚至想撇开视线。她拚命忍耐着,乔介的表情却突然和缓下来。
「……要洗的东西堆积如山了。可得在老爸回来前,赶快洗好呢。今天大概也会有很多客人住进来吧。」
乔介说着便往内侧走去。佐和撅着嘴站在原地不动,不久后还是从他后头追了上去。
两人在一股微妙的尴尬气氛中,收拾完要洗的东西后,乔介说完「剩下的就交给你了」,就上楼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他在民宿一片忙乱时会来帮忙,不过忙到一个段落后,剩下的就是佐和的工作。清扫住房、收拾被褥、点收业者进货等,在这些工作的空档,还得兼顾自家家事、迎接下一批房客的準备工作等,林林总总加起来,也够她忙的了。面对已然成为例行公事的这一切,身体也已经能够自己动起来,不过只要一闪神,就会察觉到疲累,所以诀窍就是一口气把该做的全做完。
当她在午餐时间去叫乔介时,只见早年留下的书桌上有台打开的笔电,他面对电脑不知道在进行什么工作。写作?还是收集资料呢?
「乔哥,吃饭了。」
「喔,都已经是这种时间啦。」
乔介大大伸了个懒腰,然后起身。
「今天吃什么?」
「魩仔鱼炊饭。」
「很赞嘛。」
「只是用现成的东西随便煮而已。」
乔介先行步下阶梯,一边笑说:「那也很赞呀。」
「在东京一个人住的时候,不是吃超商就是吃外食,没两三下就腻了。后来慢慢觉得吃饭很麻烦,还常常乾脆不吃哩。还是家里做的饭最好吃。」
「你就好好地自己煮来吃嘛。把身体搞坏了怎么办。」
乔介比以前住在家里时瘦了一点。他本来就是易瘦体质,现在甚至有点过瘦了。
「一个人的话,自然就会觉得随便怎样都好了。」
「不行!」
佐和不自觉地提高音量,乔介随之回头。佐和低着头,瞪视自己脚边。
「我不要乔哥生病。所以,你要好好吃饭。」
乔介沉默了好半晌,后来终于开口道:
「现在又你照顾我,安啦。」
他并没有正面回答。自己明明说的是「即便回到东京,也要好好吃饭」。
乔介迅速走进起居室,她也没办法多做争辩。
「还有附上一碗味噌汤,赞耶。」
乔介心情很好地喝着味噌汤,那不过是把房客早餐的汤热一热而已。
「炊饭也是,还记得撒上绿紫苏,工还真细呀。」
「再怎么捧我,也不会有什么好处的啦。」
「我只是在说家里吃的饭很赞而已啦。自从来到这里,就渐渐变得比较健康哩。现在都很规律地早上起床、照三餐吃饭、然后晚上睡觉。以前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嘛。」
佐和自己也吃了起来,一边问:
「作家这工作,果然会生活不规律什么的吗?」
「这也要看人啦。我自从成为专职作家后,就变得非常明显地不规律。一不留神,有时候还会到傍晚才起床出门,半夜写作,然后天亮了才睡觉。」
「现在变成白天起来做事,写作方面不会觉得没效率吗?」
「习惯后倒也不会。以前有兼差的时候,也是利用晚上空档时间写的。」
接下来的要问出口就需要勇气了。
「现在……工作进度怎么样呢?」
「只是约略构思plot而已。我如果没有建构出完整的plot,就没办法好好写作。」
「plot是?」
「就像是小说的设计图,也可以说是『情节』。这次要写的是报纸连载,所以有点搞不太清楚怎么建构情节。毕竟,我之前都没写过报纸连载。」
设计图……所以就是都还没正式动笔罗?「这还真辛苦呢。」她姑且一边回应,内心却鬆了一口气。对于佐和而言,她不太清楚那是多么辛苦的一项工程。只不过,所谓的「完稿」期限,这样听起来仍然遥遥无期。
乔介喝着味噌汤,然后整张脸稍微皱了起来。
「看来,现在也只能先把整体故事分割开来,再逐月约略地慢慢写出来哩……」
「报纸连载每天都只刊登一点点内容而已,像是张数之类的细节都能调整呀?」
好厉害喔,她本想这么继续说下去,却只见乔介皱着脸庞搔搔头。
「连载整体的 分量已经大概敲定,所以就从这样的量倒推回去……不过最后,也只能靠责任编辑来帮忙调整。我如果没办法靠自己安排小细节,就会坐立难安,不过也没办法了。以我目前的经验来说,连载小说算是一项太过庞大的工作。」
乔介很罕见地坦率吐露不安。
「……担心的话,当初为什么要接呢?」
「那是因为你……」
乔介的视线,突然间从歪着头的佐和那里闪开。她明白这样的空档代表什么。那是他有些尴尬——害臊的空档。
「当然是因为老爸决定要帮忙款待课了呀。这本来就是我提出的点子,那个人都要帮忙了,我不做些自己帮得上忙的事,怎么说得过去呢。『熊猫争取论』那时我什么都帮不上忙,现在就能稍微从旁协助了。我向挂水提起老爸时就已经决定,如果那家伙找得到老爸、劝得动他,我就来写款待课的故事。后来,责任编辑又正好来找我谈报纸连载的工作……老实说,我那时候也觉得这工作过于庞大,有些害怕。可是,如果能在报纸连载,在对县厅施压方面就会很有利。」
说到这儿,她原本就想问这件事了。
「乔哥,你为什么会把爸爸介绍给款待课呢?」
是那个县厅里的单位耶,她把这句话吞了下去。
「因为,挂水就是不肯放弃。」
乔介把炊饭送进嘴里,一边这么答道。
「我对他也够粗鲁冷淡的,但是他就是很顽强不肯放弃。我就是败给他的那种毅力。」
「那种只会傻笑的家伙……」
「那家伙承受打击的毅力可不是盖的喔。而且,老爸也喜欢观光工作,就算辞去县厅,也没离开过观光相关工作吧。甚至开始做起民宿、开始做起观光谘询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