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得正香的一助被老婆加久叫醒了。
一助很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好冷的天啊。从昨天晚上就开始刮大风,现在更是风急浪高。看来今天很难找到工作。
一助是横滨码头上的临时搬运工,俗称「船虫」。
「今天肯定找不到工作,去也是白去。」一助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一助早上起床以后没有洗脸的习惯。磨磨蹭蹭地爬起来以后,一边发牢骚,一边三下两下穿好工作服,然后就坐在饭桌前等着加久把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早饭端上来。
加久挺着大肚子走过来对一助说:「在码头上找不到工作也不一定就是坏事,衚衕口贴着一张小广告,说是打算雇一个头髮自来卷的大个子男人,月薪六十日元。」
「少拿我开涮!老子就是一个头髮自来卷大个子男人,谁让你嫁给我呢?」听了老婆加久的话,一助很不高兴。
「不是拿你开涮,墙上贴着的那张小广告就是这么写的。」加久说。
一助生于能登半岛。江户时代有「能登相扑」这个说法,意思是能登半岛大个子男人多,而且力大无穷。能登半岛的大个子男人不但个子大,胳膊也很长。据说这种身材的男人很适合相扑。
一助身高五尺七寸有余。当时的日本人个子矮,一助站在人群里,就好像现在身高6尺的人站在人群里那么显眼。一助他们村里有一个叫能登岚的相扑教练,据说明治初年曾名列前头四或前头五,隐退以后在东京开了一间相扑馆,当了专职教练。有一次能登岚回老家省亲,见一助身高力大,就劝他练相扑。那个时候一助对相扑不感兴趣,一口回绝了。
后来,一助跟村里的年轻人打架,对方用镰刀把一助的小指和无名指连根削掉,一助也不含糊,一脚踹在对方的小肚子上,让那小子落了个终身残疾。
一助觉得在村里呆不下去了,离开家乡去东京找能登岚。
一助心想:索性一辈子干相扑吧。以前我总觉得自己不是干相扑的料,既然我能把那小子踹他一个终身残疾,说明我还是很有培养前途的。我才二十二岁,将来成为一代横纲也说不定。
没想到在东京见到能登岚,一助想拜师学相扑话还没有说完,能登岚就大吼大叫起来:
「你这混蛋,早干什么去了?少一个手指,手上的力气就少了一半,少了两个手指,对相扑运动员来说就等于是残废!回去!滚回去!」
能登岚毫不客气地把一助撵了出来。
好汉不吃回头草,事已至此,怎么也不能再回村里去了。经人介绍,一助开始在码头上当「船虫」。后来讨了个老婆,在横滨的贫民窟安家落户了。
一助满头浓髮,生下来就是自来卷。头髮一根一根地卷得非常地道。在村里的时候,像他这样的自来卷有好几个,谁也不觉得新鲜,但是到东京以后,不论走到哪里,他的自来卷都会成为人们议论的对象。
单身一个人的时候,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还有閑钱去理髮馆推个光头,娶了老婆就多了一张嘴,有时候连饭都吃不饱,就不去理髮馆理髮了,随便用毛巾一扎就算了事,自来卷都长疯了。一助最讨厌别人议论他这满头捲髮,不管谁说都不高兴。
刚刚吃完早饭,同在横滨码头当「船虫」的邻居来找一助了。
「喂!还没吃完哪?今天是干颳风不下雨,好冷啊!」
「船虫」邻居在外边一叫,一助立刻就出去了,俩人一起奔码头。在路上,「船虫」邻居说话了。
有句话你也许不爱听,这人世间的事情啊,说不好,你身上要是有一件别人没有的东西啊,你的运气就来了。你看,这儿贴着一张小广告!
可是,「船虫」邻居不认字,一助也不认字,不知道小广告上写的是什么。
到了「船虫」们集合的地方,大家正在议论纷纷,说是在横滨各地都看见小广告了,「船虫」们集合的地方也有。
其中有两三个识字的,看过以后对一助说:「嗨!一助!这张小广告上说,要僱用头髮是自来卷的大个子男人。工资可高啦,先发十日元,月底再发五十日元。说是要去日本各地巡迴演出,一个月以后回来。日本壮士大戏剧。哈哈,在戏里演坏人吧。一助再合适不过了,一助!你去试试吧!」
这天,一助不管走到哪儿都能听到这种叫人恼火的话。
早晨起床的时候那种不好的预感成了现实,一助没有找到工作。管他呢,先去试试再说,一个月的巡迴演出就能挣六十日元,哪儿找得到这么便宜的事?就算只能拿到先发的那十日元,剩下那五十日元他赖账不给,也不比当一个月的「船虫」挣钱少。
于是,一助找识字的人念了念小广告上写着的招聘地址,直奔本牧妓院街的「T&K兄弟商会分馆」。
妓院街的铺子开门都很晚,「T&K兄弟商会分馆」只开了很窄的一条缝。好像是一家卖西洋酒食的商店。一个长着红鼻头的鹰钩鼻子的西洋男人正在打扫卫生。
一助说明来意,西洋男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助一阵,大概是对一助的自来卷和大个子表示满意吧,马上就带着一助往里走。走出商店后门是一段走廊,拐过一个弯有一扇门,拉开那扇门以后是楼梯,顺着楼梯上楼之后,进了一个光线很暗的小房间。小房间里没有窗户,只有房顶上几块透明的玻璃瓦。
把一助领来的那个长着红鼻头的鹰钩鼻子的西洋男人让一助在这里等一会儿,关上门就走了。一助等了好一阵,才进来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很奇怪的西洋人。这个奇怪的西洋人日语说得很好,一助感到惊慌失措,有点儿害怕。奇怪的西洋人让一助坐下,非常满意地点着头对他说:「你的,很好!」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十日元的钞票放在桌子上,往一助面前一推。
那以后一个半月过去了,一助一直没有任何消息。
加久在一助那天早上离开家之后的第五天,收到了一助的一封信。信当然是别人代笔,说是一个月以后回来,信封里还有一张十日元的钞票。可是,一个半月过去了,还不见一助回来。肚子里的孩子眼看就要出生了,加久跟邻居商量了一下,去警察署报了警。
警察立刻去「T&K兄弟商会分馆」,问一个半月以前来没来过一个大个子头髮自来卷的日本人。「T&K兄弟商会分馆」的人说,没有来过那样一个日本人,在这里住的全是西洋人,也没有听说过「日本壮士大戏剧」,另外,也不记得曾经贴出过那样的小广告。
警察觉得人家说的有道理,人家「T&K兄弟商会分馆」是经营西洋的酒类和食品的,怎么会招聘演戏的演员呢。那个小广告也许是有人搞的恶作剧。
警察展开调查,确实有不少人看到过那个小广告,而且有人知道一助去应聘了。于是警察带着证人,再次来到「T&K兄弟商会分馆」询问。
「我们从来没有张贴过那样的小广告。」西洋人还是这样说。
警察只好带着证人沮丧地退了出来。
一助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失蹤了。
※ ※ ※
克子结婚以后的第17天,娘家的人来报告说,克子的哥哥大伴宗久侯爵病倒了。克子这两天胸口疼,一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听到这个消息,胸口疼得更厉害了。她立刻跟丈夫宇佐美通太郎坐上马车,直奔大伴家的豪华宅邸。
克子和通太郎走进哥哥宗久的房间之前,被无精打採的叔父大伴晴高和医生小村拦住了。
「我哥哥怎么样了?」克子着急地问。
晴高冲剋子摆摆手,「嘘——安静点儿,安静点儿。」晴高看上去非常紧张。
「病得很厉害吗?」克子问。
「姑且不论有没有生命危险吧,脾气特别的暴躁。」
「嫂子在哥哥身边吗?」克子又问。
「没有,没有,谁都不在他身边。他不要任何人陪他,一有人到他身边,他就大发脾气。但是,他说想见克子。你先坐下,让我们把病情跟你大致说一下。」
晴高让克子坐在椅子上,跟医生小村一起,把宗久生病的经过说给克子听。
宗久第一次发作,是克子结婚第六天的时候。那时候,宗久一个劲儿地说胡话,看着一个地方大叫:「谁在那儿?你是谁?」他看着的那个地方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大白天的,就像做恶梦的时候梦见了魔鬼。
两天以后,病情总算稳定下来。夫人阿忍一直守在身旁,除了寝室和书房以外哪儿都没去过。家里人以为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了。
可是,昨天晚上突然又发作了。这次比上次严重得多,宗久拿着日本刀,逼着夫人阿忍跟他一起死。夫人逃到哪里他追到哪里,进来劝阻的佣人差点儿被砍伤。
阿忍的父亲须和康人,宗久的叔父晴高,以及大伴家的家臣首领久世喜善,在加上主治医生小村,在一起商量了各种对策。所有的对策都试过了,都不见效。开始的时候,宗久还能平静地跟叔父晴高谈话,后来连晴高都不认识了。谈不了十分钟,宗久就会猛然抬起头来,眼睛里露出凶光,大叫:「你不是大伴晴高!」看样子,如果手里有刀的话,就会举起刀来把晴高杀死。
晴高说:「这话就奇怪了。你好好看看我的脸,我不是晴高是谁?难道你连我长什么样都忘了吗?」
「住口!脸是可以相信的吗?你不是大伴晴高,你是须和康人!」
「你说脸不可以相信,那么什么能够相信呢?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相信了。你告诉我,把什么拿来做证明你才能相信呢?」
听晴高这样说,宗久苦苦思考起来。思考了一阵以后,有时神情变得非常沮丧,脸色灰暗,半天说不出话来;有时候则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拧着脖子说:「嗯,有办法了!我用刀把你劈开就知道你是不是大伴晴高了!你!还有须和康人!还有久世喜善!你们三个人并排站在我面前,我用刀把你们的内脏都挑出来,就知道你们是真是假了!」宗久说完跳起来,从刀鞘里抽出刀来就向晴高砍去。宗久真的连自己的叔父晴高都不认识了。
宗久生下来身体就非常衰弱,加上喜欢做学问,整天在书房里看书,从来不出门,身体就更衰弱了,不但没有什么力气,动作比常人慢得多。宗久抽出刀来追着要杀人的时候,从来都追不上,所以到目前为止家里还没人受过伤。不过,几乎所有人都被宗久追赶过。
总而言之,宗久谁都不相信,也分辨不出谁是谁。女人里分不清谁是夫人阿忍,谁是侍女。男人里就更分不清谁是谁了。
不过,宗久经常说想见妹妹克子。
「把克子叫来!快点儿!快把克子叫来!除了克子以外,我谁都不相信!」宗久经常这样大声叫喊着。但是,从叫声里可以听得出来,他连克子也不一定相信。叫着叫着就叫不出声音来了,变成有气无力的呻吟。
晴高把宗久的病情介绍完,不是看着克子,而是看着宇佐美通太郎,苦笑着说:「情况大致就是这样。病情比较特殊。你们刚结婚,到底该不该告诉你们,我们犹豫了很久。现在看来,除了克子以外,谁也帮不了宗久了。希望克子耐心地跟宗久谈谈,我代表全家拜託了!」说这些话的时候,叔父晴高脸上是一筹莫展束手无策的表情。
这时候,房间的门开了。夫人阿忍和她的父亲须和康人,以及家臣首领久世喜善,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他们都是满脸疲惫,大概是被宗久举着刀追得太累了,刚刚起床吧。
克子很讨厌刚进来的这三个人。那两个男的,须和康人是个大绅士,大富豪,拥有数不尽的矿山。久世喜善虽说是大伴家的家臣,但他是最高重臣,是大伴家顾问级人物。对于这样的两个人物,克子当然不能失礼,于是站起来郑重地向两个人行礼寒暄。
久世喜善苦笑着对克子说:「克子小姐回来了,我们也只能依靠您啦。您要尽量让令兄安静下来。阿忍夫人,小村医生,还有我,我们都没办法了。您要是也应付不了,事情就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了。」
「您所说的不可收拾的地步是什么意思?」
「说出来也许不好听,令兄动不动就要抽出刀来杀人,我们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说不定还得把他监禁起来。」
克子一听,全身立刻失去了感觉。过了好一会儿,身体总算恢複过来了,但头脑里一直混乱的很。克子感到恐怖。要是哥哥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大伴家可怎么办?哥哥宗久没有弟弟,也没有儿子,谁来接手大伴家的家业呢?
克子感到自己责任重大,也感到现实是非常残酷的。死去的父母的灵魂啊,赶快附到哥哥和我的身上,给我们力量,让我们保住大伴家吧!——克子在心里祈祷着。
※ ※ ※
哥哥宗久睡在床上还没起来。克子不愿意把哥哥惊醒,轻手轻脚地走进哥哥的房间,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哥哥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克子不由得叹了口气。结婚第三天,克子跟丈夫回娘家的时候,哥哥还挺好的,没想到才过了十几天,哥哥就瘦得皮包骨头了。脸颊上没有一点肉,手也是瘦骨嶙峋,像一把乾柴。
克子看着哥哥的脸,就好像在做恶梦。克子心中悲痛,也不知道自己在哥哥床前坐了多长时间。最多也就是半个小时吧,宗久醒了。
宗久看着克子,感到有些惊讶。
「哥哥,我是克子。你觉得怎么样?好点儿了吗?」克子靠近哥哥,微笑着对哥哥说。
宗久看了克子好一阵,点了点头,「克子啊,你来啦?哥哥好想见你啊!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哥哥的房间啊。」
宗久用手在床上摸索了一阵,摇了摇头,「瞎说。」
「你看,看看你周围的东西,这不是你一直住的房间吗?这天花板,这墙,这床……」
宗久的眼睛里闪着奇怪的光,「小傻瓜,一样的东西多了去了。盖一间完全一样的房子,谁也分辨不出来。我一直抱着的那把刀怎么不见了?」
克子恍然大悟,慢慢站起来,在被子里,床底下,床周围,到处找哥哥那把刀,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大概已经被叔父晴高他们拿走藏起来了吧。克子不知道应该怎么跟哥哥解释,于是一边假装四处找刀,一边想怎么跟哥哥说。
克子重新坐在哥哥床头的椅子上,握着哥哥的手问道:「哥哥,为什么一定要找那把刀呢?你要刀干什么?跟我说说好吗?」
「这里除了你以外没有别人吗?」宗久问。
「没有。就我一个人。」
宗久闭上了眼睛。也许是嫌麻烦吧,宗久对所有的事情都懒得用眼睛一一确认了,刚才的疑念也没有打消。他好像对一切都厌烦了,闭着眼睛说:
「我只相信你一个人。虽然闭上眼睛就看不到你了,但是我知道克子就坐在那里。什么都看不见,可以相信的安宁是没有的。」
「哥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请你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我。你是不是在担心什么?克子我一定会帮助你的。不管什么事情,你要对我说呀!」
「别着急,这件事不是那么容易弄明白的。有时候我连我自己的事情都弄不明白,有时候无法叫人相信。有句话叫三位一体,这话还真是有来由的。就是说呀,人都是三个一组,换句话说,一个人拥有三个身体三张脸,所以叫三位一体。」
克子听了这话吃惊不小:看来哥哥还真有可能得了精神病。不,我不能相信哥哥得了精神病!就是所有的人都相信了,我也不能相信!哥哥说这种话肯定是有原因的,弄清原因是我的使命!克子拚命忍住悲伤,没有哭出来。
宗久好像说胡话似的,继续说下去,「但是,我只有一个身体一张脸,克子也只有一个身体一张脸。在这个房间里,我是只有一个身体一张脸的人,你也是只有一个身体一张脸的人。只有一个身体一张脸的人才是正确的,才是值得相信的。」
「哥哥,所有的人都是只有一个身体一张脸。」
「不不不,不对。性格乖张的人,心虽然只有一个,但身体和脸却有好几个。就跟虫子似的,好几百条虫子是一类,但是它们长得完全一样。人嘛,没有好几百,却可以有三个身体三张脸。」
「你举个例子,谁是这样的人?」
「克子啊,你还不明白呀,还让我举例子啊?那我就给你举一个。大伴晴高、须和康人和久世喜善其实是一个人。还有……」宗久说到这里,好像不太愿意往下说了。也许这里正是他的伤心之处,他的痛苦也许就在这里。
宗久停顿了一下,很快就恢複了常态,继续说道:「阿忍也不是一个身体一张脸的人,还有两个阿忍。她的侍女香代子和喜美子也是阿忍。可是除了我以外,谁都不明白,真是没办法。我想让你明白,可是你也明白不过来。但是克子啊,我只想让你相信哥哥我说的话,在这儿陪着我,你很快就会明白的。求你一直在我的身边陪着我,我睡着了的时候你也不要离开这里。我现在可以相信的,只有你一个人了……」
宗久自言自语地说着说着睡着了。宗久的睡脸比刚才显得安详多了。
三个男人是一个男人,三个女人是一个女人。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克子百思不得其解。要想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光靠自己一个人左思右想是想不明白的。
三个女人是一个阿忍,三个男人是谁呢?
阿忍长得非常漂亮,性格开朗,擅长社交。她作为克子的嫂子出现在克子面前的时候,克子非常敬重她。但是,哥哥跟阿忍结婚以后,生活过得越来越不顺。美丽、开朗、聪明伶俐的嫂子,难道没有能力改变哥哥那忧郁的性格吗?
哥哥结婚后不到两个月,克子就嫁人了。克子没有机会深入了解哥哥和嫂子婚后的生活。
克子结婚以后不久,就意想不到地从丈夫通太郎那里听到了一些关于嫂子的传闻。
通太郎有一个同学叫八住,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常年在海外视察。最近回国的时候见到了通太郎。
八住对通太郎说:「听说你的新婚妻子的哥哥大伴宗久侯爵跟须和康人的女儿阿忍结婚了。去年春天,也就是一年半以前,我在伦敦的时候,见过阿忍和她的父亲须和康人。当时,有一个男青年如影随形地跟在他们父女身边。这个男青年是外务省驻伦敦的一个非常优秀的外交官,叫久世隆光。一听这个名字你也许就知道了,对,他就是大伴家的家臣里边的重臣,久世喜善的长子。须和康人带着女儿去欧洲考察矿山事业,正在休假的久世隆光就当了他们的翻译和导游。在我看来,与其说是隆光被阿忍的美色所吸引,还不如说是须和康人利用女儿的美色,以达到办事方便的目的。
「不管怎样,隆光跟阿忍的感情,是非常让我们这些在欧洲的日本人羡慕或者说嫉妒的。阿忍去年年底回国了,隆光也于今年春天结束了在伦敦的外交官生活回国了。据说隆光是向上司要求回国工作的,大家都认为他是追着阿忍回来的。没想到我这次回来,却听说阿忍今年初秋嫁给了大伴宗久侯爵!表面上是某公爵做的媒,实际上是久世隆光的父亲久世喜善做主,让大伴宗久侯爵娶阿忍为妻。隆光回国,也许是喜善把他叫回来的,目的可能是为了向儿子说明原委使其断念。
「大伴家是南国首屈一指的大贵族,家财万贯。最让人眼红的,还是大伴家领地里的那些山上,沉睡着日本最丰富的地下资源。可是,在探矿者和实业家暗中频繁活动的情况下,大伴家的主人大伴宗久侯爵依然每天沉浸的书房的书堆里,根本不去理会那些红了眼的探矿者和实业家。
「作为大伴家的家臣,竭力促成须和家跟大伴家的亲事,不是很奇怪吗?社会上流行钱权婚姻,有钱人跟贵族结亲。须和康人当然是有钱人,但大伴家既是贵族,又特别有钱,须和康人这个级别的有钱人只能望其项背,说他们是钱权婚姻也许不太合适。如果是大伴家的家臣促成的这段婚姻,你不觉得这里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吗?」
宇佐美通太郎是一个小侯爵的儿子,但天生不愿意过少爷生活,是个性格乖戾的人。他嚮往大海洋,梦想着将来有一天,驾驶着自己造的大船,远航世界各地。因此决意学习造船技术,对继承爵位不感兴趣,已经决定把爵位让给弟弟。通太郎迎娶克子的时候,已经是一个造船技师,一个航海技术研究者,一介平民而已。
八住继续对通太郎说:
「我说宇佐美,你知道社会上是怎么议论你的吗?久世喜善选中你做大伴家的女婿,是因为你这个侯爵家的长子,居然不要爵位也不要金钱,有一种奇妙的骨气,一种用钱买不到,敲着鼓也找不到的奇妙的骨气。克子嫁给你,不会使大伴家的财产减少,这恐怕是久世喜善最主要的目的。你这么年轻,就成了造船和航海的英才,以后不可能比现在更差。就算以后日子过不下去了,像你这样的性格,也不会要老婆的娘家资助,不会要大伴家一分钱。久世喜善算计得可清楚了,人们都说他好眼力。」
通太郎不谙世故,八住跟他说了半天,他根本就没往心里去,就当听见了几句街谈巷议。后来,同样的议论又听到过多次,这才想起来对克子说:「社会上对你和你哥哥的婚姻议论纷纷呢,你知道吗?」
对于这些议论,克子都是第一次听说。克子从小养在深闺,街谈巷议根本就传不到她的耳朵里去。哥哥结婚之前,克子倒是见过阿忍,那时候克子被阿忍的美貌惊呆了。克子只听说过阿忍在欧洲受到过西洋文化熏陶,在克子眼里,阿忍这个天下首屈一指的富贵人家的小姐,简直就是灿烂夺目,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了,哪还顾得上想别的。哥哥宗久从小身体虚弱,不喜欢社交,就知道躲在书房里读书,是个地地道道的书虫。克子甚至觉得哥哥有点儿配不上阿忍。
当然,作为南国首屈一指的大贵族的当家人,宗久性格抑郁,也许谈不上是什么优点,但是,他的学识令所有了解他的人讚叹不已。做学问就得不为金钱,不为名誉,这样做出来的学问才会深,才会真。友人逍遥说,做学问就得像大伴宗久侯爵那样。逍遥曾经就古代历史和风俗等方面的问题请教过宗久。巧的是人们对通太郎的评价跟大伴宗久一样,也是一个不为名不为利的人。
宗久结婚之前就是一个单纯的书虫,虽然性格不是那么开朗,但平静地在书房里度过着每一天。可是,结婚以后的宗久,以前有规律的生活被打乱了。结婚之前的宗久,儘管性格不那么开朗,日子过得还是挺平静的。结婚以后呢,好像有一个阴影在笼罩着宗久,他总像在逃避什么似的,越来越烦躁不安,越来越痛苦,表情也越来越阴暗。
克子的房间虽然离宗久的书房很远,但在宗久结婚之前,克子还是经常自由地出入宗久的书房。宗久结婚以后,克子觉得不那么自由了。倒是没有人禁止她到哥哥的书房里去,可是,现在去哥哥的书房,需要经过许多嫂子阿忍变成了起居室、化妆室、会客室的房间,以及侍女香代子和喜美子的房间,最近又来了一个侍女叫寿美,也佔了一个房间。克子觉得这些人把自己跟哥哥的联繫遮断了,去哥哥那边不方便了,并且渐渐地觉得这里不是自己的家,自己是寄居在别人家里。
在哥哥那边,总是传来女人们欢快的笑声,乐器演奏声。来客络绎不绝,吃饭的时间也比以前长多了。
克子只有吃晚饭的时候才跟哥哥嫂子一起吃。嫂子们早饭和午饭都吃得很晚,克子不习惯,一般都是自己一个人先吃。只在一起吃一次晚饭,克子已经够痛苦的了。
在阿忍和侍女们以及来客的欢笑声中,宗久显得更加抑郁、痛苦。宗久总像在逃避什么,可又逃避不了,表情显得越来越悲苦。看着哥哥那悲苦的样子,克子心里很难受,所以从来不跟嫂子们在一起说说笑笑。
「我的性格是不是太乖僻了?」克子这样自我反省过。
但是,在每天晚上的餐桌上,总是有两个人看上去像外人,这两个人就是宗久和克子兄妹。餐桌上没有大伴家的家风,没有哥哥的作风,大伴家的主人就这样被外人排挤,这样下去怎么行呢?
克子也想过,也许像嫂子阿忍那样开朗明快的生活是真正的生活吧,聪明伶俐的嫂子,一定能让哥哥开朗起来,幸福起来吧。
但是,嫂子和侍女们并没有努力让哥哥开朗起来,而是在疏远他,孤立他,甚至可以说是把他一个人扔在那里不理他。
克子越来越不愿意跟嫂子在一起了。不是说头疼,就是说有事,千方百计地找借口,不跟嫂子一起吃晚饭。这时候,克子已经开始忙着準备自己的婚礼了。
克子离开娘家的时候,哥哥宗久的生活已经是一片黑暗了。
「可怜的哥哥,我离开家以后,就剩下你孤独的一个人了。其实,就算我在家里,我也帮不了你啊!」克子离开娘家的时候这样想。娘家实在太阴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