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虽然こと本来体质就不好,那年夏季之前还一直是健康的。盂兰盆节过后情况直转急下,开始吐血。医师说是胃病。こと原本透明般白皙的肌肤上出现黑色肿块,所以也有可能是癌症。
发现医治并没有效果之后,剩下的只有等死。
春海仍然坚持不懈地寻找治癒方法,但こと已经作好了死的觉悟。
「こと很开心。」
她对春海之前为她每一次祈愿、送给她的每一件礼物、写给她的每一封信,还有每一天里琐碎的事情表示感谢,同时表达她的喜悦,然后重複说:
「こと很幸福。」
弥留之际,她也是留下这句话和虚弱的微笑,闭上了眼睛。当时还有呼吸,可是宽文十一年十月一日,最终她还是没有醒过来,离开了人世。
接到讣告赶来的义兄算知见到连日守在病床前极度憔悴宛如幽鬼般低垂着头的春海。
「我害了她。」
春海说道。
「不是你的错,算哲……」
但春海听不进算知的安慰,当场跪了下来。
「对不起,こと,我害了你。」
他不断重複。
「别这样。不是你的错。有你这样的丈夫,こと她是幸福的。」
儘管算知如此安慰他,
「我太没用了……」
春海的心已经不在这里,继续梦呓般喃喃自语。
这时暗斋闯了进来,来和春海一起哭泣。暗斋就是这样的人。
「你的妻子已经成为神了。」
就像父亲去世时他对春海说的那样。
「不管什么时候她都在看着你,不管什么时候都能再会。人的灵就是这样。」
春海依旧没有流泪,獃獃地坐着。
彷彿变成亡灵的是他自己。在这种状态中,料理完こと的后事之后,春海为职务而来到江户,同时也为了下胜负棋。然后在本因坊家年轻俊杰道策面前接连出错,在将军大人的御览之下一败涂地。
不过人们还是同情春海。春海对妻子的爱护人尽皆知,因为他总是在江户到处为妻子祈福。原本作为安井家家督继承人的春海在旁人看来可谓是人生美满,但妻子却年纪轻轻就去世了。
所以春海遭此惨败也没人说他失职,虽然他本人对没有丢掉棋士职位并不觉得宽慰。然而还有死亡在等着他。
这年江户初雪之后的第一天。
与春海一起参加纬度测量的伊藤重孝去世。
听说他患上了肺结核,春海就赶忙过去探望,但已经晚了。遗族已经在準备葬礼。春海獃獃地参加凭弔,义兄和安藤等人的激励也听不到心里去,像个幽灵般度过新年。
春季时春海回到京都,有一晚他打算在妻子生前的房间里就寝,忽地想起こと抱着浑天仪的样子。她就在春海眼前,几乎触手可及。春海睁开眼睛,轻轻靠近她,然后慢慢伸出手,可是こと立刻就消失了。
消失之际,春海看到她对自己微笑,嘴像是在说
「こと很幸福」。
独自被留在漆黑的房间里,春海在妻子死后第一次哭了出来。把妻子曾经抱过的浑天仪紧紧抱在怀中,泪流不止。
他向こと道歉,没能拯救妻子。他向伊藤道歉,没有及时兑现和伊藤的约定。悲痛与自责令他浑身颤抖,蜷曲着哭泣。
春海三十三岁,经曆数度死别的一年。
从此以后春海总是站在送别死者的那一侧。曾今与死者共事,在他们死后背负起他们的遗志。可以说这就是春海的人生。在他的人生中,死者不断增加。
春海全身心投入到事业中,埋头于测量和授时历研究。看到他全神贯注的样子,家人都不敢和他说话,因为他身上有着骇人的气魄。不过春海本人因为过于投入,并没有察觉别人对他的看法。
另外春海还写了一封长信,为自己在对战中糟糕的表现向义兄道歉。不过算知的回信完全没有提及此事,反而让春海多注意身体。
宽文十二年十月。
春海在江户参加御城碁。对手仍是道策,结果春海执黑十目负。他感谢道策在比试中毫不留情的全力攻击,这给了他从死别的冲击中重新站起来的契机。就好像一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御城下棋,然后棋局结束后回到会津藩藩邸,发现事业的準备工作基本已经完成,令人惊愕。完成这些工作的当然是春海他自己,不过此前他彷彿就在梦中。用了一年时间,他终于克服了死别的悲痛。
心灵恢複平静的第二天,春海再次来到伊藤墓前,大声为伊藤祈求冥福,以及发誓要实现改历事业。之后回到藩邸,春海对着不管到哪都带着的こと的灵位,
「我也是幸福的人。」
第一次静静地露出微笑。
十一月,春海被大老酒井忠清指名去下棋。
这是在春海把某封文书交给保科正之几天之后的事情。酒井非常罕见的告诉春海,他也通过与正之私交甚笃的老中稻叶正则看到了这封文书。如今酒井在城内有着无与伦比的权力。因为家宅在下马所之前,所以甚至有人在背后叫他「下马将军」。
不过酒井本人并没有滥用权势。虽然大名以及各界势力都向酒井行贿,酒井却只是机械地收下贿赂,用在幕政安泰上。权力越大,他反而更加淡薄,仅仅把自己当作一个机械般,帮助将军家纲的治理天下。对于酒井来说,这就是王道,也是年轻时周围人对他的教导成果。
「听说快了啊。」
像以往那样,酒井有心无心地问。春海点点头,明确答道:
「是的。宣明历的偏差非常明显,已经晚了整整两天。所以改历的时机马上就会到来。」
「经过八百年,才偏差两天么……」
酒井低声道,彷彿觉得很不可思议。不知道在他眼中,两天对于八百年来说是微不足道还是过于致命。
而且他也没法理解春海为何如此自信。
春海从未想过酒井竟然会露出这样的神情,感觉看到了酒井这个人可爱的一面。酒井在面对不可思议的事情时并不会试图用勉强的理由去解释,只是在一旁观望而已。如果说直率吧倒也直率,说他冷漠吧的确也冷漠。
不过此刻春海眼中的酒井格外有人情味。
「我看了你準备的那封文书。就是写给保科公的那个。」
「……」
「今后的计画就交给你了。到时如果要呈给将军大人的话,我可以帮忙。」
「多谢大人。」
「用算术来解明日月么……」
酒井越发觉得不可思议,随后又以格外淡漠,或者说清澈的眼神看着春海。
「可以触碰到天吗?」
那一瞬间春海似乎看到酒井在微笑。虽然酒井在学术上无法理解春海,却明白了春海的刻苦勤奋。春海忽然觉得,在酒井给了他两把刀之后他第一次和酒井产生共鸣。与春海埋头于算术同样,酒井把身心都献给了幕政,也许还更胜于春海。
春海对此感慨良多。保科正之以时代革新来支撑幕府,而循规蹈矩地致力于幕府长期安定就是酒井的任务与性格。
双方对于江户幕府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只有革新的话必将引起民怨,只有保守的话同样会招来渴望新时代的人的反对。
正是有了保科正之和酒井忠清这两位截然不同的人才在绝妙的岗位上持续发挥能力,幕府才能在将军家纲的主导下完成从战国到太平的施政转变。
两人的教诲对春海来说不仅是荣誉,还造就了现在的他自己。说句不逊的话,两人在失去了父亲的春海眼中都是他父亲。
「是的,酒井大人。」
春海平静地低下头。
一个多月之后,预料中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宽文十二年十二月十五日。
年为壬子、日为丙辰。
月龄为望,也就是满月。
宣明历对月食出现了误报。
曆书上写着「有月食」,但实际并没有出现。
另一方面,授时历的预报是「无月食」,完全正确。宣明历的错误和授时历的精确终于展现在全国民众面前。春海立刻收到了改历事业参与者的报告。
首先是身在会津的安藤和岛田,在当天送来观测结果:
「无月食」。
京都的暗斋、冈野井、松田随后也相继写信过来。
「改历的时机到了」。
每一个人都士气昂扬,极大鼓舞了春海的斗志。
另外,正之的侧近友松勘十郎以及老中稻叶正则也寄来文书,都是命令春海启动改历事业。而且,不仅是命令。
同时也是讣告。
看完之后,春海呆然仰望天空,然后紧紧闭上眼睛。他很悲伤,但同时也感受到改历事业责任重大。
宣明历误报月食的仅仅三天后。
保科正之寿终正寝。
二
保科正之为自身的死所做的準备与众不同。
春海从师傅山崎暗斋、友松、老中稻叶那里知晓了全部。
去世的四年前,正之制定出「十五条家训」。提出这个建议的是正之侧近友松勘十郎,他直接向正之进谏道:
「恳请大殿大人趁健在时留下教训,以便大殿大人子孙及家臣、执掌藩政者在大殿大人没后世代遵守。」
也就是他对正之本人说,因为正之随时可能去世,应该趁早留下今后会津藩将来的方针。一般君主听到这话肯定要暴跳如雷,但正之立刻採纳谏言,亲自拟写草案。同时正之命令友松烧毁他的所有幕政建议书。
友松没有反驳,严格执行君命,将敬爱的君主人生证明全部焚毁。过程中据说他努力抑制泪水,致使全身都冒出汗来。坦然道出君主的死的家臣,和让家臣烧毁功勛的君主,信任的齿轮竟能如此完美地契合,畅快地旋转。而历史上正之之后的会津藩主们,经常和才华出众的家臣关係闹僵。
在这两人主导的保科家家训中,负责起草和文饰的是暗斋。
「保科公和友松大人,这两位的请求可真没法拒绝啊。不然的话,友松大人马上就会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毫不迟疑地切腹。」
后来暗斋以他不像京都腔的独特语调向春海倾述。一向我行我素的暗斋在正之和友松面前也非常安分。
就这样制定下来的十五条家训,与许多藩主留下的家训截然不同。首先第一条,会津藩不能效仿其他藩,必须始终对幕府尽忠。如果做不到这点,家臣无需服从藩主。虽然正之对诛杀愚钝君主、取而代之的下克上思想持否定观点,在这条家训上却很严厉。
还有一条是,正之让后代将有利「民生」的社仓制度永远执行下去。正之阐明国家理想:民生可以支撑藩政,藩政支撑幕政,而幕府的天下施政之道又能支撑民生。而秩序只能通过法制和文治来构建这点,正是正之身上一直在体现的正之。
他废除「即使违背法律,也要忠于自己的武士道」这个黩武时代的武士形象,明确规定「武士与君主同样必须守法,武士违法也必须受到惩罚」。
最后的第十五条再次提到君主。不是家臣和民众为君主而生,而是君主为家臣和民众而生。此乃正之的人生结晶。
另外,在宗教方面,正之也以自己的死来推动其发展。
作为日本自古以来固有宗教——性神道,也就是神道的研究成果,正之做好準备工作,让人在他死后按照神道为举办葬礼。
死期将至的宽文十二年八月,正之在家臣以及当代第一神道家吉川惟足的陪同下前往会津磐梯山的猪苗代,把那里定为他自己的寿藏地(埋葬地)。
这个叫吉川惟足的人原本是江户日本桥鱼店老闆的儿子。
他离开家到京都学习神道,继承了吉田神社的卜部吉田家神道,将其发扬壮大之后形成自己的流派,是一位稀世天才。其才华和学问的确超凡入圣,甚至让暗斋都跪下求他收自己为徒,如今已是日本神道家的领军人物。
任用惟足时,正之曾这样问道:
「神的时代,政道的民心、四海(天下)安定的要领是什么?」
对此惟足这样回答:
「天照大神治理天下的要领,无非以下三点。第一律己除私,第二仁惠安民,第三多问知下情(世情)。」
主君的灭私、以民生主义来确保民众生活、详细把我世情,全都是正之的治世理想。而且,意味着神的境界的「诚」,用以达到这个境界的「敬」,实践方法「祓」,还有身为天地万物本源的神存在与每一个人心中的思想,都是惟足总结出来的神道思想。正之对这些思想心驰神往,于是拜他为师,学习神道十数年,到达令惟足惊喜的境地,最终被授予最高奥义「四事奥秘传」。这是吉田神道自上古时代流传下来的神之法,其全貌是秘密中的秘密。惟足在授予正之秘传的同时,还送给他一个灵号——
「土津」。
这也是保科正之被称作为「土津公」的由来。
土在神道中是构成宇宙万物的根源,也是万物的最终形态。
由此可见,神、灵、心是连在一起的,都是同一事物不同的形态。理的本质就是土,体验过一切土的王——保科正之,凭藉其灵名,自身也成为神道奥义传承的一部分。
决定了寿藏地和葬法后,正之回到江户,然后迎来了命运的那一天,宽文十二年十二月十五日。
身患眼中感冒,躺在病床上的正之接到友松报告。
「无月食」。
知道预测终于成为了现实。当时暗斋正好也在场。应正之要求,他给正之讲授朱子学中的『近思录』已有六年,刚刚结束了最后的讲义。暗斋拍了下被磨旧的书,与病床上的正之相视而笑。
「结束了啊。」
听到暗斋这么说,正之努力爬起来,然后向他深深行礼。
「谢谢,暗斋先生。」
「保科大人也辛苦了。」
暗斋郑重回礼,眼角渗着泪光,聊起以往和正之以前研究学问的日子。
「六十一岁,正如圣人所说,事事皆已洞明。」
这句话出自朱子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