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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妖

作者:坂口安吾 字数:11607 更新:2022-11-09 05:00:20

当您听说最近有人卧轨自杀的时候,你的第一反应肯定是:啊?生活中受什么刺激了吗?哪怕是个迷迷糊糊的赌棍,都会马上有这种怀疑的。所以,如果兇手把人杀死后再把尸体拖到铁路上伪装成卧轨自杀,是很容易被识破的。但是,在很久以前的明治时代,採用这种手段杀人而不被怀疑的狡猾兇手也许有过。因为那个时代法医鑒定科学尚不发达,还不能通过法医鑒定究明真相。直到明治四十五年,警察才开始通过採集指纹来破案。

但是,科学还不发达的时代,对兇手来说,反而有不利之处。当时,社会上的传言和评价,往往成为断案的依据。只因为平时跟被杀者交恶,就能成为被送进大牢的理由。所以在当时,比起伪造不在犯罪现场证明和消除血迹等等,兇手逃过法律制裁的最有效手段就是在平时装成连条虫子都不敢踩死的老实人。佛一般仁慈,的人不可能杀人,孝子不可能杀害父母,是当时社会上普遍的价值观。对兇手最好的庇护不是别的,而是平时在社会上得到的所谓好评。

在这里,在这杂草丛生的乡下,发生了一起少见的被伪装成卧轨自杀的杀人事件。

对现代人来说,这样的杀人事件也许并不稀奇,但在当时,去华严瀑布跳悬崖自杀的新风气才流行了十几年,而后来的自杀圣地三原山和锦之浦就连地理老师都还不知道呢。

让一种新风气流行起来并不是件易事,最早在华严瀑布和三原山自杀的人都是非常有才的人,具有教祖之才。他们不愿意死在榻榻米上,不愿意默默而终。在跟着死神离开人世的最后关头还能有这种想法,是非常了不起的,是风流雅士的壮举。当他们开创了先例之后,无能的追随者相继而至。所以,最早在华严瀑布和三原山自杀的人,是教祖,是开山祖师。

然而卧轨自杀的开山之祖是谁,人们就不清楚了。若把明治时代的报纸都翻出来认真仔细地调查一下的话,找出第一个卧轨自杀的人或许并不是不可能的。但是,既然他的名字没被宣传出来,可见他的自杀方法谈不上出类拔萃,因此配不上教祖之誉。到华产瀑布和三原山跳悬崖自杀的人,需要跋山涉水,所以值得敬佩;而卧轨自杀者只需躺在本地火车经过的铁轨上就行了,是一种很轻鬆的死法。住在不通火车的深山里的人,很少有不怕路途遥远,跑到有铁路的地方去卧轨自杀的。

现代人喜欢自杀,古代人讨厌自杀。本来,现代也好,古代也罢,都存在自杀这种现象,无所谓讨厌和喜欢——我这里所说的喜欢和讨厌,指的是不自杀的人们的趣味。在华严瀑布和三原山自杀的人,从悬崖上纵身跳下,古代人不管怎样讨厌自杀,也不能说这不是自杀。可是死在铁路上的人,可以说他是不小心被火车轧死的——「这小子,平时就迷迷糊糊的,这回麻烦了吧,在铁路边閑逛,被火车轧死了。」现代人不管怎么喜欢自杀,也不说他是自杀。

在谁都不知道卧轨自杀这个概念的时代,发生了一起伪装成卧轨自杀的杀人事件。这是一个有点儿奇怪的事件,但是一经调查,竟有其发生的必然性。把内幕说出来也许不太合适,但这是日本最早的一起伪装成卧轨自杀的杀人事件,我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被火车轧死的尸体是在以前的东海逆线上的国府津站与松田站之间,现在的下曾我站一带。(那时还没有下曾我这个站。)如今东海道线上的小田原站、热海站、沼津间站,都是很久以后才有的。昭和初期之时,必须从国府津经过松田、御殿场、富士山麓绕个大弯才行。

下曾我这个地方,现在有个小站,挨着国府津,是跟曾我十郎和曾我五郎兄弟※有因缘的地方,而且还是尾崎一雄※的故乡。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尾崎先生一直在这一带养病。因不能走路、不能喝酒,每天都只好坐在家里听广播、看杂誌,听听看看的同时,顺便找出收音机里播出的或杂誌上刊登的文章里的破绽。(※曾我十郎和曾我五郎,日本历史上三大复仇事件之「曾我兄弟复仇事件」的主人公。事件发生在十二世纪,自从哥哥曾我十郎九岁,弟弟曾我五郎七岁之时,两兄弟就立志为父报仇,最终在十郎二十二、五郎二十岁的时候杀死仇人,并先后从容就义。后人种梅林来纪念这对兄弟的壮举,称「曾我梅林」,有梅树三万五千棵,日本神奈川县箱根町上双子山有十郎五郎墓。※尾崎一雄(1899-1983),早稻田大学文学系毕业的日本小说家,1937年获芥川文学奖,曾发表中篇小说《梦幻记》(1961)和自传体长篇小说《这天那天》(1975),是日本私小说的代表作家。)

这也可以说是一种侦探。侦探也是坐在家里找出兇手的破绽。尾崎先生本来是个喜欢浪迹天涯的人,用收音机听早稻田大学棒球队和庆应义塾大学棒球队的比赛实况,跟他那与生俱来的性格格格不入,不管多大岁数,他都希望自己是给早稻田大学棒球队加油助威的嘶哑的吶喊声中的一个。迫不得己独居斗室,他也忘不了磨鍊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但他毕竟不是侦探,村里出了事,他虽然坐不住,总是指手画脚地在那里出主意,结果呢,狡猾的罪犯他一个都没抓住过。

我所说的这个奇怪的事件,发生在尾崎一雄先生出生之前,对下曾我村而言,应该算是一件幸事。

言归正传,那具被火车碾过的尸体断成三截:头、身子、脚。由于没有接到火车司机的报告,到底是几点经过这里的火车轧的,在没有电话的时代,调查颇费了一番周折。根据尸体滚动的方向,可以断定是被下行列车轧的。下行列车只有晚上七点十分从国府津站发车开往神户的那一班,然后还有一辆货车会通过。

调查结果,在开往神户方向的火车车轮上发现了溅上去的血迹。

开那辆火车的司机是个特别胆小的人。问他是什么时候轧上的,当时感觉到没有,他一概说不知道。

跟他学开火车的少年说:当时听见了咣当一声响,并感觉到从什么东西上轧过去了,于是少年就对司机说,轧什么东西了吧?司机当时就否定了少年的说法,但脸色却变得苍白。到了神户,少年走到哪儿,那个司机就跟到哪儿,连少年上厕所都跟着,坚决不让少年单独行动。只要上边来调查,司机就回答三个字:不知道。

上边知道司机的胆小是出了名的,遂不再追问。其实就算他什么都不说,车轮上的血迹龊以证明是这辆火车轧死的那个人。

这辆火车通过轧死人的那个地点的时间应该是晚上七点二十分左右,当时天都黑了,附近既没有道口也没有人家,很难说是那个人不小心被火车轧死的。

死者不是下曾我村的,是小田原一个叫「式根楼」的艺伎馆的老闆,外号叫蛤蟆六,五十余岁,又高又胖,身体非常健壮,以前曾是业余相扑的「大关」级别选手。直到江户幕府末期以前,他一直在黑道上混日子,曾被官府逮捕,脚止经常穿一双草鞋,是乡下常见的小老闆。

「『式根楼』的老闆蛤蟆六在小田原是个遭人恨的家伙,也是个非常狡猾的家伙,不是那种连火车来了都不知道躲的傻瓜,也不像一个会自杀的人。疑点很多。首先,他到下曾我村来干什么?散步?哪有身上衣冠楚楚,脚上穿一双草鞋散步的?旅行?也不像,他身上没带任何旅行用的东西嘛。」常驻下曾我村的菅谷巡警绞尽脑汁地思索着。

营谷巡警当然会绞尽脑汁地思索,因为蛤蟆六死在这种地方确实让人费解。蛤蟆六的脖子很租,是有名的猪脖子,那么粗的脖子被整整齐齐地切断,头滚到几十米外的地方,这委实惹人怀疑。蛤蟆六的一只斜眼也是有名的,据说正在哭的孩子看见那只斜眼都会吓得止住哭声。就是这只斜眼的眼球,从眼眶里滚落出来,耷拉在脸上。

菅谷心想:「我倒是听说过头部受到强烈撞击后眼球会滚出来,蛤蟆六的头骨都被撞碎了,眼球滚出来也不奇怪。但剩下的这只假眼怎么也是斜眼?这就要问问黑道上的人了。不明白的事情太多,我一个人在这里瞎琢磨也没用,要赶快向上边彙报。」

菅谷是常驻下曾我村的一个级别很低的巡警。从国府津和小田原过来的警察都比菅谷的级别高。他们过来以后,完全无视营谷的存在,都没跟他商量一下,就尸体拉走了。

十天过去了,仍然没有任何消息。菅谷去小田原办事的时候,顺便问了一下蛤蟆六的事。上边的结论是:蛤蟆六喝醉后迷迷糊糊上了铁路,正好被经过那里的火车给轧死了。

菅谷听了,问道:蛤蟆六为何要去下曾我村?

答曰:蛤蟆六前一天中午踏上旅程,目的地是箱根。他打算在箱根新开三个旅馆,名义上是旅馆,实际上就是艺伎馆。开艺伎馆当然需耍女人,所以他就在铁路沿线四处寻找愿意当艺伎的漂亮女人。所以,他途经该村并不奇怪。

菅谷又问:天那么黑,他连个灯笼都不打,是不是有些奇怪?他是在什么地方喝醉的?

答日:什么?知道他是喝醉酒被火车轧死的就行了,有必要问他是在哪儿喝的酒吗?你怎么这么爱管閑事啊?

菅谷是因为责任心强才问这些问题的,没想到被上边呵斥了一顿。

菅谷很生气,立刻到下曾我、国府津、小田原去调查了所有的餐馆和小酒馆,结果没有一家说蛤蟆六在他们那里喝过酒。菅谷在小田原没有认识的人,遂假装客人来到「式根楼」,点了一个爱说话的艺伎来陪。

那个爱说话的艺伎对菅谷说道:「老爷离开家是出事前一天的事。离开家的时候身上穿的是很华贵的衣服,脚上是一双木屐。听说他出村以后在一个小商店里买了一双草鞋换上,还买了一顶斗笠戴上了。老爷突然外出的时候经常是这样的。夫人说,老爷出门时带了三千元巨款,但我听说老爷死后,身上的钱也没有了,斗笠也没有了。我觉得老爷不是那种轻易就能被人杀死、抢走身上的钱的那种人。肯定是有人早就盯上老爷了,黑道上的人太可怕了。」

这可是意外的发现。菅谷立刻来精神了。

「蛤蟆六有一只眼是假眼,而且是斜眼,这是怎么回事?」菅谷问。

「你脑子有毛病吧?有做假眼故意做成斜眼的吗?」艺伎挖苦道。

被艺伎挖苦了一顿,好不容易有了战斗意志的菅谷马上就泄气了。菅谷心想:艺伎的话有遵道理,蛤蟆六的死也许跟黑道有关。当地警察不可能不了解这一带黑道的情况。黑道上的人们之间的纠纷也许是这个事件的起因,只靠我这个无名侦探大概解决不了问题。

※  ※  ※

紧接着,又发生了一个奇怪的事件。

离下曾我村很远的丹泽山的山谷里,生长着很多优质的柏树。德川幕府时代,有人曾园偷偷採伐这里的柏树被判死刑,所以,儘管有很多人对这里的柏树垂涎三尺,也不敢进山採伐。这个山谷是一处蕴藏着优质木材的秘境。

有一天,忽然从这个秘境里跑出来一头大牛。这头牛躬着腰疯狂地跑着,像一个巨大的橡皮球滚下山来,一直跑到下曾我村,才在一个人称眵目糊的人的牛圈里停了下来。那头牛原来就住在这个牛圈里,是眵目糊养的牛,牛的名字叫弁庆。

牛角上和牛脸上的鲜血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弁庆从山里跑出来后,既没有伤过人又没有伤过牲口,鲜血肯定是在山里弄上的。人们找不到眵目糊,开始怀疑眵目糊是在山里放牛时被弁庆用牛角挑死了——在乡下,被自己养的牛挑死的事情时有发生。眵目糊是那个人的外号,他小时候闹眼病,病癒后眼皮一直耷拉着,就像被眵目糊把眼皮粘住了似的,村人都称呼他眵目糊,渐渐就把真名实姓给忘掉了。眵目糊从小髒兮兮的,是在被人嘲弄和欺负的环境中长大的,所以性格乖僻,对牛也是冷酷无情。

村里人看到弁庆的角上和脸上的鲜血,怀疑眵目糊被自己的牛挑死了,就集合了一大群人,顺着弁庆跑回来的路,往那个生长着很多优质柏树的山谷里走。走进山谷不久,果然发现了一具尸体。但那尸体不但不是眵目糊的,而且村人谁都不认识。后来人们在山谷里找到了眵目糊,问他那具尸体是谁,眵目糊只是拧着脖子回答:老子什么都不知道。

尸体被牛角穿透了两次,没有其他伤口,所以村里人都认为那人是被弁庆用牛角挑死的。据眵目糊说:一年多以来,他一直是天亮前牵着弁庆进山,把弁庆拴在树上就去砍伐烧炭用的树木,天黑以后才国家。因为他是村里唯一的一个搞副业烧木炭的人,没有人觉得他过着这种不规则的生话是一件怪事。他说他在离弁庆很远的地方干活儿,不知道弁庆这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巡警菅谷参加了这个事件的调查工作。在把尸体运回警察署之前,菅谷和其他警察认真地观察了一下这具奇怪的尸体。

值得注意的是这具尸体身上的衣服跟蛤蟆六一样华贵,脚上也是一双草鞋,跟蛤蟆六一样,身上也是什么东西都没有。两个眼睛倒是好好地留在眼眶里,右肩、右臂和胳膊肘都骨折了,好像是跟牛搏斗过。看来牛的两只角两次穿透了他的身体,前胸和腹部一共有四个洞,洞根大,肠子流了出来。

如果是直立面向牛站糕四个洞应该是上下并排,可奇怪的是四个洞左右并排,这就只能解释为人躺倒后被牛角挑穿了身体,而且被挑穿了两次。这样解释的话,还有一点说不通,那就是尸体的嘴里鼻子里都是泥土。这说明人是趴在地上的,人趴在地上,牛角怎能从前胸和腹部挑进去呃?应该从后背挑进去才对呀。如果说嘴里和鼻子里的泥土是临死前的挣扎造成的,那他手上为何没抓着泥土呢?还有,他为什么要穿着这么华贵的衣服到深山里来呢?

菅谷觉得很奇怪。但是,一旦确定了兇手就是那头叫弁庆的牛,剩下的就是眵目糊偷偷砍伐山林的问题了。德川幕府时代,进入这条山谷採伐柏树的人被判死刑的先例都有过,在自己管辖的村子里竟有人跑到这里来偷偷砍伐山林,而自己竟然不知道,上边肯定要问罪:你这个常驻下曾我村的巡警是怎么当的?菅谷想到这里,不禁有点儿害怕。

尸体的身份很快就查清楚了。使人感到意外的是,这个人跟蛤蟆六一样,也是小田原的人。而且就在蛤蟆六的艺伎馆对面经营着一家叫做「花房汤」的澡堂。他的外号叫「雨和尚」,口碑非常不好,是个一般意义上的坏人。

雨和尚经营的澡堂里,有一些提供性服务的搓澡女郎。这种搓澡女郎在法律上是被禁止的,但他巧妙利用了所谓本地风俗等挡箭牌,公然僱用搓澡女郎。另外,他还搞建筑承包,还拥有渔船。虽然他不是蛤蟆六那种黑道上的人,但不知借用的是什么力量,总能耍弄蛄蟆六,让蛤蟆六咽下苦果之后敢怒不敢言。一般人认为不可能的事情,雨和尚干起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成功。总之,雨和尚是蛤蟆六的一个可怕的竞争对手。

蛤蟆六四处寻找愿意当艺伎的漂亮女人,打算多开几个艺伎馆,这也许是对抗雨和尚的唯一手段。蛤蟆六的心思,雨和尚不会不知道,当然不能坐以待毙。所以他也在山里转。他专门承包建造私人别墅·号称从古至今各种各样的木造建筑他都能建造,其实建筑上的事情他什么都不懂。他的一贯做法是,不管懂不懂,先唬对方一下子。

这回雨和尚到丹泽山里去的目的,不管是为了发展他的建筑承包事业,还是为了发展他的搓澡女郎事业,理由上都是成立的。

麻烦的是这个眵目糊,这小子可不是省油的灯。这小子性格异常,不是聪明得异常,而是傻得异常。他在担心什么么,害怕什么,筹划什么,谁也猜不透。

眵目糊说,我根本就不认识死了的那个雨和尚,连面都没见过一次。他这样说实际上对他自己很不利。如果上边要问,眵目糊是为谁来伐木的?要是说为自己吧,他家里找不到一块木材,到时候怎么解释呢?肯定会被进一步追究。

但是,眵目糊一点儿都不怕。他刚刚说过是从年前开始每天进山伐木的,转眼就不承认了,说进山伐木只有这一次。你要是问他,你刚才不是说过一年前就开始了吗?他装傻充愣:我没说呀。

眵目糊翻脸不认账。警察说,密林深处有树木被砍伐过的痕迹,没有一年的时间是不可能砍伐那么多树的。在证据面前,眵目糊还是不认账,还是说只进过一次山。问他那么多树是谁砍的,他说是一个人叫龙女的女人砍的,他说他多次看到龙女把能累死牛的巨大木材运出山。问他是在哪儿看见的,他说是在山里看见的。问他看到过几次,他说看到过很多次。既然进山伐木只有这一次,怎么会看到过很多次呢?眵目糊说,虽然进山伐木只有这一次,但我就是看到过很多次。

这样问下去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警察就把龙女给抓了起来。如果是现在这个时代的人,龙女肯定会成为名人。眵目糊一句话,警察就把龙女抓了起来,这种事如果发生在当今这个时代,新闻媒体肯定抓住丈做文章。

龙女被抓住审问,当然连称冤枉。当她被警察告知抓她的原因是眵目糊说她进山伐木之后,一时愤怒非常,只见她满脸通红,面部鼓胀起来,眉毛倒竖,眼睛圆睁,两个鼻孔变成了深不可测的隧道。紧接着,头髮都竖了起来,两只胳膊也举了起来,就像一只展翅欲飞的老鹰。警察署的署长和侦探都吓坏了。

这还算温和的哪。由于在眵目糊那里没有任何收穫,龙女这边也是坚决否认,署长决定让这两人当场对质。

这下可不得了,龙女不只是脸,全身都鼓胀起来了。她的眼睛里好像喷出一股电流,直射眵目糊。吓得眵目糊躲到署长身后,只探出半个头来,连连说:「你别生气嘛,我并没乱说什么呀。」

龙女越来越愤怒,连气都喘不上来了。她的头上冒着大汗,大声吼道:「我什么时候进山伐木了?你哪只眼睛看见的?」

龙女的嘴巴不太好使,为了弥补嘴巴的不足,她需要用眼睛瞪着眵目糊。可是眵目糊躲到署长身后去了,龙女觉得特别彆扭。

眵目糊来劲了:「两只眼睛都看见了。」

「什么时候看见的?」龙女大吼。

「反正是看见了。」

「你让我帮你往山外运木头,我运的木头,都是你砍的!」

「你往山外运木头,都是你自己砍的!」

「你这免崽子,胡说八道!」

两人就这样没完没了地争吵着。在争吵的过程中,眵目糊显得比较冷静,龙女则由于愤怒,有时候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眵目胡的逻辑是:我砍的木头怎么会让你往山外运呢?你往山外运的木头自然是你自己砍的。

龙女的丈夫野鸭七听说老婆跟眵目糊在警察署里吵得很厉害,而且形势对老婆很不利,就要求菅谷巡警带他去警察署说明情况。野鸭七的脸长得很奇怪。他的眼睛里倒是没有眵目糊,不过好像满脸都是眵目糊,脸上没有一块乾净地方,看来这人也是一个拙嘴笨舌的人。最叫人称奇的是他的耳朵,大得吓人,上耳轮几乎跟头顶一样高,而且很有宽度,包住一个粽子是完全没有问题的。这人好像就是为了培育这两个大耳朵来到人世的,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个大蘑菇。

来到警察署,野鸭七连向警察们行礼都忘了。他到的时候,龙女和眵目糊四目对视,像两只斗鸡。看着眼前的情景,野鸭七愣住了。

菅谷捅了野鸭七一下,野鸭七才悲悲切切地说了一声:「龙女!你可是瘦多了呀!」说完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这样一来,不但无法继续展开调查,反而进入了一种令人难过的场面。警察和侦探谁也没看出龙女瘦了。这可不好办了。

但是,野鸭七看上去是一个拙嘴笨舌的人,实际上是一个令人吃惊的雄辩家。

「龙女的娘家在中间,我家和烂跟皮的家在那边和这边。」

野鸭七的演说开始了,连说带比划的,在那么多警察和侦探面前,一点儿都不紧张。烂眼皮指的是眵目糊,在他看来,烂眼皮这种说法更能侮辱对方,可以当场激怒对方。

「我十一岁、龙女九岁的时候,我们就约好将来结成夫妇,但后来呢,烂眼皮看上了龙女,向龙女求婚。龙女讨厌烂服皮,拒绝了。烂眼皮怀恨在心,就埋伏在龙女经过的路上,想把烂眼皮的毛痛传染给龙女。结果烂眼皮不是龙女的对手,被龙女摁倒在地,用菜花蛇捆住手脚,勒住脖子,别提多狼狈了。烂眼皮打不过龙女,就趁她睡着时潜入她的房间,不料龙女鼾声如雷,吓得他跑了出来。烂眼皮刚从龙女的屋里逃出,就被龙女的父亲抓住,让他吃马粪,说吃一个马粪球就放他走。烂眼皮实在吃不了,龙女的父亲就说舔舔也行。烂眼皮没办法,舔了舔马粪,落荒而逃。后来,烂眼皮为了泄愤,就做了一个龙女的稻草人,把稻草人的眼睛弄烂,又往稻草人嘴里塞了一个马粪球,还往稻草人身上钉钉子,要咒死龙女……」

这样说下去,恐怕一年也说不完,侦探上前用手捂住野鸭七的嘴制止道,行了行了,别再说了。野鸭七把侦探的手拽下来,还要接着说。

野鸭七这么心疼自己的老婆,把菅谷感动得直欲流泪。回村的路上,心情沉重的营谷安慰野鸭七说:「龙女又没有杀人,不用担心。不就是进山砍了几棵树嘛。现在又不是德川幕府时代,这点儿小事不会关太久了。你别难过。」

「只要烂眼皮活着,我们就过不了安生日子。」野鸭七说。

「为什么呢?」

「我有这种感觉。」野鸭七暖味地说,那样子跟刚才的雄辩形成了鲜明对照。莫非有何隐情?菅谷突然感到野鸭七内心有种难言的痛苦。这个大蘑菇也有烦恼吗?其实,野鸭七有时候也是非常倔犟的。菅谷想起来两个月前的一件事。

那天,野鸭七跟烂眼皮争论得不可开交,就一起到巡警办公室来找菅谷评理。

野鸭七在地里干完活儿回家的时候,必须从烂眼皮家下边经过。黄昏时分,野鸭七照例从烂眼皮家下边经过的时候,从上边掉下一个粪桶来。虽然幸亏没有砸在脑袋上,但野鸭七的下半身溅上了很多屎尿,粪桶弹起来撞在膝盖上,关节受了伤,还因为受到惊吓发了好几天的高烧。

龙女听说丈夫是因为被烂眼皮家的粪桶砸伤以后才发高烧的,去找烂眼皮算账。烂眼皮怕被龙女打死,一溜烟地跑到菅谷这里避难。听完双方的陈述,菅谷对气势汹汹的龙女说:「眵目糊也不是故意把粪桶扔下来的,是不小心失手了。谁没有个失手的时候呢?眵目糊不会再把粪桶掉下来了,这次你就原谅了他吧。」

「不对!烂眼皮这小子是想把我丈夫砸死,故意把粪桶扔下来的!我丈夫从下边过的时候,烂眼皮失手将粪桶掉下来,哪有这么巧的事?」

「谁也不敢说一定什么时候失手嘛。野鸭七正好在眵目糊失手掉了粪桶的时候经过,就算他倒霉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就忍了这一回吧。」

龙女只好气呼呼地回去了。

打那以后,眵目糊出门的时候,不是从树上掉下来一个压鹹菜缸的大石头,就是在进家的时候从房项上掉下来一块砖,所幸都没砸在眵目糊身上。不用说都是龙女乾的。眵目糊害怕了,这样下去说不定哪天就得被龙女砸死,就又跑到菅谷那里求救。

菅谷找到龙女,教训了她几句。龙女满不在乎地说:「我失手了。本来想抓牢一点的,可惜没抓牢,失手掉下去了。烂眼皮正好在我失手的时候从下边过,就算他倒霉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放屁!故意爬到人家经过的树上,要不就爬到人家的屋顶上,也能说失手吗?爬到那种地方击本身就是你故意伤害别人的证据!所谓的失手,是偶然发生的事情!你再干这种不讲理的事,说这种不讲理的话,我就把你送进大牢,让你蹲上个一年半载的!」

龙女被菅谷狠狠地教训了一顿。那以后龙女不再干那种事情了,可是,伤好以后的野鸭七特别执拗。烂眼皮上山烧炭,野鸭七就到爬到山顶上去往下推石头,还爬到大树上等着烂眼皮经过的时候往下扔石头,明显要置之死地而后快。有一次烂眼皮险些送命,就又哭着去找营谷。菅谷见野鸭七如此执拗,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菅谷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处理问题的方式方法也有问题,自己只批评了气势汹汹的龙女,没有批评烂眼皮。其实纠纷是烂眼皮引起的,不管他是故意还是失手,野鸭七膝盖的伤是他造成的。

于是菅谷也批评了烂眼皮,让他去给野鸭七道歉。菅谷让烂眼皮趁野鸭七生病卧床不起的时候,送了一点礼物过去,这档子事总算了了。

现在想起这件事,菅谷忽然意识到:龙女和野鸭七都是非常执拗的人,执拗得可怕。当时他们为了报复烂跟皮,也是心狠手辣的。他们推下来或扔下来的石头没有砸中烂眼皮,只要有一次砸中,烂眼皮早就不在人世了。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调查过野鸭七和龙女是否跟蛤蟆六和雨和尚有仇,如果有仇的话,这两个家伙说不定就是兇手。蛤蟆被火车轧死的地方离龙女和野鸭七的窝棚报近。蛤蟆六、雨和尚、龙女、野鸭七,这四个人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繫呢?菅谷决定展开调查。

※  ※  ※

菅谷再次装作客人来到蛤蟆六的艺伎馆,再次见到了那个爱说话的艺伎。

菅谷问:「听说,你们这个艺伎馆的老闆蛤蟆六和对面花房汤的老闆雨和尚,都是出去找相模女※的时候遇难的,你们这个店里有相模女吗?」(※相模国地区的女人以美貌好色闻名,历史上很多相模女都曾离开故乡,跑到江户等地当艺伎或佣人。)

「您算是找对人了,我就是相模女。是从鹤卷温泉那边的深山里被挖来的。」

「是蛤蟆六把你挖来的吗?」菅谷问。

「不是。我是被介绍人介绍过来的,介绍人让我跟着一个傻乎乎的小个子男人过来。那个小个子男人走山路特别快,像只猴子。我们老爷这里的艺伎差不多都是这个小个子男人领着过来的。我听见这个小个子男人对老爷说,能跟女人艺起走就是他最大的快乐了,不给跑腿钱也没关係。」

「那个小个子男人耳朵很大吗?」菅谷又问。

「不,耳朵倒是一般,眼睛却总是红红的,好像长满了眵目糊。」

菅谷明白了。这个给相模女带路的小个子男人肯定就是眵目糊。蛤蟆六和雨和尚去下曾我村,都是去找眵目糊的。

「你还认识别的给相模女带路的人吗?我认识一个大耳朵的。」

「我不认识大耳朵的,我倒是认识一个二十二岁的漂亮小伙子,就是对面花房汤旁边的当铺里的,是老闆的少爷,他也给相模女带路。」

「当铺老闆家的少爷?有钱人家的少爷还千这种事?不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为了赚钱,他父亲根本不管他。那小子可不怎么样了,是个色鬼,擅长勾引女人。他喜欢玩女人吧,还从来不去找妓女,就知道勾引农家姑娘,勾引完了一分钱不给。跑腿钱呢,一分不少要。这小子赚大发了。」

「有意思。这个艺伎馆和那边的花房汤买来的相模女很多都是那小于领来的吧?」

「这个我也不是特别清楚。我们老爷非常信任领着我过来的那个小个子男人,但是最近呢,那个小个子男人好像在为花房汤那边办事。于是呢,花房汤的老闆雨和尚就不再僱佣当铺老闆家的少爷。还有,你看花房汤和当铺之间的围墙,比二层楼的窗户还要高。就是为了不让当铺老闆家的少爷看见女澡堂。当铺老闆家的少爷特别生气,扬言要人不知鬼不觉地杀了雨和尚。我们老爷没有跟当铺发生过任何冲突,但是我们老爷常说,花房汤的雨和尚可怕,当铺老闆家的少爷更可怕。在我们小田原,有胆量有脑子设计这样一个複杂的杀人计画的,恐怕贿他一个。至于具体是什么计画,我也不知道。」

菅谷装作没事人的样子倾听着,牢牢记在心里。

如果蛤蟆六和雨和尚是被人杀死的,猴子似的眵目糊,力大无比的龙女,长着两只妖怪似的大耳朵的野鸭七,好像都不会干得如此巧妙。像蛤蟆六这种又细心又兇恶的巨汉,喝醉了被火车轧死或者卧轨自杀都是不可能的。蛤蟆六虽然五十多岁了,但力气很大,拧着他的胳膊把他弄到铁路上去是很困难的,一定是先在什么地方把他杀死,然后再运到铁路上去,弄成偶然发生事故被火车轧死的样子。他身上的东西部没有了,本来戴在头上的斗笠也没有了,这更说明他是被人杀死的。

菅谷本来以为,蛤蟆六要去的地方,特别是雨和尚到丹泽山中去的事,只有眵目糊和龙女知道。现在看来,当铺老闆家的少爷也可能知道。他可以先后跟蹤蛤蟆六和雨和尚,伺机把他们杀死。

菅谷又去花房汤打听雨和尚去丹泽山之前的情况。奇怪的是,他跟蛤蟆六一样,也是死去前一天的中午离开的家,他身上带着五千日元巨款。

最大的问题是,雨和尚没有穿草鞋的习惯,可是他的尸体穿的却是草鞋。草鞋已经很旧了,好像已经走了很远的路。但是他的脚很乾凈,没有穿草鞋磨出来的老茧。埋葬雨和尚的时候家里人觉得奇怪,但是也没向警察报告。

菅谷指着那堵高高的围墙问雨和尚的老婆:「垒那么高的围墙,为的是防止当铺老闆家的少爷往女澡堂看吗?」

「是的。当铺老闆家的少爷那样的色鬼可以说是世间少有。他趴在窗台上看女澡堂,一看就是三五个小时。我们也不想垒那么高的围墙,可是不垒的话,就没有女客光临了。」

「当铺老闆家的少爷为此非常仇恨您丈夫,是吗?」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他对别人说过,我们这样做让他很下不来台,让他丢人现眼,一定要报复我们。但是没有直接对我们说过。」雨和尚的老婆说。

雨和尚的老婆想了想,又说:「入殓的时候我们也觉得奇怪。牛角是从胸前穿过去的,可是他的嘴里和鼻子里都是泥土,应该是趴在地上来着。我们怎么也想不明白,他是怎么被牛角挑死的呢?我们都觉得不可思议。」

菅谷点点头:「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您丈夫虽然不是特别健壮,但身体还是很灵活的吧?他有什么影响身体动作的病吗?」

「没有。我丈夫身体虽然不是特别健壮,但年轻的时候使过船,没怎么生过病,动作还是很灵活的。我怎么也不能相信他舍被牛挑死。一定是他没有防备的时候……」

菅谷想:那个山谷树丛茂密,人根难发现牛,被牛攻击的时候也不方便逃跑。但是,不方便逃跑并不是说不能逃跑。树丛里只有尸体旁边那一块血迹,说明他根本没有述跑。那么,他为什么没有逃跑呢?难道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菅谷的脑子里一个疑问接着一个疑问,可是他没有解答这些疑问的能力,心里感到一阵悲哀。他觉得自己只能当一个观察家,不,只能当一个批评家,是一个没用的废物。想到这里也心里很不舒服。

但是,他还是鼓起勇气,掀开了当铺的门帘。他把随身带着一块大怀錶掏出来,假装要当掉这块怀錶,跟当铺老闆讨价还价,磨蹭时间,等着当铺老闆家的少爷出来。可是磨蹭了半天也不见少爷出来,他也想不起合适的理由让老闆把少爷交出来,最后只好把怀錶收起来走出了当铺。虽然没有见到当铺老闆家的少爷,但综合几个人的说法,可以得到这样一个印象:年轻,英俊,不爱说话,性格阴郁,具有把乡下姑娘哄骗上床的特殊技能;头脑非常聪明,身体瘦瘦的,不太强壮;这是一个很执拗的人,想做到的事情一定做到,就连蛤蟆六这种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人都怕他。

连续发生的这两个事件如果是他杀的话,需要相当的膂力,至少能扳倒蛤蟆六那样的巨汉,否则是杀不了那两个人的。

在谁的眼里看来当铺老闆家的少爷都不是蛤蟆六的对手。他要想杀死蛤蟆六,需要用智慧来补充膂力之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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