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这天的玛侬看起来很稳定,她平静的模样让我稍微安下心。她没去学校,可能是请假了。与其勉强去上课并遭受不安折磨,不如乾脆休息比较好。她所剩下的时间,应该让她自由安排。
音响中流泻出的是义大利歌手福斯托•莱亚利的歌声。她最近听的,全是我以前在信里告诉过她的音乐。熟悉的音乐不断播放,就好像那里是我的房间。米榭•李葛兰、科莱特•马格尼、波林•朱利安以及福斯托•莱亚利。
『完全听不懂在唱什么。』
玛侬呈大字型地躺在床上,低声这么说道。她大概是在说歌词吧。
如今,玛侬的房间以及我所在的咨商室里,都回蕩着这首叫〈A CHI〉的歌曲。
『告诉我啊,杜度。』
看着她闹瞥扭的模样,我又笑了一下。
「他唱的意思是这样的——如果你不在了,我该对谁笑才好;我该将自己所有的梦想告诉谁才好……」
接下来的歌词是——
你知道吗?是你让我变得这么孤单。不过那并不重要,因为我会一直等你。
……这首歌就像在说我,也像在说玛侬。我想对玛侬展现笑容,而她一直在等待不会给她迴音的我。
玛侬叹了口气。即便如此,她还是带着些许笑容说道:
『我喜欢这首歌喔。虽然不懂他在唱什么,但听起来让人很平静。你是不是也这么觉得呢?』
「我也觉得这首歌让人平静。但因为我知道歌词的内容,现在听了反而感到难过……」
她沉默下来。房间里只有福斯托•莱亚利的歌声。
『……你是不是也在某个地方,听着这首歌呢?』
我抬起头,凝视着萤幕另一头的她。
「是啊,我正在听。」
她不可能听见我的声音。儘管明白这一点,我还是持续进行这种彷彿对话的行为。
『我好想跟杜度见面。』
「我也很想见你。」
『我们会见面的吧?总有一天,一定能够见面吧?』
「总有一天,我们一定能够见面。」
虽然那一天可能不是在这个世界上了。
『我相信可以的。』
「我也相信可以。我决定要相信,决定不再逃避。我听人说,若世上有所谓的命运,那么我们总有一天一定会相系在一起。」
这是艾弥亚说的——「命运总有一天会把你们连结起来」。这会不会听起来很像梦话?不过,乔爱尔死于MORTE时,是玛侬的照片将我从绝望中拯救出来;而玛侬也是MORTE,并且希望跟我一同赴死。
我想将之称为命运,现在的我是这么想的。
玛侬伸出双手,彷彿要伸向某个人。我甚至有种错觉,如果自己也伸出手,说不定就能碰到她的指尖了。
我握紧拳头,压抑这股冲动。毕竟就算真的那么做,也只是徒增空虚。
就在这时,玛侬突然抓住了自己的左手腕。
我仔细一看,发现她猛然用指甲不停地狠抓手腕,像要把皮刮下来似的。她的举动吓了我一大跳。
「等、等一下啊,玛侬,快住手,你在做什么?」
儘管现在伤口已经癒合,不过当时割得很深,用力搔抓可能又会裂开。然而,玛侬并不只是抓,甚至开始用嘴啃咬伤口。
她到底在做什么?
玛侬专注地在手腕上咬出伤口。做出这种行为的话,要是让别人觉得你已经开始不正常了该怎么办?你快住手啊、快住手!
『啊!』
什么?怎么了?要说的话,玛侬发出的是惊喜的呼声。她撑起身体,从床上坐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手腕,上面正流着血。我心想:啊,好痛的感觉。她将嘴唇往手腕靠去,我以为她是要舔舐伤口,不料她却吻了上去。玛侬的嘴唇一直停在手腕上,接着泪水从眼眶溢出。
血液染红了她的嘴唇,我无法将视线从那里移开。
玛侬的行动到这里还没结束,她甚至拿出数位相机,拍了一张自己亲吻伤口的照片。我陷入一团混乱。
我不懂玛侬在想什么。她究竟怎么了?为什么要亲吻自己的伤口?又为什么流泪?为什么要拍下照片?
「你知道自残行为的意义吗?那是由于寂寞,希望别人关注自己、爱自己的表现。意思就是,伤害自己的同时也很重视自己。」
突然间,一道声音传来,我连忙转过身。「她」就在那里,并且与萤幕另一头的玛侬有着相同的面容。
「还真是肤浅的行为呢。」
那双反射光线的透亮眼眸注视着萤幕。她正在看着现在的玛侬,这个事实令我有股说不上来的惊慌。
「玛侬的行动绝对不是那么肤浅的东西。」
「那你能告诉我吗?那女孩的自残行为意义为何。」
我总是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就算我摇头否认并且向她解释,她也依然凌驾于我的辩驳之上。因为即便要求我说明,我也无从回答,我并不明白玛侬为什么要这么做。儘管如此,我不觉得玛侬是为了自己才弄伤手腕。
说明、理由、意义——我跟玛侬之间,没有那种能够明确解释的东西;然而与此同时,我有「某种感觉」能够了解她。这种东西要教我如何解释?
她想靠近萤幕观看,我却切掉了电源。
「为什么不让我看?不是应该要看吗?」
「我还没筛选资料。而且现在应该还在上课时间吧?之后才是咨商时间。」
「我跷掉了。你会生我的气吗?」
我还是觉得,她抿嘴笑起来的模样真的很恐怖。明明换成玛侬露出一样的表情就很可爱,为什么会有这种差异呢?不知道其他人看起来是不是一样。
我不经意地看到她鞋子上沾着泥巴。
「……你跑到外面去了?」
「没错,我出去散步。不是都说我跷课了吗?先不说这个……」
她向我伸出左手腕,一股不好的预感化为寒意爬上我的背脊,我刻意假装没注意到。
「我一直都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不弄得一样呢?」
「我不懂你想做什么。」
「你现在的行为是在逃避工作。」
她的手上没有伤痕,白晰的皮肤依然美丽无瑕。她的意思是,要我割她的手。
「伤口以后也会癒合,我没有必要伤害你。」
「明明那么深?我想应该一辈子都不会消失吧。你看……」
她纤细的指尖抚过我的右手腕,我的手上也留下了跟玛侬一样的疤痕。
「你手上的疤痕也还是这么明显啊。」
我有股冲动想挥开她的手,不过她好像察觉到我的情绪,笑着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接着擅自打开我的抽屉。在我阻止她之前,她已经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把美工刀。
她把刀递向我,试图让我握住它,并以紫色眼眸盯着我。
「身为我的培育者,你必须这么做,因为你的工作是让我成为玛侬。割下去吧,杜度。」
「我拒绝。」
即便是工作,我也不打算照着她的话做。我跟玛侬之所以割自己的手腕,并不是想藉由自残寻求慰藉。
「割下去,杜度。让我变得跟玛侬一样。」
「我拒绝。毫无意义地伤人又有什么意思!有没有疤痕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也能到整形外科去疤!」
「帮我割。」
我不懂她究竟为何如此执着于疤痕。她抓住我的手,使劲逼我拿刀片往她的手上划。这次我真的挥开了她的手,同时美工刀也掉在地上。
她做了一个深呼吸,一把捡起美工刀,将刀片抵在自己手腕上。
「快住手,你在做什么!」
「因为你不动手啊,那我就自己动手。不过你要好好记住,这是你在玛侬身上留下的伤痕,也等于你在我身上留下的伤痕。这是你割的。」
她笑了。
我还没来得及再说一次住手,她就往自己的手割下去了,完全没有丝毫犹豫。鲜血溢出,随即顺着她纤细的手腕往地板滴落。
「你怎么会做这种傻事……」
我用单手按在额头上呻吟,她则看似不悦地说:
「你跟玛侬做过的就是傻事呢。」
不对。请你不要只把目光放在割腕这个行为,请你不要将自己割腕的事与我们试图终结自己生命的行为相提并论。
啊,不过从别人的眼中看来是一样的吧……我无法说明,无法用言语表达我跟玛侬在那一刻感受到的平静。
她转身欲离开咨商室,但在经过门口时停下了脚步,开口说道:
「仔细想想,我其实没必要那么拚命。为什么就割下去了呢?」
……你既然这么想,那就不要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