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旅途的一切都是幸福的。总之非常非常快乐。
宽文元年十二月初一。
在礒村塾因自己的失误而遭受严重打击的春海在黎明六声锺之前穿好旅装,彷彿赴死般的阴沉,迈着无力的脚步从会津藩邸出发。
事实上,春海感觉自己此刻就是在世间徘徊的亡灵。
心完全没有支柱,提不起干劲。在羞耻与自责的折磨之下,眼窝深陷,脸庞憔悴发青。看到这个样子,藩邸门卫们都很担心他。偶尔会有破产的藩士像春海这样离开藩邸,然后脱藩失蹤。春海也不记得自己的嘴是怎么回答门卫的,浑浑噩噩地提着灯笼就出去了。
目的地是位于永代岛的「深川八幡大神」,富冈八幡宫。德川将军家崇拜源氏的氏神,也就是八幡大神。这个作为相扑发祥地的神宫,规模在江户最大。因公务即将出远门的人们基本都到这里来祈求保佑。
当春海游荡到神社时,观测队大部分成员已经到场了。其中两位老人彷彿是队员模範般,伫立在神宫前方一动不动,看着队员集合。
一位是建部昌明,这个观测队的队长,年龄六十二。
他的家族以书法为德川将军家效力,世代出任文书,是有名望的旗本。书法传内流创始人建部传内是他祖父。他不仅继承了书法,据说也擅长天文历学。整个观测计画全部由他制定,而且事业成败责任也由他一人承担。略长的脸非常严肃,看上去似乎迟到的人会被他毫不留情地抛下。
另外一位是伊藤重孝,观测队副队长,年龄五十七。
头髮剃得很漂亮,貌似潇洒僧侣。不过实际上他不是僧侣而是御医,每天早上当将军大人梳头的时候,为将军把脉的医师之一。而且伊藤还是将军早起刷牙时用到的房杨枝和牙粉的负责人。每天将军最先放入口中的东西由他来準备,可见他在御城中有多么受信任。医术之外还擅长算术和占卜术。他是主动提出要加入观测队的,圆胖红润的脸上带着微笑,可以看出他对这次旅程满怀期待。
【房杨枝:一端被打碎的柳枝或竹竿,相当于牙刷。】
以这两人的年龄,早就隐居了也毫不奇怪,居然还担任队长带领观测队在接下来的一年时间里走遍日本五畿七道。春海的任务是辅佐这二人,把他们吩咐的事情一件不漏地记录下来。
【五畿:山城、大和、河内、和泉、摂津。七道:东海道、东山道、北陆道、山阴道、山阳道、南海道、西海道。意指日本全土。】
一边打招呼,春海心想队伍成员够奇葩的。
儘管在御城里出仕的人身兼数职的情况很普遍,被派去观测北极星的居然是书法家、医师,还有他这个棋士。从中就能看出,不仅是江户,在日本全国天文之术并没有形成一个职业。
过了不久,队员全到齐了。
除了春海和两位队长,还有下属、僕役长,以及搬运各种测量器材的侍从,加起来总共十四人。他们一齐移动到大殿里,参加出发仪式。
队长建部祈祷这次任务成功,然后恭敬地献上金钱。宫司为队伍祈福,队员们各自也祈为旅途安泰和事业成功祈祷,喝下神酒。春海觉得神酒可以把亡灵般的他凈化掉,然后一口气喝下之后,发现酒只是略微暖了下胃而已。
建部向众人宣布出发,于是十四人便走出神社,在被雪浸湿的泥路上前行。
首先向东海道方向,目标小田原。幕府的御用信使从江户跑到京都只要三天,观测队当然不会那么快,不过春海还是觉得吃不消。老实说,现在的速度令他惊愕。
因为建部和伊藤走得飞快。这两人平时出行都坐肩舆,而且年事已高,居然健步如飞。
队伍后面跟着肩舆,不过里面空的。当队伍中出现病人或受伤的人,就用肩舆把他送到最近的驿站。肩舆后面的是随行医师,在路程中不断接替。
一行人迈着整齐的步伐前进。在这趟旅程中,每天都要步行五至七里。
【日本的1里=3927.2m,以下同。】
春海知道这点,而且他自己每年也要在江户和京都之间往返,但对于身心缺乏气魄的他来说,每天走那么久实在太累了。
好在可以把太刀给僕役拿,他只需带着肋差。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升起,把雪融化,使得道路更加泥泞。他好几次想提出乘坐肩舆的请求,但真提出来的话就是失职。因为肩舆是送伤病人回去用的。儘管如此肩舆的诱惑力仍然不小。
在意气消沉的时候接到这样的苦差事,是多么不幸。春海真想自暴自弃,痛快的发泄一场,但在某种强制力和昂扬感的作用下,队伍仍然一丝不乱。渐渐地春海不再胡思乱想,不知不觉中进入忘我的境地,专心前行。把病题贴在大庭广众之下且献给了神灵的耻辱不时地飞过来折磨他,但走着走着似乎就麻木了。若不是晌午过后建部命令队伍停下来吃乾粮,春海会一直走下去。
建部与伊藤沉默寡言,用餐时除了对下属下达指示之外仅仅聊了一两句。不过这样对春海来说正好,因为他现在大脑大半已经停止,眼神游离,连观测队成员和树木都无法区分,无法进行对话。他看到建部和伊藤互相看对方纸片上的数值,心中一点疑问也没有。
一行人马上又出发,一直到傍晚才停下脚步。
天黑之前,走在队伍前面的下属回来了,告诉建部营地地点。一会儿之后村里的公差过来,跟建部商量宿营事宜。
观测队前面还有作为先遣的公差,赶在观测队之前把各藩各村的人派遣到宿营地点去。
毕竟是幕府的命令,除了村公差外,还有町奉行的人和藩国的人过来和观测队一起前往宿营地。
到那之后,春海还以为接下来要开战呢。选择营地的第一条件是,附近要有视野开阔、适合观测天体的地方。而春海到达时,那里已经围上了藩邦的帷幔,点起了篝火,还有藩士在巡逻。
这是在向外界表示,此次行动乃是藩邦公务。一般公务有保密性质。这么做最重要的目的是保护观测队安全。因为观测基本在晚上进行,而山贼看到这阵势也肯定不敢过来了。
感觉彷彿被扔进了与他自己最遥远的军事之中,跟其他人一起为观测做準备的春海心中很虚。
僕役们用绳尺测量距离,依靠一尺锁来寻找观测器材的安置场所。随从们各自拿着特殊工具,开始做準备。
【一尺锁:一尺长的铁链。】
用几个被后世称作为弯窠罗针(前端安有指南针、在任何斜面上都能测量方位)的道具修正方位误差。每隔十间插上一根名为梵天,贴着几张纸片的竹竿作标记。用小象限仪(一种四分之一圆形的测量工具)量出数值,对应割円対数表(把坡度换算成平面的算术表)修正坡度误差。每一项作业都轻轻刺激着漠然如睡着般的春海的心。他现在感觉到有种与赶路时不同的昂扬。
而当两件规模极大的木製仪器被组装起来时,那种昂扬急速膨胀。在村公差的帮助下,用来计算连接南北的子午线的子午线仪被设置好了。两根直立的木头柱子,之间綳着绳子,绳子之间保持一定角度。为了观测子午线上的星辰,简直像造房子般,巨大的木材耸立着。就连对天文一无所知、因为是公务而来帮忙的村公差和藩士们,在组装完成时也发出了惊叹。
看到这幅光景,春海心中涌现出昂扬。比出发时喝的神酒暖和许多倍,而且还在变热。
在子午线仪找出的线上,又安置了一根有三个春海那么高的柱子,柱子上安置着春海张开双臂也远远抱不拢、巨大的四分之一圆形的大象限仪。
不愧是人类测量天体、了解星辰的道具,威严壮观。
远远比春海所学的天文知识更丰富的算术结晶。与之相比,春海在会津藩邸製作的日晷简直就是玩具。春海心中明白,将灯光抑制至最小限度,同时满足观星和阅读刻度等各种适用于夜间观测的创意正是美丽的算术不断累积之后的成果。春海情不自禁地装作去帮忙,到处抚摸一下,看个究竟。就在这时,
「安井先生,安井算哲。」
忽然听到喊声的春海转过头来。子午线仪下面和建部坐在一起的伊藤正在向春海招手。地面上铺着红色毛毡,上面放着火盆,而且两人都拿着烛台。帷幕、篝火、奇异仪器和绯红毛毡,端坐于正中央的两位老人看上去彷彿是居住在异世界某个快乐地方的仙人。
春海拿着记录用的符帐快步走过去,一脸严肃的建部递给他一张纸片。
「坐在我们身后。另外把这些值和测量值对比一下,记录下来。」
「是。」
春海看向纸片,心想这是什么。
上面写着『三十二度十二分二十秒 建部』,还有『三十五度十分三十一秒伊藤』。
应该是纬度值,可是什么时候观测的呢,难道两人头顶的子午线仪上有小型的象限仪?当然没有。不过春海发现,两人身旁都放着惯用的算盘。但算盘和观测有什么关係?
「快快,太阳马上下山了。」
在伊藤的催促之下,春海绕到二人身后,端正地坐在绯红毛毡上,接着记录下刚刚给他的数值。
建部与伊藤盘腿而坐,手持烛台,凝神看着天空。
「终于来了。」
「终于来啦。」
建部一本正经的样子,而伊藤显得非常高兴。
「等了好久啊。」
「是啊。」
两人为了这次观测的实现应该是付出了不少努力,从声调中可以听出来。忽然,
「出来啦!」
「出来啦!」
两人一起大喊,把春海吓了一跳。
的确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星辰了,而北极星就在空中。
「开始测量!调整象限仪,读刻度!」
建部发出号令,声音响亮得令人惊讶。
三名僕役细心地调整巨大的四分之一圆形测量工具,交替着测量。
三人读出各自观测到的数值,再做对比,如果不一致就重新测。在根本就不平坦的地面上操作巨大的工具进行精密测量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不过,毕竟是观测队队长建部选中的人。其中有一个名为平助的,非常冷淡的僕役,主导着测量工作的进行。
春海误以为这个平助不会说话。不管对他说什么,他的回答只有『嗯』。
虽然很不礼貌,但他比别人更加专注,总是默默地完成交给他的工作,在建部家很受器重。
此刻的平助仍旧一言不发,用手势和肢体动作来指挥,非常精巧地进行测量。在平助指挥下进行作业的其他人也能力不俗,技巧高超,数值基本上测一次就一致了,所以马上得出答案来。
一人在纸上记下数值,交给平助。平助快步走过来,
「嗯。」
把纸片递给建部。
「呣呃……」
建部发出奇怪的呻吟。
「呵、呵呵。」
伊藤呵呵笑了。
春海从后面看那纸片。
上面写着『三十五度十八分十四秒』。
「快快,安井先生,记下记下。看我的数值,度正好啊,看。」
伊藤欢快地说道。春海一时没能理解。
「唉唉!不甘心不甘心!」
建部嚷道,用没拿烛台的手握紧拳头,在空中来回甩。春海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还是出发时一脸严肃的男人吗。
「度竟然错了三度,我跳海算了。」
纬度的一分相当于地上半里,三度的话已经偏差到遥远南方的海中了,所以建部这么说。这点春海知道,但他接下来的话远远超出了春海的想像。
「怎么会这样……一定是哪个地方步测是出现了重大失误。」
「步测?」
春海不禁问道。步测就是数步子。从哪开始?春海虽然一时没反应过来,但答案只有一个。
「难道是……从江户到这里?」
「嗯。」
「对。」
见建部和伊藤理所当然地回答,春海惊愕不已。不止是建部,连伊藤也从江户一路上数步子一直到这里。
现在终于明白,两人身旁为什么放着算盘。
「两……两位以步测和算术来计算纬度吗?」
「嗯。」
「嗯。」
天真无邪的回答。
春海有种错觉,这两人看起来就像少年一样,只是脸上有皱纹而已。不知为何,他身体发出颤抖。体内可恶的阴之气一下子离开身体,换新的气进来。名副其实的吐息。出生之后第一次切实感受到心被凈化。这两人无意中促成了春海的心境变化。
「接下来还要儘可能地测量更多天体。」
彷彿是驱赶不甘心的心情般,建部一边拍打膝盖一边命令僕役们测量恆星。
除了位置不动的北极星,还要测量其他各种天体和星座来提高数值精度,非常的细心。
「星座用二十七宿还是二十八宿呢……」
伊藤想了想,然后看向春海。
「你怎么看,安井先生。」
「我认为,在计算曆日时用二十八宿,错误会少一些。」
闻言建部也点头道:
「二十七只能用三和九整除,二十八则二、四、七都可以,所以更适合。」
于是春海把他的话记录下来。这时伊藤平静地说了句令人震惊的话:
「对了对了,下次安井先生也试一下吧。」
「啊?请问您的意思是……?」
「用算术,预测下一个地方的纬度。」
听到建部的命令,春海大吃一惊。
「可……可是……我的算术还远远不成熟……」
之前被淡忘的羞耻再次涌上心头,一想到在私塾墙壁贴上那么愚蠢的病题……春海内心痛苦得想哭。
「不必谦虚。本来就是靠运气才能猜中的数值。」
建部轻描淡写地说道。
「对对。因为非常难啊。我也根本就没有猜中的自信。这次度数正好一致,已经很开心了。」
伊藤呵呵笑着看向建部。建部重重地哼了一声。
「这里的纬度已经明了。从明天开始我们在路上也会测量,所以精度会更高。不必客气,安井算哲,以你的术式来打败这位医师吧。」
「没那么简单哟。我的数值比文书大人精确三度呢。」
「呣……下次走着瞧,伊藤。度数已经明了,分才是我们较量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