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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授時歷

作者:冲方丁 字数:6145 更新:2022-11-09 04:59:35

宽文五年至六年发生了几件事,每一件事都留在春海心中,并影响他一生。

首先是春海从测量事业回来的两年后,宽文五年十月,一册书开始发行,引起了广泛议论。

『圣教要录』。

作者山鹿素行。生于会津若松,是一位声望隆重的武士。体格相当小,容貌极为平静,四十四岁。

他幼年随父亲来到江户,学习朱子学、儒学、神道、兵法,皆有所成,而且还热爱歌学,是一位文武全才的人物。世间对他的认知一般是着名兵法家或者儒士。特别是兵法方面,他甚至开创了「山鹿流」一派。因此赤穗藩聘用他的俸禄高达千石。当时有传闻说前代将军家光曾有意任用他,只是随着家光的逝世而未能实现。由此可见山鹿修养和见识何等高明。

其人虽极为平静,学说却宛如燧石。

学说本身是理性的、思路清晰,没有什么过激思想在其中。

只是与山鹿有过接触,受其教诲,或者说是思想与他产生共鸣的人,彷彿脑内和心中不可思议地点起了火。山鹿自己就像石头般稳重平静,但得到他思想碎片的人就会像被点燃的油灯灯芯般燃烧。比如说,很久之后赤穗藩数十名藩士发起了严重的骚乱事件,也就是江户人所熟知的「赤穗浪士」。他们的思想行动受到了山鹿素行的强烈影响。儘管不是山鹿本意,但他自然地成为了着火点,或者说是导火线。

「恐怕会触及幕府的逆鳞。」

亲信和弟子们劝他不要出书,而他只是静静地摇头说道:

「我不能把圣学佔为己有。」

于是发行了『圣教要录』。

所谓「圣学」,是孔子的学说,而且特指其中框定日常生活的教诲。意图极为单纯,即「复古」,也就是回归到古代儒教。他的复古捨弃观念世界,只注重「日用之学」。

这种思想的出现,可以说是必然的。

江户幕府这个新时代诞生时,人们希望有一个横跨过去和将来,把世间的演变抽象、大致概括起来的世界观。朱子学正好符合要求。江户幕府开创的太平盛世与朱子学之间有切不断的联繫。

将佛教理论、道教原理、儒教世界观这三大支柱统合而成的「新儒教」,也就是朱子学。这个集大成的哲学思想在中国首先就解答了「人与世界的相处方法」。阐明世界的定义,人的定义,世界与人的关係。

随着社会走向安定,这些思索应人们的要求,演化出「礼学」这个具体的社会构建思想。庞大的世界生成原理慢慢变成通俗的政治学。而剥离其中的抽象理论之后,更加贴近个人与大众、重视道德实践的思想就诞生了。

这些道德实践变成各地风俗扎根的土壤,是个人行为準则,同时也是小範围内的共同体意识,逐渐促成民族主义的觉醒。

在这种思想的「动脉循环」中,山鹿素行的『圣教要录』负责的部分相当于废除抽象理论,阐述适用于个人和集体的「今后武士该如何生活」这种道德实践观点。

废除朱子学的抽象性。

江户幕府把自身的存在理由和诞生的必然性从思想面证明出来的世界观,以及支撑德川家治世根本原理的「人与世界的关係」,都被这本书推翻。

宽文六年三月二十六日。

发生了另一件事。不过没有造成议论。

酒井「雅乐头」忠清辞去老中职务,同时就任大老。

四十二岁的他正值壮年,可谓平步青云。彷彿那位置早就準备好了,他只是轻轻往上一座。以前的四老中之中,松平「伊豆守」信纲四年前去世,阿部忠秋今年隐退。填补松平天寿之后空白位置的稻叶「美浓守」正则比酒井大一岁,四十三,但家世和政绩都远不及酒井。

酒井可以说是松平信纲和阿部忠秋锻炼培养出来的将军辅佐。成为大老之后,他可以独自裁断的事情越来越多,但这既不是将军家纲愚蒙,也不是酒井一手遮天,只是因为这种优秀的合议制符合太平盛世的发展步调。政务不管什么时代都会遇到阻力,在演变成纠纷事态之前酒井就会把阻力清除。

这是酒井风格的、按部就班的处理方式。其他人也能猜到酒井下一步要想怎么做,不会造产生没必要的混乱。

春海单纯只是觉得佩服。酒井竟然能像一个机械般工作。

那是酒井的特质,也是现在的江户幕府对他的期望。春海就无法忍受,肯定马上就因为「厌倦」而感到痛苦,头脑开始变得不正常。

春海认为这和他没什么联繫,可是渐渐的他越来越无法置身事外。如今酒井权力仅次于将军,但他仍旧指定春海来和他下棋。于是突然间,春海围棋以外的一点受到了关注。

与酒井关係不和,更确切地说是单方面看酒井不顺眼的寺社奉行井上正利,因为无法当面批评酒井了,

「围棋武士,大老大人找你。」

他故意大声揶揄。

「围棋武士」指的当然就是身为棋士却带刀的春海。

为间接嘲笑给春海发两把刀的酒井,粗俗的井上给他取了这个毫无创意的浑名。不过说起来很顺口。茶坊主们也不再喊春海「算盘先生」了,都叫他「围棋武士」,不知是讚扬还是嘲笑。与以前不同,这事传到了春海耳中。有人故意把这事告诉春海,然后观察春海的反应。这些人之中有奉承的,也有揶揄的,但这两种人春海都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只好敷衍一声了事。据说春海这个样子和酒井那淡漠无感情的态度很相似,所以就开始有人说酒井对春海的偏爱是「物以类聚」。于是向酒井这个「朋友」打听事情的人突然多了起来。

「话说……先前山鹿老师的事情怎么样了?」

这个春海可真答不上来。酒井不可能把这种事透露给春海。

「不清楚啊。」

他总是懒洋洋地回应。

春海在寺社的碁会上见过山鹿几次,细细一想还和他下过几局指导棋般的棋局。当时就感觉,他是个安静的人。虽然非常认真地想要学棋艺,态度却有些机械。

「这名青年不是武士。不过一介棋士而已。」

春海在他眼中应该就是如此。不过春海并不觉得不愉快,因为对于宣扬理想的武士形象的山鹿来说,是不是武家乃是他评价对方的一种尺度。

所以当然了,春海和山鹿关係没有变得亲近。然而别人觉得既然酒井那么看得起春海,那春海必定掌握了所有人脉,于是就问春海:

「山鹿老师是怎么想的?」

就连棋士同僚也这样问春海。除了露出困惑的表情之外春海别无选择。即使如此他们还问个不停,都想知道答案。

山鹿素行这个人物的影响力可不止引起议论这么简单。山鹿兵法学自北条「安房守」氏长,如今北条却效仿山鹿的言行。

北条官职为大目付。江户秩序的负责人率先推崇山鹿,必然的,山鹿的言行就受到广泛认可。

除此之外,与山鹿的思想以及新时代「武士像」产生共鸣的人也很多。不过这些人并没有正确理解山鹿的思想,情绪化倾向严重。和平年代没有职务连生存方向都找不到的武士们以为,山鹿会为他们找到符合身份的生存方式,单方面怀着期待产生共鸣。

这会促使武士们做出令人无法理解的行为。儘管山鹿并非本意,但他却有着推波助澜的才能。而许多武士内心愤懑,希望有人为他们煽风点火也是事实。

不仅是男人,连「大奥」也受到了山鹿言行的影响。

【大奥:将军后宫】

推荐山鹿做前代将军家光侍儒的女性是祖心尼。她正是春日局侄女、家光侧室振的祖母,权势在大奥自然无人可及。因为江户幕府时代的大奥一直存在着「顽症」,通过将军家纲,祖心尼对幕阁的影响力可能比得上大老。

【振:通称お振の方,祖心尼的孙女。据说祖心尼和春日局担心好男色的家光无法留下子嗣,于是让振女扮男装接近家光,后来产下家光第一个孩子千代姬。】

所以,御城内所有人绷紧神经关注「山鹿素行」这个名字。至于山鹿为何令幕府如此紧张,正确理解的人极少。春海也不明就里,只是觉得有些恐怖,是在伊势观测纬度时感受到的那种毫无脉络可寻的恐怖。而这刚好命中这个状况的靶心,只是春海还不知道。

事态简简单单就收场了。

宽文六年十月三日,大目付北条氏长告诉受到传唤的山鹿,朝廷判定『圣教要录』有罪。

九日黎明,山鹿被驱逐出江户,流放赤穗。

到底是什么人以怎样的意志促成这样的结果,以及幕府为何紧张,除了臆测春海和其他所有人都不清楚。这一切都是幕阁的决定,但不论如何,事态已经平息。神经紧绷的紧张感消失了,御城里的人鬆了一口气。

春海也为可以从没完没了的质问中逃脱而庆幸。

然而不久之后,春海又遇到其他事件。这次事件由义兄算知发起,是春海的人生大事。也就是娶妻。

「娶妻……?」

春海傻傻地看着义兄算知。

算知四十九岁,快到知天命了却越来越意气风发。瘦长的身躯令人联想到鹤,倾斜的肩膀虽与武威无缘,倒也肃然有仙风。

身旁长子知哲是一位丰腴的二十二岁青年。脸色红润,体型圆胖,貌相悠然,非常惹人怜爱。有点像龟。

鹤与龟并排坐在春海对面。仅仅是看到那副情景就能感受到喜悦,不过这次喜事却是春海自己的。

「嗯。」

「恭喜哥哥。」

算知点头,而知哲深深低头祝贺。安井一家难得又聚在一起出勤。在会津藩邸寒暄过后,算知马上就提出此事。对此春海很惊讶,一点现实感也没有。

「可是我……还是这个样子……」

春海首先提出这点。已经二十七岁的他对额发感到深深的羞耻。这就是少年髮型,面对样式略不同但同样有额发的知哲时,羞耻感就更强烈。

「酒井大人没说什么吧。」

听算知这么说,春海心情有些複杂。

彷彿酒井对春海的装束打扮有决定权似的。然而实际上,既然给一介棋士配发了两把根本没用的刀,就表示酒井把春海看做是「幕臣」了。而刀是武家风俗的核心,给春海配刀却又不约束他的装束,反而等于是命令他「保持原样」。

至于酒井有没有想到这些,春海很怀疑。酒井极有可能是认为「春海就是那样的人」,然后对他不管不问。

真要怪谁的话,只能怪春海自己。一直以来他把自己放在暧昧而自由的立场上,不知不觉中已经无法脱身了,不能埋怨别人。

「另外,算哲……」

算知语气变得严肃。

一句「另外」就把自己的婚姻大事抛到了一旁,春海哑口无言。难道这事刚刚已经决定好了么。正想问的时候,被算知打断。

「我将就任碁所。」

算知这句话以及似乎已经知晓此事的知哲的严肃表情令春海也不由得严肃起来。碁所,也称碁方,乃是是棋士们的顶点。算知和本因坊算悦曾为这宝座而进行惨烈的厮杀,也就是「六番胜负」。

「那兄长要再次在将军御前进行比试吗……」

如果算知就任碁方,本因坊道悦必定不服而向他挑战。而且道悦别无选择。「六番胜负」以平局收场,安井家和本因坊家至今还围绕着碁方争夺,至少棋士们都这么认为。然而算知接下来的话远远超出春海的预料。

「此事我已经透露给道悦先生。但不仅是我,你们全部要参加。」

「全部……?」

见春海一时没理解,知哲补充道:

「将军御览的比试,哥哥。」

少年的声音中透露出可谓无邪的气魄。春海瞪圆眼睛。他的义兄打算以争碁为槓桿,将真刀真枪的比试带入御城,取代只是重现过去棋谱的上览碁。想明白后,春海也体会到了紧迫感,脖子上寒毛直立。

「照目前这样下去围棋只有死路一条。围棋和朝臣的家艺不同,如果一味地沉溺于安逸的上览碁之中,来来去去还是那几招,将军早晚会看腻。到那时我们棋院四家就要被罢免没落了。」

这就是算知的观点和决意。将自己投入比试的熔炉中,向本因坊道悦提倡的「安逸」发出强烈抗议。为此他背上了就任碁方的「先天不利」。

因为就任碁方后,接受挑战时必须把先手权利让给对方。「先手必胜」是围棋中最基本的法则,面对实力相当的挑战者,后手就意味着败北。

所以至今为止碁方的位置一直空着。不过算知认为这也是围棋走向衰亡的原因之一,必须有人去填补「胜负的空白」。

「因此,算哲,娶妻吧。」

终于回到了这个话题。安井家在算知的带领下投入到前途未知的比试中,所以算知希望春海以第二代安井算哲的身份为家族安泰作出努力。春海认为义兄的提议完全正确,无法反驳。而令他意外的是,真正的比试也让他开始兴奋起来。这也是当然的了,毕竟他早就「厌倦」了摆棋谱。不过,有一点,

(那名女性会怎么看待我倾心于算术和星辰的事呢。)

当晚,春海在藩邸院子里看星星。

院子里除了日晷,还有小型子午线仪和小象限仪。小象限仪原本是观测队里僕役用来修正误差的,后来送给了他。里面装满了回忆。

独自做各种测量时,春海心想:

(那张病题不知道えん怎么处理的。)

突然有些难过。自从观测队出发的前一天见到えん的微笑以来,已经快五年了。想到这,终于有了即将「娶妻」的感觉。

「那道病题,你还留着吗。」

仰望着星界的天元北极星,春海轻轻说道。当然没有回答。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希望她留着。但没关係,不知道就不知道吧。

不久之后,婚礼顺利举行。

酒井就任大老、山鹿素行被放逐,还有春海的婚礼,这三件事都关係到未来的最后的事件,春海很快就会知道。

春海每天的功课变多了。供奉香粉和粗茶。向岛的消咳爷婆石像、八丁堀的化妆地藏、长延寺的牡丹饼地藏、牛岛神社的抚牛,每一个都是「除病痛保健康」的去处。另外,如果听到有什么滋补的食物或汤药或药丸的话,他立刻就跑过去购买。

一切都是为了妻子こと。こと小巧且雪白,总之是弱柳扶风的体质,动不动就发热。而即使如此她还坚持说自己没事。春海尽全力来爱这样的妻子。

第一次见到こと是在婚礼上。安井家怎么说也是末端幕臣,身为长子的春海不可能自己去提亲,更谈不上「见过女方貌相再决定」。婚姻必须门当户对,家族兴隆才最重要。所以春海直到京都家中举行婚宴时才见到こと。こと有些害怕,相当紧张,看上去很可怜,也很可爱。

春海二十八岁,こと十九岁,两人结婚都很晚。

春海尤其的晚,而且还留着奇怪髮型,自己都觉得羞耻,也担心这样的髮型会不会给对方造成不安。所以,婚宴之后,新娘新郎两个人的「宴席」也结束之后,终于要入洞房时,

「丈夫是我这样的男人,你感觉不安吗?」

春海忍不住一本正经地问道。こと有些意外,一下抬起头来,同样一本正经地摇摇头,接着慌忙行礼。

「小女子不才,请多多关照。」

这句话好像练习过许多次。肯定是她母亲要求她练习的。春海不由得也低头回礼。两人同时抬起头,以奇怪的姿势对视。这是两人第一次仔细地从正面看对方的瞬间。然而,两人马上又低头。后来听こと说,这时她低着头忽然觉得安心下来,努力忍着不笑。

春海倒希望她笑出来。事实上,大概一个月之后こと才展现出柔和的微笑,以后就频繁地露出笑容了,让春海鬆了口气。こと总是笑眯眯的听春海谈天说地。星辰方面的话题春海说得尤其多。因为每年要在京都和江户之间往返,无法一直守在妻子身边,春海希望妻子寂寞的时候就会想起,他们正看着同一片星空。婚礼之后春海首次前往江户的早上,

「こと很幸福。」

妻子送行时如此对他说道。春海觉得,听到她这句话的丈夫更觉得幸福。

于是春海开始频繁地四处为妻子祈福,另外还在信中送礼物给她。与此同时,义兄算知正一步步地为比试铺路。

关于「胜负棋」,棋士们的看法不尽相同。然而就连把「棋士的安逸」放在首位的本因坊道悦在听到「朝臣的家艺」时,也不得不点头。由此可见朝臣的学术衰退是多么严重,朝臣为掩饰而把学术神秘化或仪式化是多么无奈。讨论期间,道策一直低着头,眼睛却闪着兴奋的光,时不时地撇向春海。那清澈得可怕的眼眸令春海无所适从。

春海也是提倡「胜负棋」的安井家一员,面对默默表达着对「六十番胜负」渴望的道策,再也无路可逃了。

不久之后,算知终于就任碁方,而道悦也做好心理準备向算知提出挑战。之后将军家纲的决定令棋士们一片哗然。

「二十番胜负。」

这正意味着空前绝后的争碁。也表明将军家纲的棋艺精湛,希望观赏真刀真枪的白热战。

当然,其他棋士的「上览胜负棋」也成为了可能。当算知和道悦各自儘力做準备时,连目前没没有资格下上览碁的道策,看春海的眼神中火焰越来越炽烈。春海别无选择,就在不知不觉中作好比试的觉悟时,有个传闻在御城里流传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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