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人特别怕打雷。当然啦,一般人都怕打雷。我这里指的是那种特别怕打雷的人。在我认识的人里边,就有一个特别怕打雷的人。因为畏惧打雷,他特意搬到偏远的伊东地区击住。伊东地区每年只能听到四五次远方传来的雷声。他说,住在伊东地区,上班单程就要三个小时,非常不便,但是跑路可以换来平静的生活,不用担心被雷声吓得魂飞魄散。
听了他的话,我才意识到东京是个经常打雷的地方。住在矢口地区的人们都说,矢口地区的落雷,经常发生在武藏新田的新田神社。人们这样说,也许是认为打雷就是某位神仙在临终前表现出来的悲哀和烦躁。事实上,新田神社的树林里常常有落雷。战争年代新田神杜的树林被烧光了,雷公大概都不知道在哪儿落脚了吧。矢口地区的落雷,主要是在大山那个方向形成的雷云,从横滨上空过来以后落下来的。在同一个地方住上五六年,一般都会了解雷云是从哪边过来的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
搬到伊东地区住的怕打雷的那位先生不是一般的怕打雷,为了躲避落雷,他竟然自己绘製了一张东京的雷区分布图带在身上。袭击东京的雷云在什么地方形成、从什么方向过来以及行进路线,他都逐一做了调查。在不同地区形成的雷云一般都向固定的方向移动,虽然也有例外,但移动路线是有一定规律的。他花了二十年时间进行调查,绘製了一张一目了然的雷电发生图。比如说二十年来在同一地点形成的雷云,移动路线相同三百次以上的地区涂红色,相同一百次以上的地区涂橙色,相同五十次以上的地区涂黄色,相同十次以上的地区涂浅绿色。在这个地图上,可以看到有些狭窄的地区从来没有雷云经过。那些地方可以成为避雷区,怕打雷的人可以到避雷区躲避。
当然,绘製如此完备的地图,光靠他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那么,这样的地图是怎么绘製出来的呢?原来,每个地区都有特别怕打雷的代表人物,打雷的时候,他们冒着昏死过去的危险,拿着笔记本和铅笔拚命记下雷云的移动路线,第二天再去调查落雷的具体地址,然后跟各地区的代表人物交换信息。他们之间虽然没有什么深交,但联繫非常及时,这都是为了摸清雷云移动的规律。一种类似神话传说的执拗的信念与共鸣,把他们联繫到了一起。在他们之中,如果是有钱人的话,可以到避雷区的旅馆暂避一时。当他们意识到雷电就要到来的时候,立刻坐电车或计程车到位于避雷区的旅馆去。这时候,在同一旅馆,常常有五六个代表人物相聚,一个个慌慌张张、面如土色。雷电过去之后,也不欢呼雀跃,而是就地悄然解散,各回各家。他们去避难区旅馆的顺序也很有规律,第一个到的总是第一个到,第二个到的总是第二个到,第三个到的总是第三个到。也就是说,同为怕打雷的代表人物,有的提前一小时就能意识到雷电要来,有的提前四十分钟或者三十分钟才能意识到雷电到来,大家的敏感度是不一样的。儘管如此,这些代表人物的敏感度也比气象台準确得多。
下面说说八月十八号那天晚上发生的一件事。那时候,盂兰盆节※刚过,东京的雷电虽然跟幽灵似的飘忽不定,但主要是发生在黄昏时分,而且特别兇猛。当然这只是一位怕打雷的代表人物的一家之言。(※在日本,盂兰盆节为阳曆八月十五日左右,是日丰民间最大的传统节日。在中国,每年农曆七月十五日为盂兰盆节,又称中元节,有些地方俗称鬼节。盂兰盆法会在中国还在举办,但民间的盂兰盆活动已蕩然无存,中国人大多已经不知盂兰盆为何物,谈及盂兰盆节,第一反应是日本的节日,实际上这是很大的误解。)
话说那天晚上,雷电或许会在晚上快九点的时候突然到来,也或许会是八点半左右。由于本人不是什么怕打雷的代表人物,没有那么敏感,开始打雷的时间说不了那么準确。
到底是快九点,还是八点半左右?这是以后的问题,暂且按下不表。总之,事情发生在位于本乡驹込的一个叫母里大学的官员的宅邸。宅邸附近寺庙很多,八百屋阿七※庙也在这一带。母里大学的宅邸虽然没有紧接着墓地,但后边不远的地方有一片墓地。(※日语「八百屋」的意思是蔬菜商店。蔬菜商店老闆的女儿阿七确有其人,她在避火难时邂逅武士公子古三郎并爱上了他。为了和他再续前缘,甚至不惜纵火。结果不但未能再见情郎,反而当场被捕,后处火刑。)
老爷母里大学任职的地方相当于现在的农林部,是个不小的官员,今年四十七岁,上个月的月底奉命去北海道视察工作,本月二十号以后才回来。三十四岁的夫人安野带着十五岁的多津子、十二岁的秀夫、七岁的大三这三个孩子回老爷的故乡九州给祖先扫墓,随夫人与三个孩子前往九州的是六十二岁的管家令村左传及其五十五岁的妻子瓶女,还有二十二岁的女佣人初惠、十七岁的女佣人佐和子。一行人预计明天(十九日)或后天(二十日)回来。
留在家里的是母里大学的长子——二十三岁的大学生母里由也,十八岁的女佣人三枝子,同样十八岁的女佣人阿苑,还有三十八岁的马夫当吉和他的三十六岁的妻子洛女。主僕合计五人。在这五个人里边,虽然没有所谓的怕打雷的代表人物,但是四十佣人里边就有三个怕打雷怕得要命。所以,夫人去九州之前,曾半开玩笑地对三枝子说:「这么多人看家我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只是打雷的时候我有些放心不下。那三个都是一打雷就犯病的家伙,打雷的时候,三枝子可要好好看家哟!」
马夫当吉夫妇和女佣人阿苑都是一打雷就犯病的人。这几个人,每逢打雷都要挂上蚊帐、捂上被子,主人叫他们也好、喊他们也好,打他们也好,照样捂着被子一动不动,捂得通身大汗也不肯露头,直到雷声停止。夫人说他们犯病,并非夸张之词。
把管家夫妇随便留下一个,夫人也不至于担心家里的事情。但是,盂兰盆节扫墓,那可是庄重而严肃的仪式,身边没有这对深知主人心境的夫妻可不行。而且马夫当吉夫妇除了打雷的时候以外,总是兢兢业业,是非常可靠的可以信赖的佣人,所以夫人并没有特别的不放心,带着三个孩子和四个佣人走了。
宅邸里的马棚旁边就是马夫当吉夫妇的小屋。老爷和夫人都不在时,当吉的妻子洛女便住进正房那边的女佣人住的房间。
十八号那天晚上,当吉在女佣人的房间里跟妻子和另外两个女佣人一起吃完晚饭回到自己的小屋以后,忽然看见闪电并听到了远方的雷声,就赶紧愁眉不展地跑回女佣人的房间里来了。他不敢一个人待在自己的小屋里。
雷声紧跟着闪电过来了,三个一打雷就犯病的人也不分男女了,挤在一个蚊帐里,盖上好几层被子,就像害怕毒蛇魔鱼袭击的海贝紧紧闭上了贝壳似的,坚决不让闪电照进来,把耳朵以听到的雷声减小到最低程度。
那天晚上是雷电交加,风雨大作。三枝子赶紧去各个房间关窗户。大学生由也正在放暑假,因为父母不在,连日去外边玩儿,总是很晚才回家。父母在的时候,晚上十一点回家的日子都很少,现在几乎每天都得十二点以后。
三枝子把各个房间的窗户和门都关好,大门关上以后没插门闩,以方便由也回家。这些事情做完以后,她又回到房间里去,给他铺好床,又把打火石放在桌子上的烛台旁边,好让由也回到房间以后一点儿都不费事地点燃蜡烛。最后又给他灌了一茶壶凉白开放在床头柜上,还在茶壶边上放了一个杯子。
这些活计都是当吉和他的妻子洛女吩咐的。本来给由也铺床是洛女的事,因为母里大学这个家族仍具武士风範,从来不让年轻的女佣人给由也铺床叠被,今天晚上因为有雷电,三枝子就替洛女做了。
躲在被子底下的当吉和洛女知道三技子替他们做了这些事情,也知道由也还没回来。
雷声越来越大,霹雳一个接着一个,几乎撕裂大地。大概就在这时,由也回来了。因为阿苑听见三枝子「哎」了一声。
阿苑问道:「怎么了?」在这三个人里,阿苑怕打雷的毛病是最轻的,她多少还保持着清醒的头脑。
「少爷好像回来了,在那边拍手呢。」三枝子说完就走了。
由于暴雨击打窗户的声音太大,加上捂着好几层被子,当吉夫妇和阿苑都没听见拍手的声音,但是三枝子说所见了,然后就离开了房间,由也的房间离女佣人们住的房间很远,应该不是在他的房间里拍手,而是特意走到离女佣人们住的房间比较近的地方拍手。大门离这边也比较远,三枝子一定没有听见由也开大门,否则她一定会迎出去的。
那天晚上又打雷又下雨的折腾了很久。由也回来的时间大约是九点半到十点之间,那个时候正是雷雨最大的时候。雷公那天晚上好像对母里大学的宅邸情有独锺,在它的前后左右不停地炸响,大雷雨一直持续到十一点多。十一点半左右,雷声虽然渐新远去,但直到十二点还不时听到雷声。
捂在被窝里的三个人一直没有听见三枝子回来,但是他们知道今天由也比平时回来的早,大概九点半到十点之间就回来了。三枝子可能是去给由也送已经準备好的夜宵,她要去厨房拿夜宵,还要给由也端到房间里去,当然不会很快回来,所以三个人没听见三枝子回来也没有觉得奇怪,都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最先醒来的是洛女,那时候还在打雷,雨下得也很大。又过了三四十分钟,雷声明显远去,也就是只能隐约听见的程度。洛女钻出被窝又钻出蚊帐,点燃蜡烛,看了一眼柱子上的挂钟:差十分十二点。于是洛女就把丈夫当吉叫起来,对他说,回去睡吧,你不能老睡在女佣人的房间里呀,已经不打雷了。洛女让当吉回小屋,当吉磨磨蹭蹭地坐起来,听见雷声确实已经远去,就放心地回自己的小屋去了。
洛女又把阿苑摇醒:「你也睡着啦?三枝子怎么还不回来?已经十二点了,她跑到哪儿去了呢?我们躲在蚊帐里,把她的被子也拽过来盖上了,她也许到别的房间睡去了吧。我们这个房间里门窗关得严严的,太热了,她在这个房间里待不下去了吧。」
其实阿苑也是浑身大汗,只不过害怕雷声,顾不上热不热了。
两人到另外一个女佣人住的房间里去看了看,没有三枝子。两人心想,洗澡间旁边有女佣人们化妆用的房闻,还有接待佣人家人用的房间,能凉凉快快睡觉的地方多的是,三枝子也许早在什么地方睡着了。因而不再到处找三枝子了,返回房间里继续睡觉。
就在她们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听见「扑通」一声,后院的水井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掉进去了。洛女想爬起来过去看看,但是她的身体大半都被睡魔佔领了,就没有起来,只是迷迷糊糊地问了阿苑一句:「你听见刚才的声音了吗?」
「听见了。」阿苑也迷迷糊糊地回答说。她的身体几乎整个被睡魔佔领了。
「好像是后院的水井吧?」
「是吧。」阿苑又迷迷糊糊地答应了一声就睡着了。
洛女也紧跟着睡着了。
没想到从此以后三枝子就从母里大学的宅邸消失了。
※ ※ ※
第二天早晨,洛女和阿苑不见三枝子的身影,就到处找了起来,结果哪个房间里都没有。他们看见厨房里给由也準备的夜宵根本没动,依然好端端地放在那里,也没有马上起疑心。洛女开始做早饭,阿苑去打扫房间。
突然,打扫房间的阿苑跑到厨房里对洛女说:「大门那边乱套啦!好像是由也少爷喝醉了,吐了个一塌糊涂!到处是烂泥。少爷好像没穿鞋回来,大概是在雷雨中把鞋子跑丢了吧。」
洛女跟着阿苑过去一看,可不是一塌糊涂嘛。除了烂泥以以外,还有大量的呕吐物。掉在地上的一本书,几乎被埋在了呕吐物里。那本书大概是由也少爷蹲下来呕吐的时候掉下来的。
「有生大葱,还有魔芋丝,还有马肉……大概是在外边吃的马肉火锅吧。这本书怎么办?用水沖洗一下吧。」洛女说。
阿苑在呕吐物上撒上灰,扫起来扔进厕所。书呢,由于在呕吐物里泡了一夜,既要把髒东西冲掉,又不能弄坏了书,费了很大劲才算弄乾凈晾上了。大门的门闩也没插,大概是醉得太厉害了。
地上的脚印好像被擦过,大概是天黑看不清吧,没擦乾净。
阿苑看见厨房附近也有脚印,就说:「少爷好像是特意走到这边来拍手叫人的。」由也吐成那个样子还能走到厨房这边来,一定是相当艰难的。
「三枝子摸着黑擦来着吧?没怎么擦乾净。」阿苑一边嘟囔着一边擦。脚印穿过客厅,穿过佛堂,一直延长到由也的寝室门口。阿苑一点一点地认真擦着。擦到客厅的时候,阿苑发现客厅的地上有两件摔碎了的瓷器,一件是当摆设的瓷盘,一件是青瓷花瓶。瓷盘是日本着名陶艺家柿右卫门的作品,青瓷花瓶则是来自中国的绝世佳品。母里大学喜欢收藏陶瓷器,这两件是他最为珍爱的瓷器,曾经多次叮嘱女佣人们,打扫房间的时候一定要小心。
瓷器虽不是阿苑打碎的,但她仍吓得脸色苍白,赶紧把洛女叫过来。两人面面相觑站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主人家的家宝破损,三枝子去向不明,使她们突然想到了昨天夜里的事情——后院的水井里传来的巨大声响。
只要是日本人,谁都会联想到「番町皿屋敷」※这个家喻户晓的鬼怪故事。洛女和阿苑作为女佣人,主人家发生了贵重瓷盘被打碎的事,就更容易联想到那个冤死的女佣人阿菊的幽灵在井里数盘子的恐怖故事了。(※日本有名的鬼怪故事。各地有很多版本,情节大同小异,都是说一个叫阿菊的女佣人,不小心打破了主人家的传家之宝——十个一套的盘子里的其中一个(一说是主人故意藏起来的),然后投井自尽(一说是被主人吊打至死扔进井里的)。自那以后,井底每晚都会传出阿菊「一个……两个……三个……」悲悲切切数盘子的声音,数到第九个,就开始哭泣,然后再从头数起。日本的一些地方有阿菊墓或阿菊井。「番町」是江户城里的一个地名,「皿」是盘子,而『屋敷』则是宅邸之意。)
意识到这一点以后,两人吓得脸色苍白,都不敢说话了。这时候,马夫当吉过来了。
「喂!昨天晚上我回到小屋,刚要睡觉,忽听『扑通』一声巨响,分明是从后院水井里发出来的声音,难道说……」
「别说了!」洛女和阿苑大叫一声,沖着当吉连连作揖。她们不想听当吉继续说下去,太可怕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由也起来了。洛女和阿苑对他说,家里的宝贝瓷器被打碎了。
由也听了,好像已经知道了似的,说:「嗯,是吗?」由也无精打採的,好像有心事。他的脸色很不好,也许是昨天夜里醉得太厉害了吧。看他那表情,简直就像是那两件宝贝瓷器是他打碎的。
由也说:「那是三枝子不慎打碎的。好像是打雷吓她一跳,一趔趄把青瓷花瓶碰倒,青瓷花瓶又砸了盘子。我看见她哭了。」
听由也说三枝子哭了,洛女和阿苑马上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没有谁比她们更能理解三枝子当时悲苦的心情。
马夫当吉是个好人,也是个胆小鬼,他可没胆量到井里去打捞三枝子的尸体,一着急报了警,带着很多警察和打捞工来到井边。洛女害怕了,这浑蛋男人,怎么也不请示一下由也少爷就报警呢?她赶紧告诉警察,各位在此稍等,容我去报告少爷。
那时候阿苑正在伺候由也吃饭,洛女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报告说,后院来了很多警察。由也听了大吃一惊,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怖。
「什么?后院的……」由也好像害怕说出「井」这个字来。
洛女和阿苑也害怕说出这个字来,从早晨起来到现在,「井」这个字一次都没说过。主僕三人之间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同感。
「后院的……是吗?警察来了?是吗?没办法,警察……」由也好像一个身患重病的人,说话有气无力,獃獃地坐着。过了一会儿,手上的筷子掉在了地上。饭还没吃完,由也就愣愣地站起来,回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阿苑沏了一杯茶给由也送进去的时候,看见他神情恍惚地坐在桌子前边发獃,就问:「您吃好了吗?」
由也没有回答阿苑的问话,却问了阿苑另一个问题:「三枝子跳井,有人看见了吗?」
「我们都听见声音了,但是谁都没看见。就跟『番町皿屋敷』似的。」阿苑说。
忽然,由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长出了一口气,说:「是吗?跟『番町皿屋敷』似的?真是这样的吗?」
由也满脸悚惧,垂下头去。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打捞工在井里找了半天,也没发现三枝子的尸体。下了半夜暴雨,井水上涨很多,用大长竿子捅到井底量了一下,水深有八米多,用竿子一点一点慎重地摸索,什么都摸索不到。
带队的警长来劲了:「我来!我就不信找不到!」说完脱掉警服跳进井里,摸索了半天没摸到什么,就说:「我老家是房州的,看见过潜水的。抱一块大石头,很容易潜到水底,想上来的时候,鬆开石头就浮上来了。这不才八米深嘛,算不了什么!」
于是他命令两个打捞工在腰上绑好保险绳抱着大石头下潜自己也用同样方法潜入井底,结果还是没有找到三枝子的尸体。
带队的警长问:「还有别的水井吗?」
当时还没有自来水,家家都有水井。像母里大学宅邸这样的大宅院就不只一口水井了。厨房外边有一个,马棚旁边也有一个。这两个水井也用同样的方法找了一遍,都没发现三枝子的尸体。
带队的警长说:「莫不是往井里扔了一块大石头,弄出声响,诈称投井自尽,悄悄逃走了?你们知道三枝子的家在哪儿吗?」
洛女回答说:「三枝子的家没落了,她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不过,她有个哥哥,寄居在阿苑家里。阿苑,是吧?」
带队的警长命令一个年轻警察跟着阿苑去阿苑家:「要是三枝子在那里呢,就把她带回来,听明白了没有?」
年轻警察应了一声,就跟着阿苑到位于下谷的阿苑家去了。
※ ※ ※
三枝子的哥哥叫重太郎,二十五岁了,是个大学生。上大学虽然晚了点儿,但学习十分刻苦。不仅成绩优秀,还是个热血男儿。一向同情弱者,坚持真理,满腔正义。
阿苑家出身贫贱,代代乞讨为生。五年前,在重太郎的劝说和帮助之下,阿苑的父亲长九郎开了一间药铺,从此不再沿街要饭。重太郎一直在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群中做调查,经常劝告那些以乞讨为生的人们靠自己的努力摆脱贫困,但是,除了长九郎以外,听从重太郎劝告的人几乎没有。长九郎也曾经劝说一些乞讨为生的年轻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但是他们干不了三天就又去要饭了。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乞讨的生活,并不以乞讨为耻。
长九郎见年轻人不学好,感到银失望。于是就跟重太郎一起为讨饭的孩子们办夜校,让孩子们念书识字。这是一个长远计画。长九郎和重太郎认为:孩子们有了知识,长大以后就不会去要饭了,沿街乞讨的现象就会自然消失。长九郎在基督教教堂里认识了母里大学家的管家今村左传夫妇,就拜託他们把自己的女儿阿苑和重太郎的妹妹三枝子介绍到母里家当女佣人。今村左传和妻子今村瓶女都是没落士族出身,虽然在母里大学家里当佣人,但今村瓶女当时已经是一位诗人,而且书法、花道、茶道、料理,样样精通。瓶女非常谦逊,而且甘愿清贫,从不招收弟子,这样就更得到了解她的人的尊重。长九郎和重太郎各自把女儿和妹妹送到母里家当女佣人,就是为了她们受到瓶女这种高雅女性的良好影响。
母里大学听说阿苑出生于代代乞讨为生的贫贱之家,三枝子出生于没落之家,并没有说什么。可是,他的夫人安野和女儿多津子特别讨厌阿苑和三技子。特别是多津子,见阿苑和三枝子长得都很漂亮,非常嫉妒,经常故意刁难她们,侮辱她们。比阿苑和三枝子多当了几天女佣人的初惠也经常煽风点火。多津子到父母那里左缠右磨,让没落士族的女儿佐和子当贴身女僕。多津子经常说,佐和子是士族出身,适合当贴身女僕,初惠出身也不低贱,也可以当贴身女僕,但是阿苑和三枝子不行,她们都是臭要饭的,髒了咱们的房间!
其实,三枝子的出身并不低贱,也是旗本子孙。所谓旗本,就是以前在战场上保卫军旗的武士团。但是,由于三枝子的哥哥现在住在阿苑家,所以多津子把三枝子也看做臭要饭的。
母里家的长子,大学生由也,是前妻之子,也就是多津子同父异母的哥哥。看到哥哥有时候吩咐三枝子或阿苑伺候他,多津子也嫉妒,不是禁止哥哥吩咐三枝子和阿苑,就是造谣中伤,或者搞阴谋诡计,让她们把事情搞砸。
今村夫妇有时候也护着阿苑和三枝子,但是,他们毕竟是士族出身,对出身低贱的人有一种本能的歧视。马夫当吉夫妇还可以,对谁都没有偏见。
重太郎听说妹妹三枝子打碎了主人家的宝贝瓷器以后逃跑了,不相信妹妹会干这种事。妹妹是个遵守基督教教义的好孩子,懂得什么是义务什么是责任,做了错事绝对不会逃跑。所以重太郎不认为妹妹是打碎了主人家的宝贝以后跑到哪里藏起来了。如果真有这种事的话,一定要把妹妹找到,让她去主人家赔礼道歉,将来有了钱,照价赔偿。但是,如果妹妹是被冤枉的,也一定要查明事实真相,还妹妹一个清白。
阿苑一直认为重太郎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她特别喜欢重太郎的妹妹三枝子,跟三枝子亲如姐妹。原因之一也许是因为她早就爱上了重太郎吧。阿苑从一开始就没有怀疑三枝子,就是在警察面前也没有丝毫畏惧。
「三枝子把瓷器打碎了?我不相信,随便怀疑人也许不好,我擦脚印的时候看得清清楚楚,那分明是两个人的脚印。大小完全不一样嘛!这里边肯定有什么不对头!」
「可是,在黑暗中,三枝子不小心跌一跤,把花瓶碰倒的可能性也不能说没有吧?」跟着三枝子过来的那个年轻警察说。
「不对!三枝子是拿着烛台过去的。那时候我虽然捂着被子,但是从很小的缝隙里透进了烛光,三枝子出去以后,屋里就漆黑一团了,说明她是拿着烛台出去的。」
「还有一种可能。三枝子打破花瓶以后想跑,跑出去不远被由也追上去拉了回来,所以有两个人的脚印,而且是一大一小。」
「但是,我认为那个小脚印也不是三枝子的。为什么这么说呢?以前,每天都是洛女一个人给由也少爷叠被整理床铺,因为今天早晨他的房间里到处都是泥巴,洛女就叫我过去帮忙。我们叠好少爷的被子往壁橱里放的时候,发现壁橱里还有一套被褥,而且上边有很多泥巴。洛女觉得奇怪,就把那套被褥拽了出来,结果发现里边裹着一副男式眼镜。由也少爷是不戴眼镜的,三枝子也不可能有一副男人的眼镜。所以我认为,一定有一个浑身泥巴的男人在由也少爷房间里过夜,天不亮就离开了。」
这可是个意外发现。那年轻警察的名字叫远山,对阿苑报有好感,故而对重太郎的印象也不错。特别是听了重太郎、三枝子兄妹以及长九郎、阿苑的出身和经历后,很受感动。远山说:「看来这里边还真有文章。根据大家提供的情况,三枝子不像那种做了错事就逃走藏起来的人。可是,现在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得向上边详细彙报一下。这样吧,重太郎先生,为了您妹妹失蹤的事,您先跟我到警察署去一趟,怎样?」
「好的。我一定尽全力协助你们调查,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您儘管吩咐。不管我妹妹有没有做错事,我这个当哥哥的都不能坐视不管。」
一行三人来到警察署。重太郎接受了形式上的询问。远山向那个曾经潜入井底寻找三枝子尸体的警长彙报了情况,那个警长姓佐佐。佐佐瞽长命令远山继续调查,三人便又回到了母里家。
那本曾埋在呕吐物下边,沖洗乾净后晾起来的书是一本莎士比亚剧作集,扉页上写的名字是「栃尾」。当时由也不在家,但洛女和阿苑都听过这名字,而且知道栃尾的家在哪儿。
找到栃尾一问,栃尾说,那本莎士比亚剧作集确实是他的,但是昨天他借给一个叫时田的同学了。栃尾说:「时田、母里,还有一个叫川又的同学来我家玩儿。时田说,他想把这本书借去看几天,当时我就借给他了。后来我们四个人一起去『秃章鱼』喝酒。时田非常有才,但是喝醉了以后不是骂人就是打架,昨天也是。我们离开小洒馆的时候,已经开始打闪打雷了。时田跟母里一起走了,我是后来跟川又一起走的。这个川又可以证明。」
从栃尾家出来,远山和重太郎立刻去了昨天晚上栃尾等四人喝酒的那个叫「秃章鱼」小酒馆。小酒馆的招牌上写着「书生火锅」、「马肉火锅」等菜名。由于那四个人经常在这里喝酒,老闆记得很清楚。
「是啊,那个叫时田的,一喝醉了就跟人骂架。不过嘛,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年轻人嘛,又都是朋友……」老闆说。
「跟谁骂架来着?」远山问。
「跟谁?不是跟外人,就是他们几个朋友之间骂架。栃尾跟时田,朋友之间那种骂架,喝醉了以后,自己人之间那种骂架。」
「我们不是说这两个大学生是坏人,也不是在调查他们干了什么坏事。我们只是想拄其中一个了解一些情况,可是找不到他,所以先到您这儿来问一问。」远山说。
「哦?刚才栃尾还来我们这儿还伞,这么说你们找不到的人是时田了?这岁数的年轻人,一晚上不见蹤影也不奇怪嘛。」
「这倒也是。不过,我们找他是有急事的,我们警察署遇到一个很棘手的案子,必须马上找到时田,向他了解一些情况。」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昨天晚上客人不多,他们聊天儿的内容,我倒是听见了不少,不过他们都没有谈到今天要去哪儿。其余的情况我可以详细地跟您说说。栃尾跟时田对骂起来的原因,其实是很可笑也很无聊的。四个人喝了一阵之后,母里说起他家里事情来。他说,他家里人都回老家过盂兰盆节去了,家里只剩下他和四个佣人,那四个佣人有三个怕打雷,一打雷就跟犯了癫痫似的,只有一个还能保持清醒头脑的年轻的女佣人,可是个大美人呢。后来,打起雷来了。喝得烂醉如泥的时田对母里说,今天晚上我住你家,反正你家也没有别人,那个大美人今天晚上就归我了。还说,真想摸摸那个大美人的手啊什么的。虽然是喝醉了以后开玩笑,但说了一遍又一遍,而且站起来就要走,好像真要那么干似的。母里倒没有说什么,栃尾生气了。对,就是栃尾生气了,拽住时田不让他走,还给了他两拳。时田挨了两拳,也没还手。他当时烂醉如泥,没有力气还手。当然打得也不重。时田几乎站不住,是母里架着他走的。母里提着酒瓶子,对时田说,回家再接着喝。那时候雨还没下起来,栃尾跟川又喝了一会儿,雨才下起来。他们本来打算等雨停了再走,但是雨不但没有停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他们就借了我们店一把伞回家了。什么时候走的?大概是母里和时田走后一个小时左右吧。什么?雨是几点开始下的?这我可记不清楚了,好像是母里和时田走后十分钟左右吧。又过了半个多小时,雨下大了。栃尾和又川走了以后,下得更大了,而且是雷声紧跟着闪电。我好像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那么大的雷雨。」
根据「秃章鱼」店老闆说的这些情况,时田是跟栃尾吵架来着,打人的是栃尾,挨打的是时田。时田醉得连站都站不住,回不了自己的家,就近住在了母里家是完全有可能的。大门口的泥脚印大概就是他们俩的。不过,按照「秃章鱼」的老闆的说法,他们两个走后十分钟才开始下雨,雷雨最大的时候母里由也拍手叫三枝子,应该是一个小时以后的事。从「秃章鱼」到母里家,也就是五分分钟的路。再怎么天黑路不好走,再怎么醉,二十分钟或三十分钟也能走到。
「奇怪呀,母里拍手是雷雨最大的时候,母里和时田在路上怎么花了那么长时间呢?栃尾跟时田吵架,起因是三枝子,栃尾打时田,也许是因为他想佔有三枝子。栃尾从母里那里知道另外三个佣人都怕打雷,一打雷就犯病,为了佔有三枝子潜入母里宅邸的可能性也不能说没有。那本书是栃尾的,他说借给了时田,谁知道他到底借没借呀。这小子的话不可信。明明是他打人,他却说时田打人。不管怎么说,咱们先去我时田吧!」警察远山虽然年轻,分析问题却头头是道。重太郎表示赞成。
但是,刚才栃尾分明没有戴着眼镜啊。于是重太郎问「秃章鱼」的老闆:「昨天夜里,这四个人里边谁戴着眼镜来着?」
「秃章鱼」的老闆想了想,说道:「戴眼镜的好像只有时田。他醉醺醺的,掉了好几次眼镜,母里架着他走出去后还掉在了地上,当时没找到,正好来了个闪电,母里才趁机替他捡了起来。」
「四个人都是吃的马肉火锅吗?」
「对。除了这个我们店里也没别的。」
「他们几个在这里的时候有没有醉得吐了的?」
「这就不好说了。如果去厕所的时候吐了,我也不知道。人家上厕所的时候我总不能跟着吧。」
「当时谁手上拿着书来着。」
「读书人嘛,谁怀里不揣着书呢,这个我可没注意。」老闆打了个哈欠,大概是嫌重太郎问的这些问题不如警察远山问的问题有意义,要不就是嫌麻烦了。
眼镜问题非常重要,必须马上搞清楚,因为时田离开「秃章鱼」的时候还戴着眼镜。远山和重太郎决定马上去时田家。
时田家的宅邸很大。时田的父母已经去世了,他的爷爷还健在。时田明年大学毕业之后,爷爷就要把整个家交给他了。时田家看起来相当富有。雇者很多女佣人,一个个都显得很有教养,都已经把时田当主人看待了。
女佣人说,家里正好有客人,是少爷的同学母里由也。时田来到远山和重太郎等候的西洋式大会客厅以后,远山问他:「你的同学母里由也在你这里吧?」
时田予以否认。
重太郎问:「时田先生不是戴眼镜吗?怎么不戴了?」
「眼镜?眼镜在我的房间里呀。别问这些无聊的问题,说正事儿!」时田不耐烦地说。
远山说:「这就是正事儿。被认为是你的一副眼镜,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被发现了。」
时田听了这话表情连一点儿变化都没有,非常平静。
远山感到意外,决定诈时田一下:「你的眼镜啊,从母里家后院的水井的井底捞出来了!」
时田的表情好像还是没有任何变化。但是在远山看来,他的内心已经发生了动摇。时田作出一副吃惊的表情,瞪大了眼睛:「什么?从母里家后院的水井的井底捞出来了?我根本就不知道他家后院有水井,我的眼镜也没丢过!」
「是吗?那就请你把你的眼镜拿出来给最看看吧。」
时母皱了皱眉头,但马上恢複了原有的表情,转身离开了大客厅:远山和重太郎锐利的跟睛注意到了时田表情的微妙变化,而且在对田的背影里,看出一种绝望与悲哀。
十分钟过去了,时田还投有回来。远山突然跳起来从后门跑出去,躲在树后边观察。当他看见一个女佣人气喘吁吁地从外边跑回来的时候,赶紧回到大客厅:
不一会儿,时田戴着眼镜回来了,懒洋洋地对远山说:「我昨天晚上喝酵了,眼镜掉在地上摔碎了一个镜片,今天拿到店里修理,佣人刚替我取回来。」
看来,他发现远山从后门跑掉,这番话完全是準备好的。
远山对自己的失败后悔不迭:见时田之前,应该问问佣人们时田回家的时候有没有戴眼镜,完全没有必要问时田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