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六段。呵呵!」甚八说着,一把抓过了白棋※,笑嘻嘻地看着对方。(※初次弈棋会友,执黑子先行是一种谦虚的表现,说明水平不如对方,这里甚八径直选择白棋,是一种傲慢的体现。)
说起神田的甚八,那可是江户城里有名的赌棋高手。他是个木匠,并不是职业棋手,然而一下起围棋来,在一般围棋爱好者圈子里,却堪称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他经常自吹自擂道;就算是本因坊※,只要让我两子,我就输不了。今天既然是到武州川越的乡下来乡下棋的,那就没理由不露两手给对方看看。(※本因坊是日本最大也最有影响的围棋世家,江户时代围棋四大家之首。1936年,第二十一世本因坊(秀哉)认为「本因坊」之名代表着日本围棋力最强的人,遂将其姓氏赠给日本棋院,此后争夺「本因坊」头衔的比赛就成了日本围棋界的七大赛事之一。)
甚八今天的对手是武州川越的千头津右卫门,围棋下得非常之好,是全国知名的业余棋手。他经常用厚札请职业棋手指导,所以棋力长进很快,目前是业余五段。各地小有名气的业余棋手前来找他厮杀,结果都是大败而归。津右卫门的棋力跟一般只是为了消遣的所谓「老爷棋手」不同,他是名副其实的五段棋手。二十年来,人们对他的评价一直很高,在乡下,称得上业余围棋之王。
但是,甚八不怕津右卫门。以前,跟江户城里最有名的业余棋手下棋的时候,甚八让对方三子,还把对方搞得跟猪拱屎似的趴在棋盘上,连大气都嘴出不来,当时的对方还号称和职业二段的水平相当呢。
在甚八眼里,津右卫门不过是个用钱奉承职业棋手才弄了个业余五段的「乡村老爷棋手」,输给他的那些来自各地的所谓小有名气的业余棋手,其实都是些不懂下棋的笨蛋。千头津右卫门名气不小,但他的名气是用钱买的,我甚八跟有钱人不一样,我是经过千锺百鍊,才练就这一身本领。我甚八在江户城这个精明人聚榘的地方,也算是高手了,让你两目三目照样赢你!哈哈哈哈哈!甚八在心里大笑起来。乡巴佬,看我怎么耍你!大老远跑到川越乡下,还不让我潇洒一把,慰劳一下我这走累的双脚。
甚八很不客气地把白棋抓了过去,就像一只正在叮人的蚊子,纹丝不动。津右卫门看了一会,不禁扑哧一声笑了。
「江户城里的事情我也偶有耳闻,不过好像没有听到过甚八六段这个名字。就这么轻易地把白棋抓过去的人不一定就是强手吧?我记得我就是在血气方刚的时候也没有这样做过。反正,既然您大老远地过来了,您高兴拿白棋就拿白棋吧。不过,第一盘您要是输了呢,第二盘就该我拿白棋了。您再输了呢,我就让您两子。您再输了了呢,我就让您三子。您再输了呢,我就让您四子。您再输了呢,我就让您五子。您再输了呢,我就……」大概是怕甚八生气吧,津右卫门突然不往下说了,默默拿起黑棋。
这浑蛋,把我当小孩子对待!少跟我来这套,看我杀你个片甲不留。老子一定要把你的黑子全吃光!——甚八在里暗暗发狠。
可是,光发狠没用,水平相差太大。甚八不但没有把津右卫门的黑子吃光,反而被津右卫门把白子几乎吃光。没办法,甚八只好拿黑棋再战。拿黑棋也不是对手,津右卫门都觉得没意思了。甚八假装看不出津右卫门觉得没意思,拚命抵抗,还是惨败。让两子,甚八还是惨败;让三子,又是惨败。让四子那盘棋,甚八虽然急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到头项,但毕竟还是有两下子的,这盘棋白棋几乎没有佔到多少实地。就在甚八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之际,津右卫门的白棋开始不知深浅地攻击甚八角上的黑棋。甚八认为那是一块活棋。
「嗯?输急啦?」甚八讥笑道。
这时候,津右卫门的妻子千代把茶端上来了。
五年前,津右卫门的前妻死了,千代是他的续弦,才二十一岁。人长得虽然说不上漂亮,但非常聪明。结婚以后开始跟丈夫学棋,棋艺天天见长,跟乡下那些所谓的围棋高手都能下个平手。千代在棋盘旁边坐下来,问道:「让他几子?」
「四子。」津右卫门回答说。
甚八一听,火儿就上来,什么四子?这盘棋你赢了吗?看看盘面!明明是活棋,还在那里瞎攻,这是让四子的水平吗?让四子,太过分了吧?老子应该执白才对!
「行啦!让我四子还想赢我,门儿也没有啊!你看你看,明明是话棋,你还在那里瞎攻,开什么玩笑啊?连什么是死什么是活都不懂,还有脸执白呢!」甚八用鼻子哼了一声,连考虑都不考虑就落子。没有必要考虑嘛,角上那块棋怎么看都是一块活棋。但是,当他认为毫无意义的一个白子落到棋盘上以后,立刻脸色大变。
「啊?怎么……怎么会是这样?」本来坐得好好的甚八跳将起来,直愣愣地看着棋盘。他一直认为那是一块活棋。怎么?这个乡巴佬也太厉害了,我这个江户城里的赌棋高手,竟然没有看到还有这一手,自己那块黑棋死定了。
津右卫门看见变了脸色的甚八又坐下了,微笑着说:「天已经黑了,今天就休息吧。您看,您眼腈红红的,都成了兔子眼了。这样对身体可不好啊。」
「我的红眼睛是天生的,我们江户人下棋都是下一夜!」
「是吗?那就吃了夜宵再下吧。」
喜欢下围棋的人家都有吃夜宵的习惯,一般都是热腾腾的牛肉麵。
「甚八先生,起来吃夜宵吧。」津右卫门说。
「请趁热吃吧。」千代也说。
甚八好像没听见津右卫门夫妇说的话,依然执拗地盯着棋盘。他总觉得角上那块棋还没死,可是,又想不出什么解救的招数。津右卫门已经看透了甚八的黑棋没有活路,可是甚八觉得那块棋死了太可惜,捨不得放下棋子。
津右卫门端起一碗牛肉麵,盘腿坐下,把饭碗放在膝盖上,还没动筷子,头却慢慢垂了下来。紧接着脸色变得苍白,一动不动地缩着身子,牛肉麵掉在了榻榻米上。
津右卫门哼了一声,突然痛苦地用手揪着前胸摔倒,像一只大虾似的蜷曲着,双手抓挠着榻榻米,看样子是中了剧毒。那时候千代和女佣人都在场,甚八不会有毒死津右卫门的嫌疑。这种突然死亡,当时的医学只能有两种判断:一是病死,二是毒杀。至于是不是毒杀,仅凭现场的状况以及是否有被毒杀的原因,是一种非常奇怪的判断方法。一筷子都没动的牛肉麵撒得到处都是,甚八不应该被怀疑,剩下的就是心绞痛或脑溢血致命了。
津右卫门一边痛苦地在榻榻米上翻滚,以边像是在找他那年轻的妻子。他好像要说什么,可是已经说不出声音。他的右手在奇怪地动作着,好像要表示什么意思,可是痉挛和痛苦使他的动作只能保持很短的瞬间,妨碍了他把意思表达出来。
他疼得一个劲儿地翻滚,可还是好几次把手向拱盘那个方向伸过去,手指向同一个方向指着。千代看着那个手指,虽然想不出那是什么意思,但知道一定是在指什么,否则不会像这样攥着拳头只伸出一个食指。津右卫门反覆地做着同一个动作。
人的执着具有一种可怕的力量。津右卫门最后一次指向棋盘的时候,剧烈地痉挛起来,保持着那样的姿势停止了呼吸。从感觉痛苦到死亡只有短短十分钟的时间。
葬礼结束,外人纷纷离去,只剩下家里人以后,千代的父亲安倍兆久和他的大儿子,也就是千代的哥哥天鬼,把千代叫了过来。
「你说过,津右卫门死之前一直指着同一个方向,你现在就带我们到那个房间去,告诉我们他指的是哪个方向。」
「告诉你们也没用,他指的那个方向什么都没有。」千代说。
「他是不是在指跟他下棋的甚八?」
「不是,他没指甚八。他疼得跪在地上的时候,方向有变化,但是在痛苦挣扎着打滚的同时,一直指着棋盘那边。」千代说完带着父亲和哥哥来到津右卫门跟甚八下棋的那个房间,并按照那天的样子摆好了棋盘。
「太奇怪了。」千代的父亲说。
在津右卫门倒下的地方,朝着他指的那个方向看,近处什么都看不到,远处则是房间外边的庭园。
千代的哥哥天鬼盯着庭园看了半天,也说:「真是太奇怪了。」说完把棋盘拿起来看了看,又说,「奇怪,倒下以后想指什么呢?」
天鬼倒在地上,一边模仿死去的津右卫门,一边问千代:「喂,是倒在这儿了吗?」
「是,就是倒在那儿了。」
「喂,别糊弄我,我现在学他的样子,要是有什么不对,赶紧告诉我。」天鬼说着认真地模仿起来。他焦躁不安地咬着牙,歪着嘴,满脸痛苦,眼睛里闪着可怕的凶光,完全是人死前的样子·
千代看着哥哥那吓人的样子,叫道:「行了行了!别学了!吓死人了!」
「吓死你!」天鬼似乎是忍耐不住内心的焦躁,继续疯狂地模仿垂死挣扎的样子。
千代只好果呆地看着哥哥像一只大虾似的蜷曲着,故意做出可怕的样子,双手抓挠着榻榻米,假装挣扎着妹妹那边爬,全心全意地模仿死去了的津右卫门。
「是这样吗?」天鬼问。
「是。」千代马马虎虎地答了一句。
天鬼继续认真地模仿着:「你看哪,是不是像这样?真的是这样吗?」
「真的是这样!」千代非常吃惊,因为哥哥天鬼的样子跟津右卫门死前的样子完全一样,所不同的只是津右卫门一句话都没说出来,而天鬼在不停地问模仿得像不像。天鬼整个就是一个垂死的人在挣扎。
千代突然觉得害怕起来:难道哥哥天鬼被津右卫门附体了?天鬼继续模仿着津右卫门垂死挣扎的样子。天鬼用手指着棋盘时候,眼睛全神贯洼地盯着手指的方向。那个方向到底有什么呢?为什么天鬼那么全神贯注呢?
千代的哥哥和父亲在庭园里,在庭园外边的山上整整转了两天。第三天才动身返回位于秩父的家。
※ ※ ※
那时候萨长军※正在攻打江户,乡下也是谣言四起,谁都害怕军队打过来。农民们不能安心度日,有钱的财主担心自己的财产被军队掠夺,更是人心惶惶。(※日丰江户幕府末期的1866年,萨摩藩与长州藩结成政治军事同盟,史称萨长同盟,萨长军击败幕府军之后,幕府便将大政奉还天皇,开启了明治维新的契机。)
津右卫门死去一个多月的时候,盘踞在上野宽永寺的幕府军政走,战火开始从关东地区向奥州地区蔓延。
千代的父亲兆久和哥哥天鬼来给津右卫门做「五七」※。(※人死之后的纪念仪式,刚死的时候是做七,就是从死的那天算起,每隔七天做一次祭奠,头七、二七、三七、四七、五七、六七、断七。之后就是百日、周年、三年、十年……渐渐拉长距离。五七是一个很重要的日子,据说死者会在这一天回家,最后看一眼他的家人,然后去投胎或是去阴司。)
父亲兆久对千代说:「搞不好这一带也会成为战场的。就算成不了战场,败退下来的散兵游勇也会变成土匪强盗闯进家门。等到那个时候再逃跑就来不及了。津右卫门死了以后,这里只剩下女流之辈和小孩子,身强力壮的男子汉一个都没有。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容易被人看到的仓库里的财宝箱啦,值钱的东西啦,要想保住是不可能的。我打算在一天之内集合两三百人,把这个家里的财宝箱和值钱的东西连夜打包,运到咱秩父老家去。你呢,现在就可以回娘家住了。反正这个家会被土匪强盗洗劫一空的,不如趁早离开。你要是捨不得这里的房子呢,我就用我在秩父的别墅跟你换。你看怎么样?」一通花言巧语的劝告。
千代也害怕战火蔓延过来。津右卫门死后,除了佣人以外,这个家里一个男人都没有。津右卫门的前妻生了两个孩子,都是女孩,而且跟她们的母亲一样,都有肺病。姐姐生乃明知道有肺病还嫁人,结果很快就死了。妹妹玉乃今年十九岁,虽然不是每天卧病在床,也是躺着的时候居多。面容消瘦,脸色苍白,走路摇摇晃晃。
千代生了一个男孩,起名东太。孩子的出生,让津右卫门非常惊喜。现在东太还不到三岁,虽然不缺胳膊少腿,也不能算是家里的男人。
在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家里,千代生活得太艰难了,早就想找个地方躲一躲。听父亲这么一说,正中下怀。
千头津右卫门家祖上传下来一条奇怪的家规。人们都知道有这么一条奇怪的家规,但家规的具体内容无人知晓。千代嫁到千头家以后,从津右卫门那里得知确实有这么一条家规。
在千头家,长子长大以后,父亲要把祖上传下来的一句话告诉长子,这句话除了长子以外谁都不告诉,包括老婆和其他孩子。这句话只能口耳相传,不能写在纸上。
千头家原来不是这块土地上的人,他们是德川幕府初期,第三代将军德川家光执政的对候从外地搬迁过来的。搬过来以后买下广大的山林原野,打下丁现在的基础。能买下如此广大的山林原野,说明千头家是很有钱的。有人说千头家是平家没落的武士的子孙,还有人说千头家是丰臣秀吉的亲戚。
直到现在,当地人仍然相信,千头家出身高贵,祖先是带着堆积如山的财宝箱搬到这里来的。搬过来以后,觉得那么多财宝箱太招人眼,就埋了起来。父亲传给长子的那句话,就是财宝箱埋藏的地方。人们这样说的论据是:如果是别的事情,完全可以用文字的形式写在纸上。因为担心写在纸上的文字被人看到,所以只能口耳相传。总而言之,父亲对长子说的那句话,就是埋财宝箱的地方。
还有人认为,不用文字的形式写在纸上,也不一定就是怕人知道了埋财宝箱的地方。如果千头家是丰臣秀吉的子孙,丰臣家的家谱也是不能泄露的秘密。
也有一部分人认为,千头家根本就没有什么高贵的出身,只不过是天主教的上层人物。埋藏的不是财宝箱,而是天主教祭祀用的东西。说这话的人们的根据是:德川幕府将天主教作为邪教镇压,第三代将军德川家光执政的时候,镇压接近尾声,而千头家正是那个时候从外地搬迁过来的。箱子里装的也许是天主教用来做礼拜的用具。
津右卫门曾经对千代说:「外人说什么的都有,其实咱家没有他们说得那么邪乎。当然,跟他们说的人多少也有点儿关係,不过不是血缘关係。跟咱家有血缘关係的人,祖先胆小一直保密,现在也算不上什么了。我爷爷那一代把这个写进家谱了,东太长大成人当家以后,我会给他看的。」
「那就不用再搞什么口耳相传了吧?」
雄右卫门笑了:「不,需要口耳相传的事情还是有的,这可不能用文字写下来。」
当时,听了津右卫门说的这些话,千代并没有往心里去。跟这个家有关係的人物是谁,她也没有打听。津右卫门死后,她甚至连这件事本身都忘记了。
但是,现在她突然意识到,父亲和哥哥是想通过刚才那一番花言巧语把这个家弄到手。她觉得这里边有问题,父亲和哥哥也许已经知道什么秘密。东太还太小,不用说他还没有从他的父亲津右卫门那里听到什么。这么说,津右卫门临死的时候确实有什么话要留下,否则不那样挣扎?他死之前拚命地抬起右手指着什么,难道是在暗示他要说什么?
天鬼曾经那么卖力地模仿津右卫门死前的样子,肯定是有原因的。如果没有什么目的,他怎么会那么拚命地模仿呢?天鬼肯定认为津右卫门指示的方向,就是人们传说的埋藏财宝箱的地方。父亲和哥哥不是在山林里转了整整两天吗?那时候他们虽然什么都没找到,但回家以后一商量,认定这个家的地基下面或者庭园里埋着财宝箱,所以才劝我离开这个家的吧?
想到这里,以个主妇的本能渐渐在千代心里苏醒了:我千代现在是东太的母亲,是千头家的主妇,不是安倍兆久的女儿,也不是天鬼的妹妹!想到这里,千代突然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父亲的脸,严肃地说:「父亲的话也太无情了吧?难道说我不是千头津右卫门的妻子吗?我丈夫死了才一个多月,五七、七七都还没做,我为什么要离开这个家呢?我们孤儿寡母的,不能说不怕战乱,但是,不给我丈夫做完周年,我是宁愿叫土匪强盗杀死都不会离开这个家的。我和东太死也要死在这个家里!我认为,我们只有这样做,死去的津右卫门才会含笑九泉。请父亲以后不要再说让我离开这个家的话!」
千代这一番话正气凛然,没有商量的余地。
但是,千代的父亲兆久和哥哥天鬼没羞没臊赖着不走,而且每天在房间里院子里到处乱转,找遍了每一个角落,结果什么也没找到。最后,终于在千代的严厉斥责之下灰溜溜地回秩父老家去了。
父亲和哥哥走了以后,千代总算鬆了一口气。打那以后,千代就发誓:要把津右卫门死前拚命想说出来的话弄明白,并且传达给儿子东太。她把这个当做自己毕生的使命。
千代走进佛堂,把藏在佛像肚子里边的家谱找了出来。那是一份从庆长年间就开始往下传的家谱。
在家谱上,有一排看上去是津右卫门的祖父写的字,除此以外没有别的。但是,津右卫门的祖父写的那些字,看不出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津右卫门的祖父写的那些字是:
「千头家搬到本地之前,没有特别应该记录的血统。第一代津右卫门长女贞子。」
这还没有什么难懂的,接下来的就看不懂了。
「人左川度。奉行开运。本族大明神大女神也。」
千代看了半天也看不愤是什么意思,就找了一张纸,把上述文字抄下来,然后把家谱放了回去。千代经常把那张纸掏出来看,始终没有看懂。
给津右卫门做「七七」的时候,来了很多亲戚朋发。一个从江户来的以前跟津右卫门下过围棋的人也来来了,这个人说:「我听人说,津右卫门是在赢棋以后死的,而且是让给神田的甚八四子还赢了。夫人能把棋谱给我写下来吗?」
「我也觉得很遗憾,我只在将近终盘的时候看了一眼盘面,没记住。」千代说。
「甚八我知道,有时候让给江户有名的业余棋手三目还能赢,职业二段也不是他的对手。津右卫门让甚八四目还能赢棋,实在叫人难以想像,不知道棋谱真是太遗憾了。」
「我看的时候白棋形势并不是太好。黑棋利用先放上去的四子,把白棋压得够戗。黑棋眼看就是赢棋了。可是,黑棋没看见角上一招致死的棋,挺好的一盘棋给输了。」千代一边说,一边在脑子里回忆那盘棋。
忽然,她想起黑棋没有看到的那招棋来了。她大惊失色,脸色骤变,差点儿大叫起来。她拼尽全力忍住了。过了一会儿,她趁人们不注意,悄悄站起来,逃也似的往自己的房间里跑。她的双脚就好像不是她自己的了,犹如踩在云彩上。
「啊——」她跑进房间关好门,一下子瘫倒在地上。津右卫门临死前指的就是棋盘啊!他疼得打着滚就是在爬向棋盘啊!他的手指就是想指棋盘啊!当时在那个房间里,除了棋盘什么东西都没有。
甚八没有看出来的妙手,就是黑棋把白棋吃掉数子形成两个眼马上就能做活的时候,又被白棋打断吃回数子,最终成为死棋。甚八这种水平的棋手没能看出这招棋来,一定是他连输好几盘之后太想赢棋,急疯了。这一妙手用围棋术语来说就是「倒脱靴」※。(※围棋术语。围棋妙手之一,当己方数手被对方提掉之后,再反过来叫吃,擒住对方数子。日语原文是「石の下」,因围棋子是石头做的,所以「石」的意思就是棋子。「石之下」字面上的意思就是现在要下子的地方原来有被对方提掉的自己的棋子。)
「石之下!」
津右卫门想说的就是这句话!如果真像人们的传言中所说的那样,在什么地方埋藏着财宝箱的话,一定是在石头底下!
从那天起,千代又开始思索和寻找了。但是,如果谜解不开的话,怎么能知道是在哪块石头底下呢?遍地是石头啊!千代决定放弃思索和寻找,她要等东太长大成人,再把这一切都告诉他,让他去寻找答案。
转眼二十年过去了。新的事件发生了。
※ ※ ※
二十年以后,甚八已经是一位有名的木匠师傅,人也长得高大魁梧,还跟二十年前一样喜欢围棋。表面上虽然看不出特别的聪明伶俐,但在业余棋手里已经没有一个人能赢他,这使他不免感到有几分寂寞,从而时常想起千头津右卫门。
「那小子,棋下得真好,在业余棋手里边,能赢我甚八的就只有他了。可惜啊,那小于,刚赢了我就吐血死了。那小子一定是借用鬼神的力量赢我的。他事先跟鬼神约好了,赢了我以后就得就得把性命交给鬼神。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天赢棋的肯定是我甚八!」
甚八骄傲自大的毛病一点几都没改。
有一天,甚八家里来了两个男人,一个中年,一个青年。中年男人自我介绍说,他叫安倍地伯,是津右卫门的寡妇千代的弗弟。青年呢,是地伯的妻子比良的弟弟,姓和具,叫和具须曾麻吕。他们对甚八说:今年是津右卫门成佛二十一周年祭。津右卫门突然死去的时候正在跟您下围棋,应该算是有缘……对不起,津右卫门在您面前突然死去就说跟您有缘也许不太合适。总之呢,请您务必出席二十一周年祭。津右卫门在天国一定非常怀念您,怀念您跟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次对局……
听对方这样说,甚八心里不禁涌起一股怀念之情。
甚八说:「都二十一周年祭啦?时间过得真快呀!您还别说,我也挺怀念那次对局的。既然你们特意来请我了,我把什么都放下也得跟你们去呀,您说是不是?」
甚八当下收拾行李跟着二人上路,直奔川越的千头家。
村里房子什么没有什么变化,人们的样子却彻底变了。当年甚八来这里的时候,甚八和这里的人们的髮型还都是「丁髷」※,现在已经看不到了。当年时时刻刻拉着千代的手,跟在千代屁股后头的东太,应该是二十三岁的大小伙子了。可是,东太没有出来跟甚八打招呼,甚八也看不到东太的影子。(※日本江户时代男人的髮型。前额剃光,髮髻向前捲曲。类似现在日本相扑运动员的髮型,不过现在的相扑运动员不剃光前额。)
千头家住着很多奇怪的人。地伯的妻子比良一家全都住在这里,有比良的父亲和具志吕足、弟弟须曾麻吕、妹妹宇札。和具志吕足是个山神行者,给人治病驱魔,占卜吉凶祸福。白天,很多信奉山神的人来找和具志吕足。甚八心想:怎么这么多傻瓜呀?
津右卫门前妻的女儿,那个忠肺病的玉乃,虽然已经是三十九岁的老姑娘了,长得还算漂亮。她跟行者和具志吕足关係关係暖眯,说不上是小妾还是情妇。
因为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甚八也不记得到底哪天是津右卫门的忌日了。离开东京※的时候还以为第二天就是呢,没想到来了以后才知道,还有一个多礼拜才是。(※日本首都东京旧称江户,明治政府迁都江户之后,因江户位于关东地区而改名东京都,简称东京。这篇小说经历了这个过程,所以前一半用名江户,后一半用名东京。)
「奇怪呀,奇怪的事情太多了。不会出什么事吧?」机警的赌棋名家甚八心里直嘀咕,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他的心头。
※ ※ ※
地伯跑到姐姐的婆家来住是有原因的。他的父亲安倍兆久十五年前死了。安倍家在秩父虽然也算得上富豪之家,但是兆久是个实业狂人,又是开矿山,又是做陶器,结果赔了很多钱,加上投机冒险的心气_上来就往江户跑,很快就把祖上传下来的财产糟蹋光了。
地伯的哥哥天鬼呢,对投机冒险倒是不怎么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敛财。他是个吝啬鬼,连一个铜板都不给他弟弟。兆久死了还不到二十天,天鬼就对地伯说:「你还没分家,父亲就死了。我查了一下父亲的遗产,连一分钱都没留下。所以呢,能够分给你的土地也没有,现金也没有。幸运的是长山的山林还留着,长山里有平地,你可以去开荒造田。你要靠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开荒造田,到四月底为止开垦的土地全部归你一个人所有。明天你就可以去了了,不过我有话在先:第一,不许请别的劳力;第二,你只能得到四月底以前开垦出的土地。」
当时是三月初,到四月底还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地伯谢过哥哥的厚意,从第二天开始就风雨无阻地干了起来。虽然投有干过这么累的话计,但一想到开垦出的土地全部归自己所有,就没命地干了起来。没想到刚乾了半个月,垦荒现场来了几个官府的人,二话没说就把他送进了大牢。原来,他开垦的土地根本就不是安倍家的,而是别人家的。
地伯向官府的人申辩说:是我哥哥天鬼让我去的,不信你们去问他。如果是我哥哥搞错了,他肯定会瞢我想办法的。
官府的人找到天鬼,把地伯的话告诉他。天鬼对官府的人说:「别听他胡说八道,那个该遭报应的东西!我跟他说,长山已经不是咱家的山了,可是他不相信,说我骗他,非要一个人去垦荒,还说开垦出来的土地都应该归他。您说气人不气人?请您严刑峻罚!」
地伯还算幸运,只被判了一个月监禁。释放以后回到家里,还没跨进大门一步,就被哥哥天鬼一通臭骂:你这个偷窃土地,给我丢人现眼的浑蛋,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弟!我现在就跟你断绝兄弟关係!
没办法,地伯只好投靠姐姐千代,寄居在千头家。
姐姐千代可怜心眼儿小但人不坏的弟弟地伯,就收留了他,叫他管账。千代心想:地伯跟津右卫门前妻的女儿玉乃年龄相当,将来两人要是能结婚成家,也能帮自己一把。不管怎么说,东太和她孤儿寡母的,需要人帮衬。
然而,正如俗话所说,好事多磨。
话说在千头家拥有的广大的土地和山林里,有一座海拔450米的山,叫棚云山,可以说是深山老林。在棚云山的入口处有一个小牌楼,意思是说这山里有山神。可是,从那个小牌楼下面钻过去以后,一直到深山里,看不见一座小庙。山神到底在哪儿,谁都不知道。也许山顶就是山神,也许整座山就是山神。棚云山没有登山道,要想爬到山顶,不但要涉过山谷的溪水,还要攀越岩石。以前的山都是这样的。自从登山成为一种流行的游玩方式以来,有名的大山都修了不只一条的登山道。不过,一般的无名小山也只有通到半山腰的伐木工走的路。
好像自古以来就有人信仰棚云山,所以有人在它的入口处修了那个小牌楼。那是一座非常古老的牌楼,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年代的什么人修建的,也没有人特别关注它。到底什么人信仰它呢?我们就没有必要追究了。
有那么一天,川越附近一个酿酒的男人,把好不容易酿好的一大木桶酒搬到众人面前,砸烂术桶,让所有的酒渗入土地,沖着众人大叫起来。
「我们和具家,祖祖辈辈侍奉神灵,承传了神的血统!酿酒,只不过是我们忍耐到一定时候的一种手段!我的名字叫和具志吕足,我的长女叫比良,我的长子叫须曾麻吕,我的次女叫字礼!这些名字都是神给我们起的,是神族的神名!神委託我,从今天开始掌管山之神的一切祭祀!」
有人说他是因为负愤太多发疯了,有人说他是装疯。
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叫和具志吕足的,还真能给人驱魔治病,算卦算得也很准。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了,报多病人远道而来。和具志吕足不但发了大财,而且成了远近闻名的山神行者。
津右卫门前妻的女儿玉乃也去找和具志吕足治病,没想到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虚弱的身体有力气了,脸色也好多了,玉乃把志吕足当成活神仙,疯狂地信仰和崇拜起来。千代撮合弟弟地伯跟玉乃的婚事自然遇到了障碍。
还有一件叫千代揪心的事情:东太是个低能儿。津右卫门是日本首屈一指的业余围棋手,千代跟津右卫门结婚以后才开始学棋,东太三岁的时候,她已经能跟业余棋手对阵了。开始千代总想:这么聪明的父母怎么会生一个低能儿呢,肯定属于大器晚成的孩子,所以一直非常乐观。没想到东太就是不争气,根本就聪明不起来。千代心里这个痛啊,有时候真想把东太杀了,自己也自杀,这时候,玉乃身体越来越好,当然也越来越信仰志吕足,于是劝后母千代也带东太找志吕足看看。千代眼看着玉乃的病见好,也就听从她的劝告,带着东太去找志吕足了。
志吕足热情欢迎千代母子到来,很满意地点着头说:
「你们要到我这里来,我早就知道了。东太得罪了棚云山的山神,遭到了报应。你们祖上用钱把棚云山买了下来,这是要不得的,所以山神要报复你们——这报应就在东太身上体现了出来。不过呢,我可以替你们解除山神的报应。我,和具志吕足,是棚云山山神的化身,而你们一家呢,自古以来就被神指定为棚云山山神的神殿。所以,我必须住进你们家里,只要这样一来,那么东太遭到的报应,在津右卫门二十一周年祭那天自然就会解除,以后他就会变成一个聪明、优秀的青年!」
后来,和具志吕足果然带着全家搬到了千头家。快淹死的人抓住一根稻草也会以为能救命,千代没能拒绝对方。
这就是十年前发生的事情。
那以后,千代看不出东太的智力发育有什么改善。和具志吕足说:一开始我不是说过了吗?必须等到津右卫门二十一周年祭那一天,报应才能解除。不要着急嘛。千代没办法,只好耐心等待津右卫门二十一周年祭的到来。这个和具志吕足真是个有能力的行者吗?真是个神仙派来的山师吗?千代在苦恼中度日如年。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还算有几分姿色的玉乃成了志吕足的人。是情妇,是小妾,还是侍女,谁也说不清楚。千代的弟弟地伯也如痴如狂地信奉起和具志吕足来,最后竟娶了志吕足的长女比良为妻,与其说是千头家的管账,还不如说是山神家的把门。佣人们不分男女,也都成了和具志吕足的忠实信徒,在那么大的一个家里,千代连一个贴心的知己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