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有人称呼我为「死神」。
从事这份工作到现在,只有一次有人向我表达谢意。
──糟透了,今天晚上真是糟糕透顶。
追兵的数量又变得更多。
正确来说,牠们不断在持续分裂。
这些动作敏捷的魔物,牠们生命的意义就是把人类依照肢体器官分门别类肢解。
不管再怎么杀,牠们还是会一批又一批蜂拥而至。
我对自己施加的《身体强化》早就已经失去效力。
以前积存好多蓄有魔力的咒物,这时候也都已经全都施放殆尽。
经过强化的视力、心肺功能,以及其他林林总总的身体机能也全都已经筋疲力竭,连一般程度的能力水準都没有了。
现在还能够依靠的,就只剩下我弱不禁风的血肉筋骨、五脏六腑,这具十四年来还勉强保持四肢健全的身体了。
另外就只有被懊悔的细针铭刻在心脏的惨痛教训。
布满每一寸皮肤的《物理护壁》也已经降低到基準值。只要狠狠挨上一下,我就会整个人支离破碎,就像掉在地上的盘子那样。
就算不至于走到那一步,今晚好像会有什么糟糕透顶的事情在等着我。
我有这种预感。
我满头都是泥水,浑身上下满是还没资源回收的垃圾,在小巷子里左右奔窜。
这里是从神田明神延伸出来的参道,我就从参道分岔出的好几条又陡又狭窄的石阶上滚了下去。
身前的两个男人一再驱赶那些不速之客。
「呜噁,还没到港口吗?我的心脏都快要炸开,一命呜呼了。」
男人很不争气地气喘吁吁,一边说道。
「你死不了的啦!都活那么久了,怎么不传授一点秘诀给我。既然肚子里没墨水,还不闭上嘴巴快跑!」
「喂喂喂,要我闭上嘴,那就是上西天见佛祖的时候了。就算我变成骷颅头,牙齿也一定会喀哒喀哒响个不停,妳说对吧。」
「我会把你那张嘴巴绑起来,用铁丝狠狠绕上一圈又一圈!」
这家伙的不死身笑话我都不晓得听几十次了,真是愈听愈火大。
无论捅他几刀或是喂几颗子弹根本都不会死,还讲这种无聊笑话。
不过看他那副七零八落的狼狈模样,倒是和我有得比。
这年头什么「不死身」根本一点都不稀奇,可是他还刻意讲给我听,心眼真是坏透了。再说他们明明是犹太人,说什么上西天见佛祖是怎样?
「总之快跑就是了!」
「──嗯。」
另一名男人点点头。
当伙伴在巷子转角处脚下一滑的时候,那名男子若无其事地把对方的腰带当成帆船的绳索,也就是帆索一般硬扯回来,同时一边说道。
「只要能够到达港口,我们就赢了。」
那人一头蓬鬆黑髮还有如小虫般弯弯曲曲的胡碴,散发出无边大海的气味。
那是烙印在他灵魂深处中真正的海风与阳光的气味,与这座城市的虚假自然截然不同。
「嗯,我很期待你的表现,『船长』。」
「…………」
我得到的回应是一阵沉默。
他与他的伙伴两人明显的明暗差异,到现在还是让我感到惊讶。
讨海人不喜欢说废话是吗?我不这么认为。他只是不相信我而已。
我很庆幸没有与这名标準刚毅质朴的讨海人站在对立面,因为之前的状况确实很有可能会演变成那种局面。
而且……他那双隐藏在轮廓颇深的眼窝当中的灰色眼眸,出乎意料还挺可爱的。
不消说,真正能让「船长」大展身手的地盘是在大海,陆地上没办法让他完全发挥本事。
因为如此,所以我们正一路赶往港口。
那些追着我们跑的魔物真正的目标并不是我,而是和我在一起的这两名男子。
他们就是我这次「工作」的保护对象。
他们其中一人是呼应召唤前来的英灵──没错,就是<ruby><rb>从灵</rb><rp>(</rp><rt>Servant</rt><rp>)</rp></ruby>。降灵魔术的结晶。
另一个人则是人类──放弃人类身分的人类。
街头上的人都在说,居住在城市的从灵都很安全,不会伤害人。
可是只有市民相信那些话,他们这样相信倒也是一件安稳又幸福的事。
为了维持那些市民的日常生活与幻想,所以才需要像我这种人,专门干一些令人忌讳又厌恶的工作。
就是用我这双手,去杀害英灵──
那个女人也是这样。
她就是经过我适当处理的其中一人。
那个女人名叫《昆德丽》,是一名为爱疯狂的女性异教徒。
她内心仇怨的余韵、应该已经被我处理掉的敌人留下的强烈诅咒、精密到令人胆寒的陷阱到现在还留存于世,追我追到天涯海角。
就是那些小魔怪。
这些魔怪一边大口吞噬渗透这座城市的魔力,然后死缠烂打到底,甩都甩不掉。
我早就料到昆德丽会驾着马匹出现,可是没料到她竟然懂得那种召唤魔术。我之前搜寻的文件当中没有这项情报。
昆德丽召唤出的魔物是小魔怪「格雷姆林」,在魔术的世界里资历很浅,算是很现代的魔物。
这种魔物会躲在机械或是电子机件当中,我认为相当适合用在这座城市里。
(聚集在裸露在外的灵脉的害虫……效率还不错)
现在可没时间佩服了,因为就在短短几分钟之前,我的手指还差点被牠们咬掉。
只要让这两名男子开船离港,这些辛劳都会迎刃而解。
「没错,就是那里。跳到那条水道上!分支的岔路可以一路连到港口。」
「哎呀,只有一条路啊。讨厌,真是令人毛骨悚然耶。」
男子毫不紧张,甚至连装都不装一下。
这条岔路是一条水泥通道,有一层浅浅的积水。
现在是退潮时分,应该很适合驾船出港。
「恭喜妳啊,死神小姐。这样妳就可以真正把咱们俩赶走了。」
「是啊,你说得没错。我可以落得轻鬆自在了。」
「不愧是死神,讲话还真不留情面。这下亨德里克又讨不到老婆了,是不是又要敬请期待七年之后的大好良机了呢?」
多话男子朝伙伴的背影瞟了一眼。那副沉默的背影看起来好像有那么一点落寞。
七年,七年之后。大约是两千五百个日子?我不晓得不死人怎么感觉,可是对我而言,七年后彷彿就像远在一片乌黑厚云彼端的另一个世界的名称,根本会不会真的到来都不知道。
「关于这件事……呃,我感到很抱歉。」
「没什么,我还会再逗他笑的。还真是可惜,这座城市住起来还挺舒服的。热闹又疯狂,而且还恰到好处地遗忘我们的存在。」
「……是吗?」
可是只要你们待在这里,你的这份保证过不久就会失效了。
所以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停泊在港口的帆船上的帆布映入眼帘,我都忍不住想鬆一口气。
不行,不可以让自己失去冷静,随时随地都要保持冷静。
从容不迫……从容而不急迫──这是老师以前曾经教过我的一句话。
冷静不是对情感的否认,只是接受情感而已。
不管是愤怒、懊悔、痛苦或是恐怖,把所有的情感全数包容。
我不能把他们拒于千里之外,必须接受他们成为自己熟悉的邻人。
不然的话,我就不能保持距离从客观的角度看待自己。
多亏有这项信念,过去我才能好几次捡回这条命。
*
我们到达港口,运气很好地发现一艘没被锁上的船只。
那是一艘狭窄的手划小舟,他们两个大男人一坐上去,大概就会塞满了。
「这……这种小船真的安全吗?」
「这样就够了。」
船长扔下这么几个字之后,从其他帆船找来两支船桨。
怎么看都不觉得这是要準备启航到外海的样子。
无论如何,至少他们没有浪费时间沉浸在感伤的情绪当中。
我仔细调查小舟上有没有设置陷阱,然后查看四周有没有追兵过来。
深夜的神田川上,平静的水面映照着轻摇的霓虹灯光。
港口附近没有人走动,也看不到水上巴士的船影,看来不用担心会波及市民了。
「那我们就此别过啦,可爱的死神小姐。」
他们已经乘上小船,然后把缆绳用力一扔,站在栈桥尾端目送他们的我赶紧把缆绳用两手兜住。
「其实啊,我也可以宰了妳,然后继续在这座城市待上一阵子呢。」
「……是,我很明白。你只是尊重『船长』想要出航的意见而已吧,亚哈苏鲁斯……先生。你可是比那个玛土撒拉还有诺亚活得还久,是人类史上最长寿的人。」
男子傲然一笑,只是摇摇头。坐在一旁的「船长」在栈桥柱上用力一顶,让小船转向。他并没有加入两人的对话,两手重新握住船桨,开始用力划船。
「妳太看得起我啦,妳应该也知道吧。因为背弃上帝,连死都死不成的人可不只有我而已。即使到了现在这个时代,妖魔鬼怪还是到处流窜。而且像妳这个出生在马赛克市的新世代,难道就真的能算得上是人类吗?欸,妳怎么想?」
小船驶离栈桥在水面滑行,迅速变得愈来愈小。
我把羞辱感藏在平常心之下,勉强只能挤出几句话向他们道别。
「亚哈苏鲁斯……传说中的《流浪犹太人》!我会为你祈祷,希望你能找到自己的安宁归处!」
传说中的不死人邋遢地在小船上躺平,对我摇了摇手。
我真的很想再和你多说说话,很想多了解你的生平。
他只是对我报以满是嘲讽意味的笑容,就像过去那位曾经对他露出的残酷笑容一般。
「别傻啦,这世上哪有什么安宁归处!走到哪里都是地狱、地狱和地狱而已。真是的……妳处处妨碍我们在这里停留,实在没理由向妳道什么谢。不过我生平最喜欢的是三餐的贝果,最讨厌的就是看到任何令人不快的事情,老人家就来传授妳一项秘诀吧!」
小船终于划入神田川的水流,他从渐行渐远的小船中大声喊道:
「──尽量去享受人生吧!活得潇洒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看他那副笑容,到最后都还是满嘴胡言。
「…………怎么可能……」
我一点都不想听这种玩笑话。
就算那是最资深前辈提点晚辈的金言玉律也一样。
我知道好几个本来想要享受人生,后来却轻易送掉性命的人。
就算活得痛苦、活得不愉快,那又怎么样。
我可不想死。
后颈一阵恶寒。
一群小魔怪已经逼近,追到这里来了。
鸡皮疙瘩过后几秒钟,接着便是一阵利爪抓过柏油路面的声音以及无数尖锐叫声。
那些魔物一起从港口的阴暗处现身,在港口停泊的船只甲板上一艘一艘跳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