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春天,红色电车前面算来第二节车厢。
从车窗往外眺望,住宅区的樱花早已全掉光了。居高临下看着城镇四处都是茂盛的鲜绿色小山,新叶色泽还很温和柔软,总觉得那是烫一烫就很美味的青花菜。
我每天都会搭这辆电车。
去学校时、回家时,固定时间、相同车厢、相同位置的车门旁空间,我总是看準这个位置上车。
我已经这么做一个月以上了。
这个位置很棒。就算有位置我也不会坐下,就喜欢这样站在这里。
从离学校最近的车站上车的回家路上,电车会在第二站停下来。车门打开。要下车的人下车、要上车的人上车。
那三人组也会上车。
(来了……欸……咦?咦、咦?骗人!哇!)
我在脑海中大叫。
(头髮,好黑……!)
车门关上,电车再次开动,我成了坏掉的立锺。胸口里的心脏怦怦跳、火灾、祭典、失控的马。耳朵、鼻子、额头都好烫。整张脸是一团火球。
近在身边的对话声传入耳中「……然后啊,阿盛就在那里耶。」、「什么?那怎么可能啊。」、「你又夸大了吧。」、「没有,我说真的!」
我绝对没办法把脸转过去,总是悄悄侧眼偷看。从这个位置就能看见他。
「笨蛋,你别开玩笑了,就说不可能啊。」
──柔顺黑髮,随着他的笑声摆荡。
内脏都要反转从嘴巴里跑出来了,我立刻别开眼,但又忍不住看了。脑海中的喧嚣停不下来,血液在全身横冲直撞,缺氧,喘不过气,我不让任何人发现地急促喘气,拚命装出在看窗外的样子。
那个三人组,大概有八成的机率一起出现。
他们总是在同一个车站上下车,似乎是离学校最近的车站。随意套着制服西装外套,肩上背着变形的书包,总是同一群人混在一起。早上不太说话,放学时就挺吵的。
其中一个人的侧脸,对我来说是剧毒。
光偷看都快窒息,说不定连心脏都要停了,却没办法要自己不看,又没办法好好正眼去看。
因为今天早上没见到……
(哇……哇……哇…………!)
睽违一整天的侧脸。超级、无敌刺激。因为啊,他的发色又换了。应该说染回黑色了。好想看……没办法看……但又好想看……但又没办法看,激烈左右转动的眼睛好忙碌。
修长颈项,解开扣子的衣领,微长浏海间露出的眼睛,稍微往上吊,就算眼带笑意也能让气温降低五度,还有像是只有他一个人活在高海拔处的高䠷身材。从制服旧旧的样子来看,肯定不是新生,年纪比我大,他感觉很成熟,或许是高三吧。如果他的那双眼睛看向我,我有自信我绝对会死,肯定是烧死……不对,是变成冰块冻死。他应该是用冰之魔法而不是火之魔法。虽然是猜的,但绝对是这样。
我一开始没太多想法,虽然从春天开始就读女中,但在这之前也是读普通公立国中和男生并排坐。异性并没有特别稀罕,也没有特别感觉。我连续三天都搭上同一节车厢,也只是觉得「还真常见到这三人组呢」,仅此而已。
下一次再看到时,三人组其中一人突然变成金髮。
吓我一跳。
「哇~~好厉害啊~~」的感觉,觉得「他们的校规也太鬆散了吧~~」。
顶着金髮过了三天后,又吓了我一跳。
金髮变成银髮了。
绝对比金色更适合他。
浏海下醒目的细长眼睛,自然而然地吸引我的目光。就这样,连眨眼也办不到,我的眼睛没办法离开他身上。
他彷彿是未知的生物。
我甚至觉得是第一次见到。
明明在这之前已经见过他好几次,他就是这般,突然变成一团谜。彷彿幻影,或是想像中的存在。虽然在眼前,却可能不是现实,说不定其实根本不在那里,或许是绝对不能碰触,不同世界的神秘生物体,我眼中的他就是如此。
不只是被他的发色吸引,他慵懒的动作,以及有点压抑的笑声。手脚修长,有点驼背,低头时,可以看见脖子上的蓝色血管。还有特别整洁的指甲,光滑的下颚线条,和我完全不同的肩宽。不管哪一点,看起来都和其他人不同,人潮中,只有他发出光芒,每发现他一件小事,都让我承受枪击般的冲击,每一个瞬间,都会发现新事物,这一切皆更加吸引我的目光。
过了三天,这次变成红髮了。
又再三天后,变成紫色。
他的发色吓人地换过一个又一个鲜艳色彩,下一次是什么颜色呢?我绝对不想错过,每天拚命寻找着他的侧脸,而他和朋友总是从同一个车门上车。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年龄,只知道从哪个位置最容易偷看他,我只清楚知道这点。
那就是这个位置。
(又染回黑髮啊……!太超乎想像了!哇…………!)
我边在心里大叫,立刻打开LINE,迅速传讯给朋友。『见到了!染回黑髮了!』朋友立刻已读,回讯『真假』。『鬼等级的头髮角质』已读。『滑顺啊』回信。『滑顺的清爽薄荷男!』已读。真的就是柔亮滑顺,染回黑髮的他,头髮仍然漂亮,都让人冒出「为什么」的疑问了。
『没办法拍个照吗』
看见朋友传过来的讯息,我的眼珠差点掉出来。「笨……」我忍不住喊出声了,赶紧咽下去后发抖,这个笨蛋是在说什么啊。『办!不!到!』已读。『没办法试试看吗』……真的是在讲什么啦,我傻眼,决定处以已读不回之刑,一般来说,当然不可以偷拍,先别说会不会被发现,这是做人最基本的礼仪啊。
(但是,照片啊……)
要是有照片,不只可以想看随时看,还可以放大来看,要是有影片,我还可以戴耳机清楚听他的声音,那在耳朵深处响起,仅属于我的,他的声音。「笨蛋」啊「喂」的,全都能听到饱。光是想像,都让我心脏快从嘴巴跳出来了。
(糟糕,我超级想要啊……喂,不行!不行不行不行!绝对不可以偷拍!)
肚子用力,吐出又热又长的一口气,那是绝对不可以跨越的界线,不管再怎样单相思,不管我是个多无害的高中女生,不能做的事情就是不能做。
好不容易平息呼吸,我紧紧咬唇。又侧眼看他。如果没办法得到,至少要用眼睛好好看着,得烙印到视网膜烧焦才行。
(啊啊,要是我视力再好一点就好了,有个4.0就好了,有那种眼镜吗?就算没有近视也能让眼睛功能异常变超好的那种……啊,望远镜啊,望远镜……可以在电车里自然使用望远镜的状况……没有啊,既然如此,乾脆从远一点的角落,用大炮那类的镜头拍还……话说回来,咦?我是不是有点恐怖啊?不觉得越来越像跟蹤狂了吗?)
我当然没打算造成对方困扰,只是这样看着他就够了,嗯,如果可以的话,至少想知道他的名字啦。啊,也想知道年龄,还有……
(不知道他有没有女朋友。)
这很重要,或许有,他有女友也不奇怪,但是……
(如果有,应该不会总和另外两个人混在一起吧。也、就、是、说……)
可能没有。如果没有就太棒了。希望他没有。如果没有的话──我的妄想开始全速往前冲刺。
(没有女友的滑顺秀髮薄荷男子,某天,他注意到总是搭乘同一辆电车的高中女生。这个女生一直、一直盯着他的侧脸看……)
低下头,闭上眼,再张开,再看。他在笑。「话说,你别什么事情都怪罪到阿盛身上啦」他敲了身边朋友的肩膀一下,露出亮白的牙齿。
(……终于要对上眼的那个瞬间。我们彼此,都被包裹在不可思议的心情中。像是很久以前就知道他,像是很久以前就已约定要相遇,像是终于回到令人怀念的地方……让我有这种感觉。立刻互相吸引,陷入热恋……)
约会、告白、情侣、回忆、纪念日、仅属两人的,特别夜晚。说说而已啦。
喔──
我想要胡乱敲打脑袋,可以的话,想拿什么硬物敲。脑袋里不停扩大的妄想发展如怒涛般让我想疯狂敲打。偷想到自己几乎要窒息,连脚步都不稳了。
(骗人,糟糕,所有想像都好清楚!看见未来了!)
我或许笨到极限了吧,真的快哭出来了,妄想中的我们过于浪漫,非常恩爱,太完美了。
(最后,经过数十年岁月后,他也老了,远处听见浪涛声,他拄着拐杖,一步一步爬上海边旁的坡道。在他身边的当然……咦?)
同样年迈,白髮鬆鬆绑成一束的女性。随风飘动的碎花长裙……咦?
等等。
(我以为自己绝对不可能穿长裙耶。因为身高不适合啊,难道老了之后,品味也会随之改变吗?)
不对,现在不用在意那种小细节,总之,那幅场景如此接续。
(两人结婚后也一直过着幸福生活。孩子们早已离家,过着平稳的日子。他又提起了年轻时的相同话题。像是寻找什么重要之物般指着云朵那头,接着直直往下描绘出轨迹。他的身边有张笑容,笑着说:『那件事,根本没有结局呢。』然后他会这样回:『没错,然后还会重複无数次。』两人自然牵手,脚边两个影子相随──)
此时,电车突然剧烈晃动,大概因为我沉浸在妄想世界中,脚步没有踩稳。
「哇啊!」
我大幅度往斜后方踉跄,甚至没抓住握桿,虽然我努力调整姿势避免跌倒,但是……
「啊!哇!哇啊……!」
没有用。
往旁边一踩,偏偏就狠狠地往三人组其中一人身上撞上去。撞击让我的手机掉在地上,反射性弯腰捡手机时,手提袋的东西全部掉落一地。「呀!」我露出蠢样,毫无保留地大叫。「没事吧?」根本没心思确认是谁问我。「讨厌讨厌讨厌讨厌骗人骗人这是怎样啦该怎么办啦……!」边说着不知所云的内容,脑袋一片空白。要哭出来了,不行了啦,好想死,结束了啦。总之全神贯注地捡东西,全部塞进手提袋里,抓起手机,接着列车又给我最后一击,「呀!」这一次是朝反方向大晃一下。我差点跌倒,但勉强用歌舞伎的姿势撑住了。这次我好不容易抓住握桿,电车也到站了,是我要下车的车站。
「不好意思……!」
根本无法回头,从敞开的车门冲上月台,只想逃走。真的好想哭,我要换电车了,绝对要换电车。我只想在昏倒前逃离现场,背后却传来大喊:
「啊!等等,那个水手服的!」
水手服?我?我停下脚步。
「那个!是我的!」
「欸?」我转过头,车门咻地关上,玻璃另一端,电车里,三人组的其中一人慌张看着我。「我的手机!」车门完全关上,遮挡他的声音。
手机?
我獃獃看着双手抓着的东西,右手是我的白色iPhone,左手是,同样白色,但是更轻薄……咦?
「欸、欸,骗人,怎么这样!」
不理呆若木鸡的我,电车慢慢开动。我獃獃看着从我身边经过的车窗,动弹不得,什么也无法思考。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远去的玻璃窗,我看见黑髮的他靠近窗户。我忍不住在月台上跑了几步,追逐电车。他对着我张口说着什么,但我听不见声音,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的指尖似乎指着我的手上。
电车加速离开了。
我一个人被留在月台上。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我,只是想哭地看着手上的陌生手机。手机突然震动,我吓得「哇!」大叫,画面跳出LINE讯息。
『就这样在那边等着,我们回去』
传送讯息的用户名称是「健吾」。
我真的就这样站在月台上相同位置,一动也不动地等待。
过一阵子,反向的电车来了,三人组在对面月台下车,马上找到我:
「喔!太好了,我的手机!对不起喔,撞到你的时候我的手机也掉了啦。」
「……」
在满脸笑容接近我的那个人背后,他,就看着我。
脑袋无法运转到让我惊吓。如傀儡般自然举起左手,把手上的手机还给主人,连「对不起」也说不出来,明明该说的啊。
我也看着他。
「话说回来,你刚刚没事吧?脚有没有拐到之类的啊?」
「拐到是什么啦,一般会问有没有扭到吧?」
「咦,不会说拐到吗?我家都这样说耶。」
其中两人在说话,他什么也没说,还看着我。
而我……
「……啊,这个、那个、这个、那个、那个……」
我已经到极限,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打算要说什么。脑袋完全当机,脸大概也染得全红。
「嗳、嗳,会说拐到吧?女生也会说拐到吧?」
「才不会说,是扭到啦。你家口音很重喔。」
「骗人,第一次有人这样跟我说耶,喂,健吾,会说拐到吧?」
他眼神酷酷地回答:
「不会说。」
稍微笑了,边笑,边对着眼睛已经僵直的我说:
「哎呀,冷静一点。」
好的,我彻底坏掉了。这一瞬间,已经完全超越了我的精神容许量。理性、常识、社会性,「那」满溢、「个」掉了,「那个」变成无,「这个」只有无从掩藏的慾望从底部,如小岛般突然出现。
「照……照片,」
「欸?」
「可以……拍吗……咦……哇…………」
我在说什么啦。真的只能「哇」了啦,怎么办,我自己也倒退三尺,但覆水难收,他也讶异地歪着头:
「什么照片?」
那双眼,紧盯着我看。我已经失去意识了,连自己在做什么都搞不清楚,食指直直指着他的脸:
「……」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是,我的意图肯定相当明确吧。
三人组的另外两人面面相觑,沉默一阵后,爆笑出声。「什么,健吾的照片吗?你竟然想要那个吗?」、「话说回来,只有健吾吗?我们的不需要吗?」
他看着我,稍微缩了下颚,双眼眨个不停。
「……真的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