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也没见到玛侬,我渐渐开始有点不安了。她会不会出了什么事?虽然我也有到女生宿舍去打听,但没有人愿意跟我说。到咨商室能不能见到她呢?可是我觉得,现在跟杜度对峙,还太早了。
现在还太早……
我要什么时候才下得了手?我要无视时间的流逝到什么时候?
我要毫无作为地等到失去一切吗?
四人房只有我一个人住,空间好像过于宽广了。话虽如此,我以前也没跟别人同床共寝过,这么一来也只是回到过去的生活。我决定换到亚尔谬那张床上去睡,因为贴地的床让人比较安心。
自从三天前去过杜度的咨商室,我就一直很浅眠,老是被恶梦惊醒。有时候,父亲和哥哥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梦中的他们,已经忘记来到道其奥的我。哥哥大学毕业后成家,为了庆祝家庭成员增加,父亲还开心地喝着酒瓶里插着草的刺鼻伏特加,我则是独自远远地望着他们温馨共进晚餐的模样。我觉得自己好似亡灵;又或许,他们身边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一个叫做艾伦的人。
无论做了什么样的恶梦,都会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遗忘。现实是不是也一样呢?我将会消失,从这个世界消失得无影无蹤。当艾伦•萨洛扬从某人的记忆里消失的那瞬间,我就不再是我了。
我不会请求他们记得我,但感觉真糟。
旁边好像有人。我分不清楚如今身处于梦境还是现实,张开了双眼。在夜晚的一片漆黑中,有双眼睛正盯着我。我有一瞬间甚至忘了呼吸。
「早安,艾伦……」
玛侬温柔的声音传来,我缓缓吐出气息。原本想笑的,但没成功。
「你真的每次都突然出现款,这里可是男生宿舍啊。」
一直没能见到你,怎么了吗?你没事吧?我很担心你耶。那天之后我开始搞不懂自己了。
话说回来,我的寝室也都没人了……
我想说的话,一句都没说出口。
「我是被杜度叫出来的。」
黑暗让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们明明近在咫尺,我甚至能感受到玛侬的体温,她的声音却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叫出来?为什么?现在应该不是咨商的时间吧?」
「对啊……我也不知道。」
心脏彷彿被一只冰冷的手攫住,我几乎无法呼吸,有种不祥的预感。玛侬一定也有这种感觉,才会在这种时候来找我吧。
她接着说道:
「我觉得……应该只有特别的孩子,才能得到大人的爱吧。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最难能可贵的就是无偿的爱。虽然如今也有受到父母宠爱的孩子们,正理所当然地被照顾着,但获得这种待遇的机率,或许就跟罹患MORTE一样低。」
我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倾听玛侬诉说。我再清楚不过了,世上根本没有家人一定会无条件爱你这种事。不,应该说,我只是装作自己懂了,但内心某处仍然抱持着不满,总是心想:我们明明是家人,为什么不爱我?
「所以,要怎么做才能得到大人的爱呢?我的结论是……只能靠自己了。一旦这么想,就会觉得我可能从一开始就不像个孩子吧。」
「你之后打算採取什么行动吗?」
玛侬轻轻地笑了,看起来像是下定某种决心的笑容。在我陷入思考漩涡的这三天,她已经先做出决定了吗?
若是我们有相同的想法——她难道打算杀死杜度?
要是真的杀了……在那之后,她会怎么样呢?受到制裁吗?杜度曾施加在她身上的暴行,都会像是没发生过,只有她一个人会承受责罚,就连因果报应都算不上。
「你对我是怎么想的?」
她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我不知道她未来的养父母提出了什么要求,她口中温柔的人们希望她怎么做,还有她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唯一知道的,只有自己眼中所见的玛侬,还有我的情感。
「我不希望你消失。」
她看着我。一缕月光从窗帘缝隙透了进来,映在她紫色的眼眸。她的世界深不见底、没有尽头,眨眼间看见的那抹天色,深深攫住了我。
「帮我杀了杜度。」
——即便这是她为了活下去所选择的答案、即便她打算利用我,我一定也等这句话等很久了。等待她替我扣下扳机的这个瞬间。
只要有她这句话,我就不需要进行多余的思考,能再次顺从自己的冲动吧。杀人与被杀;恐惧与不安;让一个人从世界上消失,以及应该顺从的情感;我是想守护,还是单纯想杀戮;这么做究竟是对,还是错。
我能够丢下这一切的问题吧。
没入我五脏六腑的黑暗物质,一点一滴渗透到皮肤外。我不再需要思考,我的行动被赋予了理由,这让我感到无比轻鬆。
「我会帮你杀了杜度。」
◇◇◇
可以的话,我还想继续跟玛侬待在一起。并不是指现在,而是今后。就算被其他人排挤,我们也要在学生餐厅一起吃饭。偶尔约在秘密地点碰面,天南地北地閑聊。
要是我杀了杜度,这一切都再也不可能了吧。不过就算由玛侬去杀杜度,结果也没什么不同。
既然如此,由其中一方来背负所有罪孽,是最好的办法。儘管以我的角度来看,根本不觉得这么做有罪。我不希望玛侬消失这一点,佔据了我绝大部分的情感,而实际上,我是因为玛侬叫我「杀了他」才打算动手。要说的话,我能够凑出一堆更像样的动机。不过到头来,真正促使我行动的动机,是最简单的那个理由。
因为这是玛侬的要求,所以我会去做。
就算是借口也无所谓。反正也不需要说出来,真正的动机只要这样就够了。
咨商室位于宿舍大楼。一楼是学生餐厅,二楼是学生寝室,咨商室在三楼,四楼则是培育者跟教师的房间。玛侬被杜度叫去咨商室——那间怪异的深海房间。他是不是打算将玛侬沉进海底?
简直就像——水葬一样。
我必须阻止他才行。
玛侬叫我半小时后再离开寝室,并说了「我会先分散他的注意力」。要我等半小时也太温吞了,而且出其不意偷袭才是上策吧。不过玛侬看起来似乎有自己的主意,要是她真的能够让杜度失去警惕,我的工作也会简单许多,所以我还是决定照她说的做。
两个星期的时间,足够我习惯这里的生活。道其奥的油毡地板支撑着我的双脚,我就站在这里,站在这个世界里。不过,没有证据能够显示站在这里的是艾伦。自己到底是谁,这个问题我明明想了无数次。我窝在狭小的单人房,听着自耳机流泻而出的音乐。我一直觉得,自己的灵魂并没有附着于躯体上。
玛侬所说的一切,都会化作现实吧。
只要她对我说「你是艾伦」,我就一定是艾伦。
我会以艾伦的身分,杀了他。
我站在咨商室前,这里跟三天前没有任何不同。接下来,这间房间将会迎来剧变。我从口袋抽出剪刀,用右手握好。感觉到掌心开始出汗,于是我用衬衫擦了擦手。要是再不赶快行动,我恐怕就要浑身是汗、怎么擦也擦不完了。
心脏好痛。为什么会痛?不要去想,不然又会陷入泥淖。
我的左手握上了门把。我要谨慎地开门,不能让杜度发现,然后在那瞬间冲进房内刺杀他。这就是我的计画。
然而,我察觉事态有变。
门板的另一端传出男女争吵的声音。
听见争执声的那瞬间,冷静随即离我远去。
我奋力推开门,门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戛然停下,我整个人撞在门板上。原来是门上的防盗锁,正卡得紧紧的。儘管如此,透过缝隙仍能窥看室内。
杜度正在靠近玛侬,他把玛侬逼到了墙边,面目无比狰狞。玛侬的衣领散乱,凈白得彷彿看得见血管的肌肤暴露于空气中。发生了什么事,她失败了吗?想要引开杜度的注意力,结果被对方发现了吗?
「玛侬!」
杜度听见我的声音,猛然回过头。果然,他的眼神晦暗得令人毛骨悚然。就在这瞬间,玛侬跑了过来。
她将防盗锁打开,室内的热气随即抚上我的脸颊。
我沖了进去。
所有的计画都被打乱了。原本我打算趁杜度不注意时刺杀他,但他已经发现了我的存在。
儘管如此,我现在只能前进。
不要去想。一旦开始思考,我的脚步就会停下。
我朝杜度冲过去,他好像在叫喊着什么,我可能也发出了吼叫声吧。我们打成一团,互相扭打、滚在地上。我想拿剪刀刺向他,手却被抓住了。明明是那么细瘦的手,却有着成年男子的力道。紧接着,我被拉倒在地。剪刀从手里飞了出去。
我朝掉在地上的剪刀伸出手。
然而,先拿起它的却是杜度。他用发红的双眼看着我,眼白充血、布满血丝,灰眼珠突兀地嵌在其中,简直不像这世上生物的眼睛。
杜度举起剪刀,似乎在说些什么。
不行。
我会被杀。我为了刺杀这个男人所準备的锐利刀尖,将会贯穿自己。这瞬间我感受到的,没错,应该就是恐惧。一种单纯而原始的恐惧,我的内心吶喊着不想死。
就在此时,有什么东西滑过地板,碰到了我的指尖。我还没弄清楚自己握住了什么,便卯足力气——
刺了出去。
我手上的东西刺进了杜度的喉咙,温热的液体洒落而下,将我的视野染得一片通红。我还是不知道自己拿什么东西刺伤了杜度,因为那物体的前端正埋在他的脖颈里。
一切都在变红渐渐地染上绯色。液体滑过我的指尖、手背、手腕、手臂,染湿了衬衫。杜度的眼神涣散,乾裂的嘴唇蠕动着,似乎要传递什么讯息,却没能发出声音。
过不久,他在我的身旁倒下了。
空间里的呼吸声,只剩我一人。
在电影中的世界,死者是可以复活的。无论流多少血,甚至被埋进坟墓,就连身体都已经化为腐肉,还是能够站起身。
然而,杜度没有站起来。
他摔在地上的手脚一动也不动,只有那对混浊的眼珠仍然看着天花板,我不能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死了。不过既然他不再动弹,就代表他也只是个普通的人类。
杀人之后,我感觉到的情绪不是快感、也不是成就感,而是终于鬆了一口气,还有庆幸自己还活着的安心感。这种情绪是不是很快就会被后悔淹没呢?不、不、不,我根本没有后悔的理由啊。我救了玛侬,一定是这样没错。这个男人本来就该死。
玛侬……如果是玛侬,应该会对我露出微笑吧。她会向我说谢谢,并且拥抱我。只要她能这样对待我,我就……
玛侬。
玛侬,不见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在这里?我是因为你的话,才杀死杜度。你为何什么都不对我说?为什么,为什么不呼唤我的名字?玛侬。玛侬,为什么你不给我一个拥抱?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