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新宿》上空顺着气流一边往下降,一边尝试与当局联络好报告情况。
一直打不进去,或许是因为他们还乱成一团吧。
(总之……我已经儘力而为了。)
我把自己交给天空,浑身放鬆。
原本煮熟的鸭子飞了,我体内的邪灵一边吐出不满与饥饿的诅咒,一边点点消逝。今天晚上我的身体可能会被严重的后遗症折磨一番,可是我确实是把那些邪灵狠狠操了一遍,也是莫可奈何。
──我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先前一股脑往上沖时没注意到的事物现在才映入眼帘。
那就是绽放在海上的马赛克市的诸多城区,恐怕也是我们人类文明最后的堡垒。
在我下方就是形状如珊瑚般延伸开来的《新宿》。
在棉花般飘浮的云朵的彼端,有一座坡道曲折複杂,形如积木玩具般重重叠叠的城市。那就是《涩谷》。
灰色海面上长长铁路的另一头,是我熟悉的《秋叶原》。闪耀的大楼群如同纪念碑谷的岩山一般。
相反方向的远方则是比上升后的海平面还要更高的武藏野台地。那片包围在翠绿色的丘陵里,可以隐隐约约看到《多摩》那群类似集合住宅的白色建筑物。
然后就是──
「……那里就是……地府《东京》……」
像这样从飞鸟的角度来看,《东京》距离《秋叶原》没很远。过去我肯定曾经几次看过那座城市的轮廓,可是脑袋里一点印象都没有。
因为部分区域被低垂的黑云掩盖,看不清整座《东京》的样貌。只能勉强看到一座铁骨建造的尖塔彷彿受到上天神明的制裁般扭曲歪斜,赤裸裸地呈现出那凄惨的模样。
「那是什么……原本应该是很壮观的高塔……却变成那样子……」
就在我獃獃注视着那座塔的时候,少年就像跳伞客一般滑行到我身旁。
「……绘里世!?快点飞起来!我们正在往下坠!」
「啊……?」
他说得对,就算我握着他的手,浮力还是没有恢複。
减轻重量的魔术也使不出来。然后我还发现自己的魔力已经少到没办法吸引附近使魔的注意,看来为了打倒阿米特,我似乎过度消耗魔力。
「……升空失败了吗?」
少年在大风吹拂下,担心得皱起眉头。
「抱歉,你等我一下──应该有办法。」
我拿出小春借给我的黄金手环。不出所料,手环里果然积存着魔力,而且还是用方便我取用的形式储存。我注意别让手环掉下去,小心地套在手腕上。
手环一套上去,Voyager忽然就恢複飞行能力。我们两人像纸飞机一样在空中缓缓滑翔。
「呼……还好……妳很努力喔。」
「……你也是啊。」
我和他十指交握的手上,令咒纹样只剩下中央的最后一道。
*
同时通讯似乎也恢複了。
有人用魔术迴路联络我,对方是玛琪。可是情况有点奇怪,而且也没有影像。
「──玛琪小姐?地面上的情况……」
『是绘里世吗。影像……妳看不到吗……』
她的声音非常模糊。这种情况很不正常,因为魔术迴路基本上是不会受到距离影响的。我还以为是因为城市的结界在空中也有设置的关係,但似乎不是这样。
『我人在森林里,出不去了。』
『森林……?妳是说在《新宿》吗?』
『我也不觉得自己有离开城市……我在追那家伙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闯进森林里。这里就像是迷宫一样。』
难道是「固有结界」……?不过就算真的是固有结界,玛琪怎么可能会傻傻地踏进去?
『──我也试过联络冰室或是千岁,看起来要是说出任何对敌人不利的事情,对话内容就会自动被消除掉。真是有点伤脑筋了,所以……我现在和妳只是在閑聊。』
「怎么会……」
没有任何方法可以突破困境吗?是谁诱骗她踏进陷阱里?
有好多问题差点冲口而出,又赫然闭上嘴巴。这通电讯是她唯一打通的通讯,万万不能切断……!
『我想这里应该是《新宿》的某个地方。是一处神清气爽、美丽到令人厌恶的地方。池塘闪闪发亮。』
我一边和面露关切的Voyager相视一眼,同时绞尽脑汁思考。
玛琪没有移动,而是停留在某地和我说话。只是她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感觉好像在说梦话一样。
『我想起来了……就是前一阵子的事情。老实说,我真的很高兴。就是妳说要我给妳一点时间的那时候。没想到妳竟然会替朋友着想。』
「……妳是指卡琳吗?」
『嗯……是啊。哈哈,就是那个聒噪的女生……我心想,以前那个不哭也不笑,总是像个浑身是血的洋娃娃的小绘里世真的长大了……心里好感动……听我说,要好好珍惜朋友。我当初就没能保护好朋友。一个都没有……』
「玛琪小姐……妳受伤了对不对?听起来不太对劲。」
虽然这句话差不多接近问题的核心,可是我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就算看不到影像我也料想出来。
呼吸急促、反应迟钝。
这个状态代表她已经陷入出血性休克的癥状,但还是用药物或是魔术勉强保持意识清醒。
『这个嘛……稍微受了点伤,也没有多痛。妳好像没事,那就好了。』
她的声音就像是音準跑掉的乐器一样忽高忽低。我把手放在手环上,想办法想要提高通讯的精细度,但几乎感觉不出来任何效果。我用目视拚命寻找下方的城市有没有什么地方异变成森林,却什么都找不到。
我紧抓着Voyager的手指,浑身害怕得发抖。
「玛琪小姐……我看见《东京》了……从天上看到的。可是我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对了……必须得告诉妳才行了。因为绘里世……已经不是洋娃娃了嘛。』
玛琪浅浅地呼吸,虽然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娓娓道来。
『……让妳遗忘《东京》的人不是千岁,也不是黑狗,而是宇津见,也就是妳的父亲。是妳父亲让妳喝下「忘川的河水」。真是差劲透顶了,他这个人……对不起,我还是希望妳不要想起来。如果妳说什么都想知道的话,就去问千岁或是路修斯。但要是问了,届时她们就会真的成为妳的敌人……』
「玛琪小姐……如果妳还能逃跑的话就请快逃!玛琪小姐!?」
『……可是,有一件事我还是想趁现在告诉妳。妳不能离开马赛克市的原因,是因为妳是宇津见和那美的女儿。因为妳的父亲是人类,母亲则是从者,妳本身就是一种奇蹟……但妳依然还是人类。活生生的人类,我向妳保证。』
(……!)
我是什么……?我是……人类和……从者的……?
『知道这件事后,如果妳还是想去冬木,那就去吧,绘里世。去闯闯看。』
我不断呼喊她好几次,但都徒劳无功。唯有她高低不定的声音一直传过来。
『──绘里世……绘里世……?不行,讯号断了。可恶,怎么又来了──』
声音变得更加模糊小声。不管我再怎么提高音量,感觉都会被风切声给盖过去。
这时候只有玛琪的自言自语断断续续传过来。我满心懊悔,与其这样,乾脆什么都听不见还更好。
『……已经没救了吗~~唉~~还是好痛……好痛……好痛啊……欸,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痛快。』
(…………?)
她在对某个人说话,某个就近在身边的人。
『……真的吗?可是由纪香姑娘──』
从玛琪身边不远处传来某个讲话语气很像古人的男性声音。
(……这是……玛琪的……从者的声音吗?)
那名男性用我没听过的名字呼唤玛琪,然后以现场气氛极为不相衬的和缓语气继续说道:
『──这个完全扭曲异常的空间没有理由不能把它劈开,说不定还能找到意想不到的生路。』
『唉……津田先生……你每次开玩笑我都听不出来是在说笑……之前你还说人只要活着就一定会遇到好事……多亏这句话……害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跑到这种地方来……』
耳边听着她笑里带泪的告白,我只能用两手掩面哭泣。
『……过去好长一段时间,在下一直陪着由纪香姑娘那旺盛的好奇心到处东奔西走,那段旅行也颇为意义深远。对在下一介遗世之人而言,可是相当难能可贵的经验。』
「呵呵……你这个武士……还挺会说的嘛……」
*
──这段在空中的对话,就成了我和特务玛琪最后一次通讯。
在我回到地面几个小时后,城市管理AI卡莲‧冰室来电,直接叫我过去。
「圣骸布」在歌舞伎町附近的一条骯髒小巷里被发现。
圣骸布上留有很新的血迹,里面还裹着一只女性的手腕。那只手腕被利器割下,令咒已经完全用完了。
后来查出那只手腕里握着某个体积很小东西。
问题是圣骸布以十字型把断腕连同旁边的物体紧紧捆在一起,就连冰室都解不开。
我被冰室叫来现场之后,在稍微露出的指尖上一碰,绯红色的布条就这么轻轻地脱落下来。
微微鬆开的手掌内,握着一个记忆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