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靠近天花板的格子窗射入的微光,朦胧照亮以硃砂与黑墨画满整面地板的镇火纹样。 
能够看见外头的只有那扇小小的格子窗,从那儿可以看见在满布乌云的天空中,闪耀摇曳的烽火楼青火。 
可是映在佳乃眼中的不只有那个。 
——昨天夜里的那个是…… 
——时子楼的堕落。 
昨夜看见的光景—— 
大火中的殡宫。 
轻雾般纷乱的黑髮。 
夜空中飞散的火花,还有发出黄铜色光芒的眼睛。 
感应到的瞬间,一阵骇人的作呕感袭上佳乃,涌起的胃液灼烧着喉咙。 
那是比化生更奇怪的不祥感觉。 
——我为什么必须看到这些? 
佳乃的父亲弘兼过去曾告诉过她——你还不明白真正的「看见」是什么。烙着火目式的双眼映出的世界是色彩、光线、味道、疼痛、思念、憎恶、灼热等一切的混合体。幼小的佳乃无法理解父亲的话。还没搞懂,眼睛已经被葯弄瞎。 
她在黑暗中待了九年。 
夺回光芒的佳乃,现在稍微懂得父亲那番话的意思了。 
——我一点也不想看到这些。 
距离虽然遥远,但她还是能感受到时子强大的火目式,就算闭上眼睛、蒙上耳朵,仍然抹灭不了。 
蠢动着。 
扭曲着。 
犹豫着。 
彷彿一靠近那团黑色的火气团块,舞动的触手就会纠缠包围上来,侵入她的身体。 
——明明并不想看见…… 
最近几天火气持续不稳定。飞出多次响箭,烧毁不少村落。佳乃甚至能够一一回想起那些肉块融解、气息奄奄的化生们的脸。 
即使如此,这还是她第一次感觉这么难受。 
猛烈的寒意使她的身体颤抖。 
身体觉得冷,脸却有些肿胀,加上偶尔头痛,喉咙也痛。都怪时子扰人的气息,害她苦恼了一整夜无法睡,结果似乎感冒了。 
佳乃的视线离开窗子,但并非这样她就不会看见。 
房间另一侧没有墙壁,而是以粗木格子隔开走廊与佳乃的房间。格子前孤伶伶摆着一个盛着餐具的用膳台。那是之前负责照料她的女房(注:居住在宫中服侍的女官通称)双叶放的东西,是早已冷透的汤和烤鱼。 
一点食慾也没有。 
佳乃靠近用膳台,叹了口气,把手摆在碗上。 
沙的一声,汤瞬间乾涸,隐约带着酸味的香气四处蔓延开来。碗上的涂漆裂开,汤料乾巴巴地黏在碗底。 
接着她把鱼炭化。烤焦的气味让她差点呛到。 
红烧芋头变成小拇指尖大小的黑块。 
米饭化为土黄色的颗粒。 
她再一次深深叹息。 
佳乃憎恨食物,憎恨拿食物来的女房,也憎恨自己偶尔会吃掉食物的身体。 
——为什么我要待在这种地方继续活着? 
可是她也没打算要饿死自己。 
她甚至没有饿死自己的力气。 
只要一鬆懈心房—— 
那张脸就会浮现眼前。 
一年前的那个夜里,她第一次见到伊月的脸。那张脸比声音听起来的感觉要稚嫩许多,只有眼睛像猫一样锐利,无论哭泣或愤怒都会充分宣洩情感…… 
——不行。 
佳乃紧抱自己的双肩,手指深深陷入上臂,摇了摇头。 
——不可以想起伊月。 
一闭上眼,眼睛感觉一团热。 
火目式激昂着。 
——只要一想起,就会连线。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佳乃能够透过火目式听见伊月的声音。而她也在那一夜知道伊月能听见自己的声音。 
若不是这样—— 
当时,伊月不可能赶上。 
——不行,不能想。 
——不可以回想。 
佳乃没注意到脚步声。 
「唉,佳乃大人,您又把饭菜弄成这样了。」 
听到声音,佳乃吓了一跳抬头,只见格子隔间另一侧站了一个身着樱色唐衣的女子。 
「双叶,你什么时候……」 
正要这么说,佳乃就发现这样听来像是自己心中有鬼,于是缄口。 
「不可以把食物变成垃圾。」 
「你别拿来就好了。」 
佳乃别过脸不看双叶。 
「您讨厌香鱼对吧?可惜现在正值产季。」 
双叶打心底惋惜地说。 
「加了舞菇的糯米红豆饭、醋渍芜菁、紫萁、峦大蕨……最近好多美食一个接着一个地出现了呢。」 
佳乃不发一语。双叶的喜好等等与她无关,她只是不想吃东西罢了。 
「如果不多吃点补充精力的东西,会妨碍身体发育喔。」 
「快点撤走。」 
「如果有任何想吃的东西,我会帮您传达给厨房。」 
「我说了叫你快点撤走。」 
双叶打开格子门底下附设的小门,把用膳台拉出走廊那头,取而代之的是送入装着纸包和水碗的小端盘。 
「这是葯。刚开始感冒时最需要保重。」 
佳乃愣了一下,看着双叶的脸。双叶手拿用膳台,微笑起身,自走廊上离去。 
佳乃看向端盘上的药包。 
——她的感觉怎么那么敏锐。 
佳乃莫名感到心有不甘。 
——今后无论多么不舒服,我绝对不要再被发现。 
她边想着,边把葯直接吞下喉咙。葯相当苦。 
* 
太阳高挂,当她发烧到脑袋逐渐空白时,走廊上再度传来脚步声。 
「蕗壶殿下,恕我们失礼了。」 
佳乃茫然看向格子门。两名陌生男人跪坐在走廊上。 
所谓「蕗壶」,就是软禁佳乃的后宫「莲晓舍」的别称,另外也引申为对佳乃的称呼。佳乃名目上是蕗壶女御——亦即天皇的侧室(注:天皇妃予的等级依序为皇后、中宫、女御、更衣)。这个称呼会让佳乃想起丰日不必要的体贴,所以她讨厌被称为「蕗壶」。 
——他们是谁? 
佳乃只观察着两人,没有回应。两人同样穿着白底青草花样的小忌衣,头冠上垂着青色饰绳,立刻就能判断他们是神祗官。比较靠近佳乃的那位中年男人脸上有明显的皱纹,跟在他身后的高大男人,年纪大约三十五岁左右。 
——神祗官……来做什么? 
「在下是神祗大佑·斋部是清,这位是少佑·中臣房海。请记住我们。」 
两人以神祗官特有的方式行了一个冠顶触地的跪坐礼。 
说起大佑、少佑,都是担任监督角色的高官。佳乃有不好的预感。 
「那么在下就进入正题,有件事情想请问蕗壶殿下您,是关于昨晚的怪事。」 
中年男子开口。 
由他这一句话,佳乃几乎已经明白一切。 
她缄口不语,转开视线。 
「我想蕗壶殿下您应该知道,殡宫出现化生了。」 
佳乃一惊,看向男人的脸。 
男人老好巨猾的双眼正盯着佳乃。 
——太大意了。 
——被他察觉到了吗? 
佳乃再度垂下视线。 
「不清楚。」 
说出口后,她在心中咬牙。应该有更好的回答方式才对。这下子…… 
「既然您知道,那么事情就好办了。殡宫的封印照理说应该很完善,可是中宫却堕落了。这样说来——追究起她被化生侵蚀的原因,应该是在她进入殡宫前就埋下了种子。」 
中宫。 
也就是天皇的正妃,真正身份是被封印在殡宫之中的不祥尸骸——前任正护役时子。 
「应该是虫的转移。」 
神祗官面无表情地继续说。不能听,什么也不可以回答,连一根手指也不準动,甚至呼吸声也不能被听见——佳乃这么告诉自己。 
「蕗壶殿下……就是您。」 
中年神祗官以冰冷的声音说。 
佳乃的身体颤抖。 
「上次大火时,您碰了前任正护役。不仅如此,还弄髒了她的手。当时,您的火草虫潜入了她的伤口——」 
——怎么可能有那种事? 
——不对…… 
不能表现在脸上,不能被对方读出情绪…… 
「前任正护役此刻的火气与您十分接近,她逃往何处,您应该知情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 
神祗官为什么要特地前来莲晓舍的原因,佳乃总算弄懂了。 
——为了追捕时子对吧? 
——为了那个惊人的火气。 
「我不知道。」 
佳乃以更加冷漠的声音回答。 
一股寒意窜上来,肩膀以下彷彿浸在冬天的池塘里,只有脑袋仍如同火烧般灼热。 
「蕗壶殿下,一年前的大火中究竟有多少人因您而死,您该不会已经忘了吧?」 
「那么将我处死不就得了?」 
让我永远也看不见,永远也听不见——佳乃因为发烧而扭曲的意识如此想着。呼吸逐渐困难。这真的只是普通的感冒吗? 
「一切都是天皇的宽厚体恤。」 
神祗官淡淡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