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豫了很久,我还是在订购个人需求物品的时候,请他们帮我买了笔记型电脑。不知道为什么,把东西送来的人是贾恩卡。
「你什么时候开始兼送货了……」
我有些不自在地问道,结果他同样露出不自在的表情。贾恩卡动手拆开电脑的包装,模样看起来有些困窘,开口道:「我来帮你设定电脑,算是赔罪。」
向我陪什么罪?因为强迫我照顾那女孩吗?
「你想用电脑看什么都没有关係,就算看成人网站也都可以。不过要说的话,你能用电脑做的事就只有这样了。基本上在这里,任何人都无法对外发送讯息,必须要有管理员的许可权才行。所以你能做的,只有接收讯息。」
换言之,我没办法跟玛侬取得联繫吧。虽然我隐约猜到可能会这样,听到这句话后心脏还是重重地往下沉。
「那个管理员是谁?」
贾恩卡原本俐落地设定着电脑的手顿了一下,接着小声说了一句:「是我啦。」
「因为我必须跟经营者保持联繫。还有,先提醒你一下,你在网路上看过什么,我全都会知道。」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不过仔细想想,就算我能寄信给玛侬,也还是无法去见她。我能做的只有看着萤幕,像个跟蹤狂一样监视她。那还不如像现在这样,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无法取得联繫,心理负担或许会少一点吧。
贾恩卡设定完电脑后,轻声说道「抱歉」,便从我的房间离开了。明明以他的立场来说,根本没有向我道歉的理由。
我打开浏览器。一直以来我用的都是网页电子信箱,所以不需要在电脑里设定信箱用户端。我深吸一口气,接着缓慢吐出。移动滑鼠游标想打开网页,又停了下来。
这样真的好吗?确认邮箱没问题吗?一旦看了那些玛侬说她持续寄给我的邮件,我可能就再也无法回头了。对于她,以及对我自己的感情,我将再也无法视而不见。
即便如此,也没关係吗……?
都已经买下电脑、连上网路了,我还是犹豫不决。因为我很害怕,愈是了解她,我恐怕就会陷得愈深。对于这点,我再清楚不过了。我喜欢她,随着她告诉我愈来愈多的事情,我的这份感情也会与日俱增。
所以,最佳的选择一定是什么都不做。
就算这样——儘管我很清楚这是一条绝路,还是很想看。我想知道她写了些什么,她想对我说些什么。
我想看她说的话。
于是我打开网页,收件匣中囤积了很多新邮件,都是一些电子杂誌跟无关紧要的垃圾邮件
——她寄给我的信则是依照分类规则,都留存于「m大信箱」里。
里面的确有新邮件。已读的信件上,寄件者都只标示着m;而未读的信件,寄件者则变成了manon。
第一封信,是在我们试图自杀后的第三天寄来的。
『我今天早上出院了。我跟妈妈问你的事,但她完全不肯告诉我。杜度,你应该还活着吧?毕竟要是死了,新闻上就会看到消息吧?我有查过报纸,上面刊载了一则关于我们自杀的报导,版面小小的,没有提到我们的名字,不过写着自杀未遂。所以,你现在应该还活在某个地方吧?
你会后悔吗?要是你觉得很懊悔,那么我诚心向你道歉。我满脑子都是自己的事情,没有好好考量到别人的性命。不过,我真的很开心喔。当时我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人了……你是不是也跟我一样呢?我们在那一刻,应该都有相同的感觉吧?我还想再跟你联络。请回信给我,就算简短一些也没关係。』
下一封,是继前一封信的一周后收到的。
『你有收到我的信吗?对不起,还没等你回信又寄给你,我很担心杜度的状况。不管问谁都没有人肯告诉我。为什么?
如果你只是因为讨厌我才不想回信,那也没关係……不,还是有关係。总而言之,我现在非常非常担心你,怕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跟你说喔,我开始回去上学了,大家看见我手上的绷带都吓了一跳。我觉得有点好笑,毕竟对我来说,它就像勋章一样。这是个很棒的伤痕喔。
记得要回我信,我会等你。
附注:还是你比较喜欢m大的语气?』
再来是三天后。
『你真的出事了吗?当时应该先跟你问清楚联络方式才对。我完全没有你的地址或是电话号码之类的。我不知道除了电子邮件以外,还能用什么方式联络你。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出什么意外了吗?你在哪里?你还活着吗?杜度,我好害怕。感觉就像你自己一个人先离开这个世界了,好恐怖。』
接着是两天后。
『你只要写一句话就好,就算是叫我再也别寄信也没关係,请回我信。』
一周后。
『我到佛罗伦斯那间旅馆去过了,你的眼镜还寄放在旅馆那里……为什么眼镜没有回到你手上呢?』
这次隔了一段时间,是两周后。这封信有附件,我把它跟信一起打开,映入眼帘的是海边的朝阳,这张照片跟我以往看过的都不同。
『我决定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要继续寄信给你。毕竟我自己一开始,也都没有回你的感想信。不过,等你能看到信了,就要马上回我喔。我相信,你一定还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回来之后,记得回信。拜託你。
……你看到附件里的档案了吗?我买了新的相机,把零用钱全花光了。我会跟之前一样,每个星期六都寄照片给你。杜度之前没有回我信的部分,全部都要用写感想补偿喔?会变成几万字呢——?
话说回来,我让朋友听了米榭•李葛兰的曲子,对方给了很高的评价呢。杜度,你很有音乐品味耶。
跟你说喔,我还想再跟你见面,我有事想告诉你。这次我不会再约你到佛罗伦斯那么远的地方了,约在你住处附近的城镇就好。
……不过,佛罗伦斯真的很漂亮,对吧?』
还有其他没打开的邮件,但我没有办法再继续看下去了。
我的手指不断颤抖,无法好好操控滑鼠,萤幕也变得模糊不清,看不清楚上面的东西,也看不清楚玛侬写的内容。
我知道你放了米榭•李葛兰的音乐给朋友听,也知道你买了新的相机,连你想跟我说的话是什么,我都猜得到。我知道那些关于你的以及我不该知道的事情,全都一清二楚。我按下回覆键。我明白这个举动肯定毫无用处,儘管如此,会不会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呢?贾恩卡有没有可能帮我设定错了呢?
『玛侬,我喜欢你。我也很想跟你见面。』
按下传送键的瞬间,网页就跳到错误页面了。
我的心意,果然无法传达给她。
如同玛侬所说,她真的每周六都会寄信给我,信里每次都会附带海洋的照片。我写好感想,把它们储存在本机资料夹中。这是我要给她的、无法寄到任何地方的感想。
我买了列印品质很好的印表机,将收到的照片列印出来,并将成品一一贴到墙上。
当这些照片停止增加时,也就代表玛侬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吧。
我无法回信给她,而她持续寄信给我。我在房间里看到的玛侬,会对着电脑露出郁闷的表情,但这种时候,她也会努力转换心情,拍打自己的脸颊试着露出笑脸。
不过,她果然会时而哭泣。
◆◆◆
夏去秋来,玛侬升上了义务教育的最后一个学年,她看起来愈来愈忧郁。我只能祈祷,那不是出自她对于自己的杀意。
玛侬告诉我自己过完生日了,那天寄来的照片不是大海,而是蛋糕。我试着唱了一小段生日快乐歌,不过最后还是放弃了,毕竟她也听不到,况且我的声音还这么诡异。
有时我会不太懂,自己的期望究竟是什么。我一方面希望她可以选择自己所愿的方式死亡,但与此同时,每天早上起来打开萤幕时,只要看见她还活得好好的,我就会感到很放心。
到了冬天,玛侬的母亲——也就是舍曼夫人,她再婚了,实在令人怒火中烧。我原本想找一机会出言讽刺她,但后来就再也没有见到夫人了。我开始担心那个继子会不会跑到玛侬的房间,所幸并没有那种迹象。
我有时会产生错觉,彷彿自己跟玛侬待在同一个空间。我有种感觉,要是向她搭话应该会得到回应,还会错把她的房间当成我所在的地方。在这一刻,我不禁感到很安心;然而一旦回过神,便会对自己的肤浅感到绝望。我依旧只是个偷拍她私生活的偷窥狂。
玛侬有时会轻声呼唤我的名字,我真的好想直接在现场听她说出那声「杜度」。
我能够感觉到,收到愈多她写的信、听到愈多她的声音、看到愈多她的模样,内心的某种东西就会被侵蚀得愈严重。思念以及被思念的情感,令我日渐伤神,甚至想自暴自弃。心意无法传达出去、无法互通,竟然是如此痛苦。
不知不觉,咨商室的墙壁上已经贴满了大海的照片。
我彷彿置身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