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黑髮少女走在海边,连身裙的裙角轻飘飘地摆动着,彷彿不受重力影响。岸边打上来的浪浸湿了她的小腿,儘管如此,她的步伐也没有丝毫紊乱,走得依然笔直。一直走、一直走,走向遥远的地方。我想开口对她说,希望她可以带我一起走,但我发不出声音。
意识依旧模糊不清。
我搞不清楚现在的状况。自己之前做了什么,还有现在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我眨了几下眼睛,直盯着天花板,记忆渐渐复甦。
刚刚在海边的景象不是现实,既然如此——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血液还足够吗?杜度。」
我听见男人的声音,想要转头看去。紧接着,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周遭彷彿一个大漩涡。头疼痛不已,甚至令人反胃想吐。我才刚这么想,马上就吐了出来。一股恶臭味飘进鼻中,但我吐出的东西里没有任何固状物。
「别急,慢慢来就好。毕竟你已经睡了将近一个星期,会觉得不舒服也是正常的。」
一个星期?我睡了这么久吗?身上的伤有严重到这种程度?不,那种小事怎样都无所谓。也就是说——我还活着吗?
……玛侬呢?
这个男人又是谁?
「其实应该说,是我们让你睡那么久的吧。因为我们这里也有许多需要準备的事……你一脸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呢,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就连我也不知道那个人到底在想什么。话虽如此,这也是你自己不好,跟不该接触的女人扯上关係。今后你将会有很多不得不做的事……不过,要一次弄懂太困难了,你只要照顺序去做,逐一理解就好。」
什么啊?他到底在说什么东西?这里不是医院吗?——比起医院,这里似乎更像别的地方。对了,感觉就像是学校的保健室。可是,如今在我眼前的男人,根本不是什么身穿白袍的保健老师,只是个穿着花俏衬衫的轻浮家伙。
「今天啊,我挺有时间的,不用去照顾小孩,因为今天是照顾你的日子。照顾大人要比照顾小孩来得轻鬆多了。」
小孩?照顾?
总之,我应该先说点什么才行。然而,我张开口后,却连气音都发不出来,喉咙好似堵住了。我腹部使劲,试了好几次才终于喘出气。
「我、我、要、要水……」
听着我拚命发出的声音,那个男人笑了。感觉他的脸长得像狗。
「原来如此,水啊……你的表情还真恐怖耶。」
冷静下来后,那个男人问道:「你知道道其奥吗?」
他讲法语时带着一点腔调,但还是很容易听懂。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种说话方式。
「知道。我记得那是……孤儿院吧?」
道其奥以欧洲为中心,机构散布于各处,我曾在报纸上看过一次照片,那是一张原为孤儿的孩子们出色成长后,满脸笑容面对镜头的相片。当时的我心想,这个世界上还是有温情的。
「这里就是道其奥旗下的孤儿院,我们这间道其奥的通用语是法语,之后要请你来担任这里的培育者。」
培育者?在英文里是抚育员的意思。不对啊,我又没有要收养小孩的意思……
「在这里,培育者是一种称呼,就跟老师的意思差不多。不过工作内容完全不同,我们必须要完成客户的要求才行。」
「要求?客户?在孤儿院里……?」
「收养家庭会提出对于小孩的期望。外貌要好、性格也要好,喜欢什么、学业上擅长什么科目、会做什么运动等等。因为就算笼统地指定要好孩子,每个人对好孩子的定义也都不一样。培育者的工作就是指导孩子们的言行举止,让他们儘可能地符合顾客的期望。」
我完全没有办法理解他在说什么,那种期望究竟能换来什么结果?
「也就是说,客户会订做他们自己喜欢的孩子。」
这瞬间,时间彷彿静止了。
我听得懂他说的每一个字,但还是不明白其中的意义。他们为什么能够这么做?而且还光明正大的?订做?这到底在说什么?
「你们是认真的吗……如果真的做出这种事情,那可是侵犯人权!跟人口贩卖有什么不同!」
「没有什么不同,我们在做的就是人口贩卖。」
……照片上那些满脸笑容的孩子们,原来他们的笑容并非出自于内心,而是在向其他地方的某个人传达讯息吗?向那个人表达,我正依照你的期望顺利成长着……
「我打破了你的幻想吗?不过啊,其实孩子们也没有那么不情愿。毕竟他们从来没有在正常的环境里待过,所以思考的基準跟我们不同。他们大部分都觉得,只要能够被大人收养,并且过上富裕的生活,那就很幸福了。」
「就算这样,还是很奇怪不是吗?而且那到底是什么意思,连性格也要符合期望?性格哪是这么简单就能说变就变的!」
「性格可是出乎意料地容易改变呢。我们会以数年为单位,持续受理期望,有些人甚至长达十年。只要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一直命令孩子们这样做就好、那样做就好、吃这个、不能做那种事,孩子们的倾向也会渐渐改变。所谓人类的性格,并非是一出生就完全定下,也会受后天赋予的角色及环境影响,发展成任何模样。」
「等一下,你说以数年为单位……?」
「我先跟你说件重要的事好了。道其奥的客户,就是MORTE的父母。」
……我简直快要晕了过去。
十五年前,发生了一个名为切尔文卡事件的案件。
当时一般人对MORTE的认知比现在还要少,我也是因为妹妹的情况,才多少知道切尔文卡事件跟MORTE有所关联。
切尔文卡夫人的小孩是MORTE,她相当害怕自己的孩子总有一天会自杀,在无法忍受这种恐惧的情况下,她狠狠残杀了孩子。不仅如此,她还呼吁全世界的MORTE家庭一起模仿她的作为。在她被逮捕的时候,还传出了一段要不得的现场直播。
——最痛苦的人是谁?是MORTE吗?不对,MORTE的父母才是最不幸的,难道不应该让我们从那种痛苦中解脱吗?杀死MORTE何罪之有?究竟谁才是为MORTE所苦的人?你们好好想想!
她这段声明如涟漪般扩散出去,好几个月连续出现多起杀死孩子的命案。当时我还年幼,只是傻傻地想着:发生了好多恐怖事件啊。毕竟那些事跟我们毫无关联。
最重要的是,只有当事者才会了解跟MORTE接触的痛苦。在他人眼中看来,那只是从真实中剪去的一小块异常吧。
「就某种程度上来说,平息切尔文卡事件的就是道其奥。」
男人这么说道,然后继续说了下去:
「道其奥的经营者,主动与那些孩子被确诊为MORTE的家庭进行接触。当时对他们说的话,大致上是这样的:
如果你烦恼到甚至想对自己的孩子下手,希望你能马上住手。无论原因为何,杀死孩子都是犯罪,而且也会伤害到你自己。我们不能亲手杀死自己生下——也可以说是分身——的孩子。
不过,我十分了解你们的痛苦。我们也认为,应该受到救赎的是MORTE的父母。你们不得不放弃对孩子抱持的希望,明明你们都跟其他父母一样,希望可以把孩子养育成出色的人。
我们建立了一个名为道其奥的孤儿院,这个设施是为你们建立的。只要家中有MORTE的孩子,你们就会一直痛苦下去吧。不过我希望你们可以相信,未来会有崭新的喜悦在等着你们。你们有多为MORTE所苦,相对地,也能够再次获得出色的孩子。
希望你们在MORTE死去之前,不断提出期望。然后想像看看,你的另一个孩子依照你的期望成长茁壮的样子。当MORTE死去之时,天使将会来到你身边。」
头好痛……
这就是现实吗……?
「说什么依照期望成长也太奇怪了吧?所谓的养育孩子,应该不是这样子的啊?就算是MORTE,那也是他们长久以来持续养育、唯一的孩子,不是吗?这跟能不能成为自己心中理想的模样,应该没有关係才对……」
「一定也有很多MORTE的家庭是这么想的。不过啊,道其奥既然能够建立,那就代表也有很多父母希望可以领养孩子。因为他们已经疲惫不堪了。」
那种做法并不是想要孩子……不过是希望有人来治疗自己的伤痛吧?我的头开始刺痛,已经不想再思考下去了,但大脑不遵从我的意志,还在继续转动。
「而且,为什么要把收养时间订在MORTE死掉的时候?既然是领养孩子,从什么时候开始都可以吧……」
「那是我们这里的规则。MORTE的父母相当不安定,我们不能随便把孩子送出去,因为很有可能会引发事件。不过,在MORTE死掉之后,他们好像会突然放鬆下来,逐渐缓解一直以来的精神紧张。就至今的例子来看,原本是MORTE的家庭,现在都跟孩子相处得还不错。」
MORTE终将死亡,而且世界上有许多不幸的孤儿,让MORTE家庭收养他们,他们就能过上更正常的生活,这是一个循环。MORTE的父母跟新领养的孩子一起共筑幸福家庭……这真的是幸福吗?然而,要是没有道其奥的存在,说不定又会发生像切尔文卡事件那种事?受到帮助的孤儿也会减少……?
我不懂……我在感情上实在无法接受。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走吧。」男人这么说道。
……去哪里?在我问出口前,他已经转过身了。
从走廊的窗户可以看见外面的操场,对面有一栋像是校舍的简朴建筑。听见孩子们的声音后,我转开了视线。这么说来,鼻樑上没有被东西压着的感觉,我的眼镜不见了。是不是被带到这里来之前不见的呢?
「你要负责的孩子状况有点複杂。正好原本的培育者也刚辞职,大概是压力太大了吧。」
男人走在前头,对我这么说道。可是我根本没有答应过,要担任那个叫培育者的工作啊。
我们抵达走廊尽头,这里有一扇跟其他地方都不同的木製双开门,上面挂着一块写着接待室的金属标牌。男人站在门前,一脸严肃地看着我。
「我要先跟你说,你没有办法辞职,所以我才会把道其奥的真相告诉你。」
我还来不及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就伸手打开了门。
房间里的办公桌前站着一名女人。她的站姿相当高雅,背脊挺得笔直。女人转过身,周身散发着严肃的氛围。儘管她的年龄看起来将近五十岁,却丝毫不影响其美貌。
「好久不见了,舍曼夫人……现在还方便用这个方式称呼您吗?」
虽然只是些许,男人的说话态度感觉变得较为恭敬。
「嗯,这样就好了,你旁边的就是之前说的那位先生吧。请你们找位子坐下吧。」
我又陷入了茫然。
跟那个叫舍曼夫人的女人没有关係,我的目光完全定在她身旁的那名少女身上。
厚重的黑髮、娇小的身躯,还有——紫色的眼睛。
玛侬。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不。不对、不是她。有点不对劲。她的外貌特徵的确跟玛侬一模一样,看起来就是玛侬。不过我还是隐约觉得,她跟玛侬之间有某种决定性的不同。
「她是……双胞胎吗?我认识另一个跟她长得非常像的人。」
我的声音干哑。说完这话后,男人、舍曼夫人,还有那名跟玛侬非常相像的少女都吓了一跳。
「你觉得有哪里不一样?」
舍曼夫人这么问我。我偏了偏头说:「就算问我哪里不同……总觉得不太一样。」我只能用如此含糊的方式回答她。
此时,男人叹了一口气道:
「你为什么要说出来啊」
我不懂他的意思。来到这里之后,碰到的全是我无法理解的事情。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她是谁?玛侬——我认识的那个玛侬,如今怎么样了?
「现在开始,我要向你说明一切。」
舍曼夫人的眼神,好似在瞪视着我。
夫人的说明是这样的。
她是一名富豪,似乎家族代代都会将家业传给孩子。而历史悠久的家族,其中的纠葛自然相当多,如果不是直系血统继承,好像会产生麻烦的问题。
舍曼夫人有一个独生女,名叫玛侬。
玛侬是MORTE,命中注定总有一天会自杀。儘管如此,舍曼夫人也必须让她活下去。为了要让玛侬脱离这个疾病,夫人试过一切可能的治疗方式,包含心理辅导跟基因治疗等等,但是玛侬的检测结果依然呈现阳性。
这时,夫人想到了一个主意,那就是创造玛侬的替身。
夫人投资了某间孤儿院,成为了经营者之一。大约从十五年前开始,那间孤儿院更名为道其奥,并且改变了经营方针。没错,它变成为了MORTE家庭而存在的孤儿院。
夫人花了好几年的时间,到处寻找适合的人选。因为玛侬的眼睛颜色很特殊,想要找到酷似她的女孩——而且还要是个孤儿,夫人内心终究觉得不太可能。然而,真的让她找到了。
拥有紫色眼睛的黑髮女孩。
夫人马上将那名少女带进了道其奥,并且立刻让她进行整形手术。为了让她的长相儘可能地接近玛侬,一次又一次地做了无数场手术,最后终于达到任谁来看都会觉得「她是玛侬」的程度。即便如此,仍然有些无法抹去的异样感存在。像是举手投足等等,这种跟玛侬个人特质有关的部分。
夫人对少女的培育者提出了这样的期望——「让她变得更像玛侬」。为此,玛侬完全失去了隐私权。她的生活遭到监视,他们开始监听并且偷拍玛侬的生活,并将玛侬的言行举止、兴趣嗜好、思考方式等等灌输给少女。
这是相当困难的工作,不过经过数年后,少女给人的感觉,已经变得几乎与玛侬毫无二致——夫人是这么想的。
玛侬如今已经十七岁了,就算能活得再久,也只剩下一到两年,现在是调包玛侬以及少女的最后收尾期间。然而就在此时,少女的培育者改变了心意,或者应该说,他早就不正常了。
那个人似乎原本便是个正经人士,对于长期监视他人私生活这种行为感到无法接受而强烈排斥,甚至引发精神面的问题。于是,这名无法继续工作的培育者离开了道其奥。
与此同时,发生了一起事件——有名男人试图跟玛侬一起自杀。不用多说……那个人就是我。
夫人连我周遭的状况都调查得一清二楚,也知道我一直以来都过着避免与他人接触的生活。所以她早就想到,就算我突然失蹤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会因为我的失蹤而报警以及替我担心的,只有我的父母。
「你们为何要选在不确定因素这么多的旅馆自杀?为什么不用更确实的方式自杀?」
夫人表情厌恶地盯着我说道。
当时,我们楼下房间的客人似乎向旅馆反应有漏水的问题,旅馆员工觉得可疑,打开门锁进房后就发现了我们。
话说回来,夫人的问题也太莫名其妙了。若是她痛骂「你为什么要找我女儿一起自杀,你这个杀人犯!」,那么要我低头赔罪几次都行。然而,夫人这番言论听起来完全没有考虑到玛侬,她似乎只是巴不得早点将那个替身女孩换到檯面上。我不知道她这么做是因为更加喜爱那名女孩,还是只是想让自己早点解脱。
无论如何,玛侬还活着。
夫人大概是心想:既然是试图跟玛侬一起自杀的男人,应该很了解她吧?所以才想把我安插进来,替补空出的培育者位置。她希望我做的工作,是让旁边那名跟玛侬相像的少女,变得更有玛侬的样子。
「你以为我会接受吗……?」
我一开口插话,夫人就露出极为厌烦的表情。
「我也没有要你在这里待一辈子的意思,只要到玛侬的事情处理完就可以了,而且还会支付你高于平均的薪资。等到一切都结束后,你可以自己找个地方悠閑过日子。」
「问题不在那里!我指的是你的做法没有人性!玛侬是你的独生女吧?不是你一手拉拔长大的吗!?为什么你可以毫不介意地让别人偷窥你女儿的生活!你最应该做的,不是为了家族牺牲女儿,而是一直爱她到最后啊!!」
「你错了,我需要的只有能够继承家业的亲生孩子,而不是那孩子本身。更何况,那种试图跟你这样来路不明的人一起自杀的女孩,简直愚蠢到我都不忍直视。」
……愚蠢?你说愚蠢?你明明完全不了解玛侬有多么绝望、承受多少痛苦,却说出这种话?你知道你男朋友的儿子对玛侬做过什么事吗?你知道她是在什么心情下,才会对死亡的瞬间抱持着希望的吗?
「开什么玩笑……一切都太莫名其妙了!我不能让这种事横行下去!我现在就要马上对外公开你的所作所为——」
「说到底,我并不是在拜託你。如果你不履行职务,或是试图擅自逃离道其奥,我就要告你杀人未遂。」
……她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