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三,年过完了,家家户户的「门松」※已经撒掉,城里早就看不到节日气氛了。但是今天,在市川的乡间土路上,人们却穿着过年时的新衣服,三五成群地朝着同一千方向走去,看上去有点儿像东京的老城区。人群里还夹杂着三三两两浓妆艳抹的艺妓。(※门松是为了庆祝新年在家门口装饰的松枝,是一个招神的记号,一般是一月七日撤除,表示过年告一段落。)
人们是前往有名的山喜贮木场老闆的市川别墅参加葬礼的。既然是去参加葬礼的,怎么看不见穿葬礼服的呢?不但没有穿葬礼服的,女人们还穿得非常艳丽,跟出门游玩似的。原来呀,说是葬礼,其实是山喜贮木场老闆用葬礼的形式给自己办六十大寿。
东京的深川一带有很多贮木场,其中山喜是最有名贮木场之一。山喜贮木场的老闆叫不破喜兵卫,正月十三是他的六十大寿。用葬礼的形式祝寿,意思是死后重生。
还有一层意思是祛除不祥。不破喜兵卫的晚年是很孤独的。人们常说,中年丧妻是晚年不幸的预兆,而不破喜兵卫恰恰就是中年丧妻,他本人倒是身强体健,不知生病为何物,身体好得令人羡慕,可是他死去的夫人天生病弱身子。夫人给他生了三个孩子,上边一儿一女已经不在人世,剩下一个儿子清作也是病病歪歪,骨瘦如柴,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看起来也不是长命的面相。十年前,喜兵卫心想:「得赶快给儿子找个媳妇传宗接代,否则山喜贮木场就得断了香火。都说美人薄命,可是我只重姿色,结果落了个中年丧妻,老年孤独。咳,年轻的时候不懂事啊,光顾了当时看着心里痛快,完全没有考虑老了以后怎么办,死了以后怎么办。要想让山喜香火不断,就得给儿子找一个身体健康聪明伶俐的媳妇。长得瀑亮当然也根重要,不过应该放在第二位。」
清作二十岁就结婚了。那时,清作的媳妇千代才十六岁。
让人高兴的是,身体健康的千代给喜兵卫生的两个孙子也都没病没灾,非常健康。喜兵卫放心了,心说这回不用担心传宗接代的问题了。谁知去年秋天,两个孙子误食毒蘑菇,一夜之间双双丧命。
性格豪放的不破喜兵卫,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失魂落魄,茶饭不思,一无到晚长吁短叹。后来冷静下来一想,两个孙子死了,也不是就完全没有希望了。一直被人们认为活不长的清作三十岁了还活得好好的,再活上若干年看来也没有什么问题。而且两个孙子刚死不久就发现儿媳妇千代怀孕了,再给山喜家生两个孙子也绝对不是痴人说梦。
于是喜兵卫灵机一动,要在自己六十大寿的时候,跟自己办一个活人葬礼,藉此祛除不祥,保佑山喜日日好运。
活人葬礼的事情决定下来以后,喜兵卫脸上的愁容立刻无影无蹤了。且不问喜兵卫突发菩提心的缘由,反正活人葬礼的计画是在快乐、豪放、热闹、勇壮的气氛中进行的。準备工作从去年年底开始就伴随着抬木头的劳动号子稳步而顺利地进行着。
据说中国的某些地方有一种习俗:在病危者最容易看到的地方摆放一口上好的棺材,以此安慰病人。似乎是在对病危的人说:「您看,给您準备了这么好的棺材,您就放心地走吧!」那些人真是胸怀宽广,这要是在日本,病人还不得气死:你们盼着我早死呀?你们就那么恨我?说不定会跳起来踹倒棺材,当场气绝身亡。所以日本人直到死都避讳谈论死亡,只知道平时精心保养,努力延长生命。
当然这也没有什么不好,不过人一死可就抓瞎了。您想啊,人死了才开始準备葬礼,那得有多紧张啊。买寿衣,做棺材,在没有任何準备的情况下,谁的葬礼也得忙活十天八天的。而且不管费了多大劲,也会有很多漏洞,不是参加葬礼的人数跟送的钱数对不上号,就是临时搭的棚子忘了拆。
喜兵卫的活人葬礼有充分的準备时间,和着贮木场里抬木头时的劳动号子,不紧不慢,不慌不忙,扎扎实实,紧张而有秩序地进行着。棺材的质量不输给中国人给病危的人準备的上好棺材。不过,张罗一回活人葬礼,需要忙活的事情多着呢。
给亲戚朋友寄送的死亡通知里边,有一份关于这次活人葬礼的葬礼进程说明书。喜兵卫的活人葬礼的进程是这样的。
首先是和尚诵经,老禅师给喜兵卫套上法衣,然后,穿着法衣的喜兵卫自己走到棺材边,自己躺进棺材里去。
接下来是本地救火队的头儿小间五郎指挥手下一群年轻的救火队员,身穿防火服,抬着棺材喊着劳动号子走在前面,引导着参加葬礼的人们在别墅的庭院里转一圈之后,把棺材放在庭院中央火葬台上。这个火葬台是小间五郎指挥着一群木匠于去年年底开始搭建的。棺材在火葬台上放好以后,点火烧棺。火烧得最旺的时候,火葬台的门一开。有一个头上围着娃娃围的红头巾、身上穿着娃娃穿的长长的棉坎肩的人,大摇大摆地从火葬台里走出来的,这个人就是死后重生的喜兵卫。最后当然是参加活人葬礼的人们纷纷上前恭喜他死后重生。
这就是用葬礼的形式举办的喜兵卫的六十大寿。
所以,今天前来参加葬礼的人们,没有一个穿葬礼服的。
人群里,有两个与众不周的人,一个是身穿洋服、蓄着鬍鬚的西洋绅士模样的花乃屋,一个是身穿江户时代的纹服的虎之介。这两个人好像有什么目的似的混在人群里,朝着不破喜兵卫的市川别墅走去。
花乃屋左右闻了闻原野里吹拂的风:「嘿,离得越近,怪味儿越浓啊。正如我这个神佛混合花乃屋所说,今天真得出点儿事不成?闻这味道好像是不用怀疑了。今天谁会被杀死呢?是死一个呢?嘿嘿,还是死两个呢?嘿嘿!」
以前,不管花乃屋说什么,虎之介总是跟他唱反调。可是今天不同,不但没有唱反调,似乎还有同感。虎之介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打破沉闷的气氛,说道:「嗯,摘不好是三个吧……不对,应该是四个,包括千代肚子里的孩子……」
虎之介的话听来有些耸人听闻,其实这是有缘由的。
※ ※ ※
在乡下长大的万事通花乃屋喜欢都市风情有一个特别的理由,那就是他特别喜欢为永春水※的戏剧。深川贮木场一带是为永春水的剧本《春色梅儿誉美》的舞台,花乃屋视之为圣地。而那些身穿和服的女艺人,则是花乃屋心中的圣女。他经常来这一带閑逛,认识了不少贮木场的掌柜。不破喜兵卫也喜欢为永春水的戏剧,花乃屋因此跟他很有些交情。(※为永春水(1790-1844),日本江户时代后期剧作家,写过不少爱情剧,最着名的是《春色梅儿誊美》,后被收进《日本古典文学大系》。)
于是花乃屋非常了解山喜贮木场的内情,以及山喜贮木场在深川一带诸多贮木场中的地位。特别是喜兵卫的两个孙子误食毒蘑菇死去以后,与生俱来的侦探天性使花乃屋对自己心中的圣地更加注目。只见他伸长脖子、睁大眼睛,注视着那里发生的一切。
在花乃屋看来,喜兵卫的两个孙子肯定是他杀,而且是计画周密的他杀。
清作身子骨弱,如果让他参与管理贮木场的事业,等于叫他早点死。于是喜兵卫就让他从深川宅邸搬出去,在离深川较远的向岛单过。向岛附近也有胜海舟的房子,住在那里的是海舟的女儿,因此海舟对这一带的风土人情也很关心。向岛一带的三围样,牛之御前,白须神社,百花园等等,自古以来都是风雅之地,只有一个叫出水的地方不太好,可以说是向岛的白璧之瑕。
两个儿子中毒死去的那天,清作偶然回父亲喜兵卫的深川宅邸那边去了。本来清作很少回深川宅邸去,那天也许是所谓的鬼使神差吧。如果那天他在向岛的家里的话,一家四口就全死光了。
因为他回家晚了,没有像平时那样一家四口一起吃晚饭。孩子们饿了,等不到爸爸回家,千代就安排两个孩子先吃了。那天正好有人从京都带回来一些松茸,千代就用松茸做了一顿鲷鱼什锦饭,两个孩子吃了都被毒死了,千代和清作各自捡了一条命。
在那些松茸里,有跟松茸长得一模一样的毒蘑菇。
松茸是去京都出差的年轻的领班二助带回来的。喜兵卫是个美食家,只要有人出差去外地,肯定要带回一些当地特产来,这已经成了山喜贮木场一条不成文的规定。秋天正是京都名产松茸上市的季节,不用说得买一些带回来给老闆全家享用。
二助本着能背多少背多少的原则,背着一大包松茸回来了。喜兵卫留着自己吃一些,分给近邻一些,也给了住在向岛的儿子清作一些。
奇怪的是,喜兵卫留给自己的和送给近邻的都没有毒蘑菇,只有给儿子的那些混入了毒蘑菇,这就不能说是京都卖松茸的商店和买松茸的二助有问题了。打开包以后,送往向岛的儿子家的过程中,经过好几个人转手,要想查出是在转到谁的手里的时候出了问题,几乎是不可能的。
山喜贮木场是喜兵卫的上一代从秋田的山沟里出来以后打下根基的,从上一代开始,山喜的大总管和领班就只用秋田人。
先说大总管,那是喜兵卫的父亲从秋天带出来的大总管的儿子,叫重二郎,是喜兵卫家的远亲,也姓不破。重二郎今年三十七岁,早就是通晓事理的年龄了,现在正是他发挥作用的时候。早年喜兵卫把女儿富美子许配给了重二郎,喜兵卫跟重二郎就不单单是主僕关係,还是翁婿关係。重二郎的子子孙孙都会为山喜效力,这是不言自明的事情。
富美子嫁给重二郎以后,不但得到丈夫的爱,还继续得到父亲关照,娇惯任性的生括没享受几年,就留下两个儿子撒手人寰。
富美子的两个儿子当然就是山喜的老闆喜兵卫的外孙。喜兵卫的孩子因从小病弱,一个接一个地死去,这是需要认真对待的。重二郎是一个对主人忠心不二的大总管,他认为自己的两个儿子也应该像自己一样,对主人忠心不二,为此他决意不再结婚。另外他觉得主人喜兵卫的夫人死了以后没有再婚,自己也应该效仿,否则对不起岳丈。
重二郎手下有三个领班:一助,二十七岁;二助,二十五岁;三助,二十二岁。还有两个小跑腿的,一个叫平吉,一个叫半助。这五个人都是从秋田老家出来的。
类似松茸的毒蘑菇有好几种,毒死喜兵卫的两个孙子的毒蘑菇,是最像松茸的的那一种。这种毒蘑菇只有在秋田山中有限的地域里才能找到。换句话说,山喜的老闆和他的部下,都来自出产这种毒蘑菇的地方。这种毒蘑菇,秋田方言称之为「辣糰子」,毒性特别大。
为了买卖木材,山喜贮木场跟故乡秋田的来往还是很频繁的。所以,在乡下长大的小领班自不必说,就连在东京长大的喜兵卫和重二郎也认识毒蘑菇,掌管厨房的织田婆婆的老家也是秋田,也不可能不认识毒蘑菇。
但是,给住在向岛的清作一家送松茸的那几个人,谁都不认识毒蘑菇。生于东京的病病歪歪的清作不认识,他老婆千代是地地道道的东京人,更不认识。关东人跟关西人不一样,不怎么吃松茸,分不清什么是松茸,什么是「辣糰子」。
清作的两个儿子莫名其妙就死了,此事警察亦曾调查,但没有查出结果。给各家分松茸的织田婆婆没有值得怀疑的地方,前往向岛的清作家送松茸的十五岁的半助也没有值得怀疑的地方。
织田婆婆把松茸递给半助,半助拿起松茸出发直奔向岛,一直到把蘑菇交给清作家的女佣人,途中没有发生任何问题。
半助在到达向岛之前,还给另外五家送了松茸。送给清作家的没系送礼用的花纸绳,而送给另外五家的都繫上了,所以不会拿错。那五家人跟山喜的关係都很好,半助在各家都喝了茶吃了点心,收下各家写给喜兵卫的表示感谢的简讯,然后直奔向岛。
这五家里其中一家是千代的娘家三原太兵卫家,也是屈指可教的大贮木场的老闆。还有一家是键田贮木场的老闆,叫高野为右卫门,是喜兵卫死去的老婆的娘家。喜兵卫的孩子相继死去之后,喜兵卫在人前说,都是因为自己的老婆身体不好,结果传到了高野为右卫门的耳朵里,引起强烈不满。两家的关係一度非常紧张。
本来喜兵卫的那些话只不过是随便说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不过,俗话说人的好运在他的健康里,而高野为右卫门恰恰是因为身体不好,键田贮木场一个劲儿地走下坡路,几乎到了破产的边缘,因此对蒸蒸日上的山喜不免有些嫉妒。喜兵卫对此儘管不高兴,但对键田的处境还是很同情的,对亡妻的娘家也从不短礼。没想到键田那边并不因此有所收敛,反而继续跟山喜结怨,而且越结越深。
如果清作一家四口都死了,最能得到实际利益的应该是重二郎。道理很简单:他的两个儿子是喜兵卫的外孙,是继承山喜的最有力的候补。
关于这一点,头脑再简单的人也是想得到的,警察当然对他的行动展开了一系列调查。可是,他既没有去秋田取「辣糰子」的时间,也没有得到「辣糰子」的渠道,更找不到他把「辣糰子」混入松茸的证据。
警察在展开周密调查的过程中,偶然发现了一件叫人感到意外的事情。那就是喜兵卫跟小间五郎有很深的关係。
喜兵卫除了跟自己的老婆生过三个孩子以外,结婚之前还跟一个女佣人恋爱,还让那个女佣人怀上了孩亍:
喜兵卫非常爱那个女佣人,曾发誓如果不能跟她结婚宁愿跟她一起自杀。当时劝说喜兵卫的正是小间五郎的父亲。
喜兵卫爱上的那个女佣人是一个特殊部落※的女孩子,小间五郎的父亲是那个特殊部落的首领,他是这样劝说喜兵卫的:(※日本的所谓部落,是以前被定为「贱民」的人们生活的村落或地区。「贱民」又称部落民,形成于距今约三百五十年的江户幕府时期。在日本社会,部落民一直被歧视,只能从事如屠宰、掘墓、皮革製造和清除垃圾等工作,一般日本人都尽量避免和部落民接触,在选择儿女亲家时,都要仔细查询家谱,如果发现对方有部落民血统,绝对不允许结婚。这种歧视一直持续到现在。虽然日本政府颁布了一系列法律法规,禁止歧视部落民,部落民仍然在就业、结婚等许多方面受到歧视,这种歧视更多是心理上的,看不见摸不着、只能感受到。据估算,日本现在约有三百万部落民,但敢于公开承认自己是部落民的只有二十万。)
「少爷您能爱上我们这特殊部落里的女子,我非常感动,夸张一点说,感动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就凭您这份真情,我也要劝您几句。您要是真娶一个村女为妻,会给山喜脸上抹黑的,山喜将无法在社会上立足,山喜将败在您的手里。我认为,一个男子汉,应该把孝道放在爱情前面,孝道是第一位,爱情是第二位。不要再说什么跟那女孩子一起自杀这样的话。哪怕只是为了那个女孩子,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您都不该跟她结婚。您要是跟她结婚的话,不但害了山喜,也会害了她,害了她肚子里的孩子。」
这番十分恳切的劝说,终于使喜兵卫改变了死也要跟那个女孩子在一起的想法。最后,喜兵卫要求小间五郎的父亲不要问怎么处理那个女孩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就当不知道这回事。两个人击掌为誓,事情就这样解决了。
那个时代的人们一旦发誓遵守某个誓约,都会遵守到底的。喜兵卫自己悄悄地处理了这件事,没有任何人知道。小间五郎跟喜兵卫的岁数差不多,有人说,小间五郎的大儿子小间市,就是喜兵卫的亲生儿子。当然这只不过是人们瞎猜,没有任何证据。在那个讲义气守誓约的时代,孩子养在部落首领的家里也许是最稳当的处理方法,加上小间市的年龄对得上号,人们这样猜想也就不奇怪了。
还有一种说法,小间五郎部落里的二号人物叫土佐八,土佐八的老婆就是喜兵卫以前的那个恋人,土佐八的长子被三郎就是喜兵卫的亲生儿子。人们推测,小间五郎的父亲硬把怀孕的女孩子塞给土佐八,当然得提拔提拔啦,所以土佐八就成了部落里的二号人物,等等。不过这些都是人们的猜测,没有任何真凭实据。
这些传言,警察们是从一个叫舟久的船老大那里听来的。舟久主动找到警察,说他知道以前的秘密。他说:
「我把这件事情说出来,是因为小间五郎的父亲对我有恩。那是个慷慨大方的男子汉。恩人打算瞒着不说的事情我给他说出来,好像是我不好。其实现在没有隐瞒的必要了。那个时候有隐瞒的必要,现在没有那个必要了。是谁想让山喜断子绝孙,然后把山喜弄到自己手里?是谁搞的这种企图毁灭山喜的阴谋?山喜还有子孙哪!这跟小间五郎是有关係的!小间五郎的父亲收留了喜兵卫的相好和她的儿子。把隐瞒起来的秘密公开,让世人看看吧!搞阴谋诡的人躲在哪里我虽然不知道,但是,叫山喜断子绝孙,想毁灭山喜,没那么容易!趁早罢手吧!」
舟久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如果小间五郎的父亲还活着的话,也就是这个年纪。
看着舟久老人说话时的眼神,有人认为他是说胡话。但是,人老了,说的话也不一定都是糊涂话。就算没有慾望没有邪念了,对一辈子都难以忘记的事情反而越来越执拗。有的老人越老越糊涂,万事不关心;也有的老人认準了一件事,到死纠缠不休。
很多人都不相信舟久说的话。也有人认为,毒死喜兵卫的两个孙子的人,也许跟小间五郎家有仇。两个孙子一死,喜兵卫跟女佣人生的儿子就会浮出水面,而当年了解内情的小间五郎家就会成为被怀疑的对象。
无论如何,发现喜兵卫结婚前跟女佣人生过一个儿子,总算有些收穫。但这无疑是个难解之谜。喜兵卫跟女佣人生的儿子是谁,那女佣人后来嫁给了谁,都没有调查出来。
警察调查了很久调查不出结果来,喜兵卫的两个孙子被毒死的案件就这么糊里糊涂地不了了之乐。花乃屋把自己调查到的结果向新十郎彙报之后请新十郎指教,新十郎说,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之下什么都不能讲。在新十郎那里,花乃屋什么都没得到。
事件过去尚不足半年,喜兵卫竟要搞什么活人葬礼。当然,正是两个孙子被毒死的事件,让喜兵卫想起掐这次活人葬礼。别再出事就好——花乃屋不免有些担心。虎之介跟花乃屋有同感。虎之介听说有这么一个活人葬札,就跑到花乃屋那里去,请他一同前往。这不,在推理迷宫里走累了的这两个怪侦探,正走在市川的土路上,朝举行话人葬礼的喜兵卫的市川别墅赶呢。
「今天被杀死的人哪,也许是六个……」虎之介掰着手指头计算着。他头脑里那个複杂的算盘,凡人是扒拉不动的。
两个侦探瞄準的目标是一致的。但是,奇怪的犯罪事件就要在他们的面前展开了——解开事件之谜,他们头脑里的算盘计算得过来吗?
※ ※ ※
活人葬礼按照送到每个人手上的葬礼进程说明书上所说的进程开始了。
老祥师率领着十六个和尚入场,演奏着各种乐器,悠悠起舞。和尚们的舞蹈动作看上去有些奇妙,有点儿像盂兰盆舞,也有点儿像炭坑节舞,动作整齐规範。老禅师盘腿坐在莲花座上请经,在和尚群舞的衬托之下显得高贵庄严。
十六个和尚围成一个圆圈,一边奏乐一边跳舞。圆圈的中央,老禅师给喜兵卫剃了一个光头,又给他穿上法衣,接下来继续诵经。诵经的声音越来越大,活着的死人喜兵卫,此刻也许是成佛的心情吧。
老禅师给喜兵卫剃头的时候就开始烧香了,喜兵卫躺避棺材不久,香烧完了。
充当丧主的是清作和喜兵卫的两个外孙。两个外孙一个叫当吉,十三岁,一个叫金次,十岁。清作的老婆因为怀孕没有到场,重二郎在喜兵卫的深川宅邸看家,也没到场。
清作和喜兵卫的两个外孙走到棺材前边,棺材盖好以后,三个人每人钉了一根很细的钉子,象徵性地把棺材盖钉好。
到了把棺材抬到火葬台上火葬的时候了。五六十个穿着防火服的救火队员在小间五郎的率领下登场。
五六十个救火队员把棺材扛起来以后,和尚们停止了诵经和跳舞,取而代之的是抬木头的劳动号子。救火队员们抬着棺材向庭院中央的火葬台走去,亲戚朋友们跟在棺材后面。
火葬台是用木头搭建的,宽将近四米,长将近六米,高将近五米,外观很像一个神社。火葬台的底板离地两米左右,下边堆放着火葬用的柴薪。
送莽的行列在火葬台前边停下来。小间五郎拿着钥匙顺着台阶走上火葬台,开锁以后推开左右两扇门,身穿防火服的救火队员们紧接着就把棺材抬了进去。棺材安置好以后,救火队员们又围着棺材喊了一阵劳动号子,最后,领唱者「啪啪」拍了两下手,号子声停止,棺材安放仪式结束。救火队员们退下之后,小间五郎把火葬台的门关好,喀嚓一声,用一把大锁把门锁上了。
「好家伙,还真给锁上啦?火着起来以后,喜兵卫应该从棺材里爬出来,再从那个门里走出来的。真给锁上了,喜兵卫还出得来吗?」花乃屋和虎之介不约而同地这样想。
这样想的肯定不只花乃屋和虎之介。
小间五郎转身走下台阶。
花乃屋和虎之介看着小间五郎身后那把大锁,不禁对视一眼。
「这就开始啦?」
「可不是嘛!」
两人在用眼神对话。
身穿防火服的救火队员们从左、右、后三面围住火葬台,和尚们站在火葬台正面,再次开始诵经。
诵经结束,老禅师大喝一声:
「嗨——」
就像武士在比武之前大喝一声似的,集丹田之气,以威震四方,就是大炮的威力也比不上他这一声喝。
随着老禅师的一声喝,围在火葬台三面的救火队员们一拥而上,用当时还很少见的火柴点起火来,一时浓烟滚滚。
参加活人葬礼的人们见状立刻精神紧张,就像自己被大火包圈了似的怅然若失,不由得一齐合掌,高声喊道:
「立地成佛!立地成佛!」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众人的喊声完全压住了十六个和尚的诵经声。
棺材底下两米高的空间,堆满了乾柴,火越烧越旺,柴薪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紧接着就是燃烧的火苗往上蹄的时候捲起的呼呼声。
火声,喊声,诵经声,交织在一起,渐渐的,已经分不请什么是大火燃烧的呼呼声,什么是人们「南无阿弥陀佛」的吶喊声,什么是和尚们的诵经声。
「再不出来就出不来啦!」虎之介开始感到焦急。
当然,火葬的效果(或者说舞台效果)是需要的。当大火燃烧到相当程度之时,头上围着娃娃围的红头巾,身上穿着娃娃穿的长长的棉坎肩的喜兵卫再从火葬台里走出,更有死后重生的味道。但大火如此猛烈地烧下去,再不出来很可能就真出不来了。
一阵狂风吹来,火焰腾得更高了。火焰团团包围了火葬台,火舌舔着地面。狂风过后,火焰不是往上蹿,而是向火葬台四周蔓延,沖着和尚们席捲而来。
和尚们吓得转身就跑。老禅师站的地方离火葬台比较近,差点儿被大火烧着,在众和尚的援救之下总算逃离险境。和尚们回头一看,突然醒悟过来,一起大声喊道:「该出来啦!再不出来就得烧死在里头啦!」和尚们都感到喜兵卫处境危险,打算冲上去给喜兵卫开门。
这时候,小间五郎跳过来,制止住和尚们,大声叫道:「请安静!请安静!老爷出不来的可能性是没有的。老爷的身子骨壮实得跟二十来岁的救火队员一样,不会出差错的。今天是个特殊的葬礼,我们不能说三道四,不能随便髮指令,必须耐心等待!现在老爷不出来,不是他出不来,而是他早就想好了不出来,他早就决定这样死去!我们着急也没用,这是老爷自己的决定!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就在这里念佛,祈祷老爷立地成佛,升入天国吧!」
「你这蠢猪!有什么资格说念佛!这种时候,就是我们当和尚的也顾不上念佛啦!」又瘦又小的老禅师那满脸皱纹的脸沉下来,突然冲上通向火葬台的台阶,打算上去推开火葬台的门。完全不是刚才逃离大火的时候那跌跌撞撞的样子,显得敏捷而迅速。
「危险!」小间五郎追上去。
「危险!危险!」数名和尚与十来个救火队员也大叫着追上去。
一群人挤到火葬台门前,门轰隆一声倒了下去。老禅师、小间五郎、和尚们、救火队员们,全都被倒下去的门捲起的浓烟包裹起来。
一群人雪崩似的从台阶上连滚带爬地逃回来。小间五郎牢牢地抱着老禅师,也跟在众人后边下来了。
刚才那一系列的「动」,只不过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事。「动」结束了,轮到「不动」出场了。我们知道,不动明王※是背负着火焰的菩萨,这时候的火葬台,整个就是一个被火焰包裹的不动明王。火焰猛烈得叫人从心底里战慄起来。事已至此,谁也投有什么办法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火葬台燃烧。火葬台的门倒在了棺材上,跟棺材一起燃烧起来。转眼之间,一切都被烈火吞没了。(※不动明王,即不动尊菩萨。「不动」,乃指慈悲心坚固,无可寒冬,「明」者,乃智慧之光明,「王」者,驾驭一切现象者。火焰是不动明王的化身。许多寺庙里的不动明王身后一定雕刻有火焰。)
喜兵卫就这样被活活烧死了。没人听见他呼救,也没有人听见他痛苦地呻吟,更没有人看见他的影子,他就这样化为灰烬了。
目睹了这场悲剧的花乃屋和虎之介这两个怪侦探,除了屏住呼吸密切注视事态的发展以外,什么办法都没有。
※ ※ ※
首先被怀疑的是小间五郎和他指挥的救火队员们。他们都穿着防火服,是扑灭大火,救出喜兵卫的最合适的一群人,但是他们袖手旁观,眼睁睁地看着喜兵卫被烧死。所有在场的人都感到不可思议。大火熄灭以后,茫然呆立的小间五郎和他手下的人,总算从坍塌的火葬台中央摆放棺材的部位,扒拉出烧得只剩下骨头的喜兵卫。人们愤怒地瞪着这群穿防火服的没用的家伙。
负责管辖这个地区的警察以及接到紧急报告的深川警察署的精锐都到了。警察本来就听舟久老人说过,小间五郎的父亲收留了喜兵卫的相好和她的儿子,当然会跟这个奇怪的事件联繫起来看。警察立刻把小间五郎抓起来审问。
不用说,审问的重点是为什么不把喜兵卫救出来。
小何五郎满不在乎地说;「喜兵卫老爷从我父亲那一代开始就对我们小间家不薄,老爷的脾气秉性我比谁都了解,他打算干什么我最清楚。这种与众不同的祝寿方式本身就说明了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我们当然不能随便插嘴,而且没有老爷的命令我们什么也不敢做。少爷和他的两个外甥每人就钉了一个小钉子,老爷用胳膊肘轻轻一顶就能把棺材盖顶开。老爷第一没喝醉,第二不糊涂,他就是要利用这种方式离开人世。如果我们这些救火的不顾老爷的制定好的计画,就会玷污了老爷的一世英名。我小间五郎决不能干那种事情,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那样默默地守在老爷身边看着他升天。」
警察大怒:「小间五郎!你还挺会狡辩的。我问你,你也是干过木匠活儿的,门是干什么用的?难道不是人用来进出的吗?」
「嘿嘿,您见过哪个木匠在墙上安门?」
「什么意思?你总该明白不把门打开人是出不来的道理吧?」
「那倒不一定。」
「没功夫听你说废话!小间五郎!烧死山喜的老闆不破喜兵卫的人就是你!是休小子把火葬台的门锁上,又点燃了火葬台下面的木柴,参加活人葬礼的八百人都看见了!来人哪!把小问五郎捆起来!」
小间五郎面不改色,一边老老实实地让警察用绳子把他捆上,一边笑着说:「把门锁上是老爷为了让看热闹的人们捏一把汗,老爷突然走出来,就会给大家一个惊喜。门上的锁鼻是事先做了手脚的,钉得很浅,从里边一拽,固定锁鼻的钉子就掉了。那门已经烧成灰了,也许看不出来了。反正当初就是为了给大家一个惊喜设计的,你爱信不信。」
「哈哈哈哈哈哈!你小子是教火队的头儿,如果知道从里边能把门拉开,也应该知道从外边能把门推开吧?你追者老禅师上台阶,和尚跟救火队员扭打者冲上台阶,把门撞倒以后,锁鼻还结结实实地钉在门上,锁也锁得好好的,人们都看见了!」
出乎警察意料的是,大胆无畏的小间五郎脸色一下子变了,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
「是吗?这下给你抓住要点了。哈哈,算你小子厉害,我认输。给您添麻烦了。」小间五郎哈哈大笑。
负责审问他的警察惊得目瞪口呆,心想:这家伙,神经病吧?
小间五郎被关押起来以后,警察又搜集到很多奇怪的情况。
火葬台烧塌以后,救火队员们离开火葬台,三三两两地议论起来。
「喂,你看见了吗?里边好像真有一个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