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名坠火
坠自卅间余高之魔道天际
内蕴各色恶鬼
可降灾厄于人世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肆·第参拾贰
【壹】
从前。
于某邑里,有一慈悲为怀、公正不阿之代官(注:掌管天领地区行政之地方官,负贵收纳年贡税赋与掌管地方民政)大人,极受里民之仰慕、倚赖与崇拜。此官年约四十齣头,神色和蔼亲切,面容圆润带福相,待人和蔼恭谦,对里民至为厚爱,乃一体恤民心之清官是也。不论是收取年贡,抑或分配劳役,均不忘力求公正。见百姓有难,必两肋插刀,积极相助,不论遭逢什么样的对手,均不忘尽其所能守护里民。
不过。
此官有一烦恼。
此烦恼即为其夫人。
不知是基于何种因果,此官之夫人极度沉溺肉慾,宛如人犹在世便坠入色道地狱,境况堪怜。每逢入夜,夫人激情洋溢的躯体便难以按捺沸腾的情慾。为此,只得命家僕每夜为其召来邑里男子作伴。
代官为此苦恼不已。
不过。
某日,有一法相庄严之法师行经此邑里。
此法师之加持与祈祷颇为灵验,据传其不仅能治癒各种疑难杂症,人格亦颇为高洁,任谁见了他都不禁想合掌膜拜,颇为人所敬重。
里民们见深为夫人境况所苦的代官处境堪怜,纷纷央请法师助夫人摆脱形同无间地狱之慾海折腾。
因此。
法师便亲赴代官宅邸。
不过,祈祷尚未开始,法师之庄严法相便教夫人为之倾倒。夫人亟欲与此法师成亲,为此几乎是茶不思饭不想,并坚称倘若无法如愿,不惜以死殉情。法师则认为此乃己身之不德、修行之不足所致,为此甚感羞愧。
代官为此苦恼至极。
到头来,竟诛杀了这位法师。
法师本无罪,但代官大人出于对夫人之怜爱,竟不惜愤而诛之。代官大人自此坠入无间地狱,终沦为丧智狂人。
最后,失心丧智之代官大人与其夫人……
终遭天谴神罚——
同为天降烈火所噬。
【贰】
摄津国高槻庄二阶堂村常有怪火出现,自三月持续至六七月。此火约一尺,停驻于家屋或树梢。细加检视,可见其上眼耳口鼻依稀可辨,有如人面。但若未造成灾害,人民对其多无所惧。
昔日,曾有一名曰日光坊之山伏(注:游走于山野之间的修行者),于此地修法、助人。
村长之妻一度卧病在床,经日光坊入其房祈祷十七日之加持,重症即告痊癒。
其后,村长怀疑山伏与其妻私通,不仅未感谢其愈病之恩,还将之杀害。此二恨遂化为妄火,夜夜飞至其宅,终将村长折磨致死。
故人称此日光坊之火为二恨坊之火——
朗读完毕后,矢作剑之进抬头环视众人。
虽然生得一张白皙瓜子脸,怎么看都像个娃儿,他的脸上却蓄着一撮活像是糊上去的鬍子,看来极不协调。或许蓄这鬍子是为了彰显自己身为东京警视厅一等巡查的威严,但看来还真像是恶作剧的孩童用煤炭给画上去似的。看来若少了这撮鬍子,反而才能有那么点儿威严。
笹村与次郎将指尖伸向自己的嘴边,磨蹭了几回。
与次郎没蓄鬍子,即使蓄了,也仅能生出些日晒不足的豆芽般的细毛,因此只得剃个精光。谁知一剃了鬍子,身边的人似乎都开始蓄起了鬍子,教与次郎甚是尴尬。大概是为了代替鬍子罢,他试着将脑门上的毛髮拉到鼻头下,只觉得似乎没有任何帮助。
这么一拉,更教他觉得剑之进的鬍子彷彿是糊上去的。
简直就是蘸在脸上的异物。就在他直盯着剑之进瞧的当头,剑之进突然朝他问道:你应能理解罢?理解什么?与次郎一如此反问,仰靠在剑之进身旁的涩谷揔兵卫立刻豪迈地笑了起来。
揔兵卫生着一脸浓密的鬍子。
而且还毛质刚硬,看来极为粗野。
「与次郎呀,你也未免太不像话了罢?难道你以为这种活像狐狸提灯(注:或作狐狸娶亲)的故事,如今能吓得了谁么?真教人难以相信你还曾是个武士哩。若是坚称世上真有神佛也就算了,但瞧你为这等妖怪故事着迷成这副德行,未免也太愧对你这一等巡查的头衔了罢?」
揔兵卫是个理性主义者。但从他的语气听来,脑子里的似乎也不尽然是近代的合理思考。他的道理中其实还有着浓浓的儒教味儿,证明他其实不是什么思想新颖的人物,而是打从旧幕府时代就已经是这副德行了。
总之,你的剑术实在是太差劲了,揔兵卫离题说道:
「即便我上你那儿指导武艺,你也只是一脸神气地仰靠一角,轻轻鬆鬆观赏着后进挨打,从未真正下场比划比划。如此德行,哪有办法指导后进?」
「这与故事何干?」
「哪可能无干?瞧这种愚蠢至极的怪谈也能把你吓得一身寒颤,不正代表你这人意志不坚?还什么二恨坊火哩,你这窝囊废根本连根萝蔔都砍不下手。」
胆敢骂我窝囊废?剑之进气得倏然起身,与次郎连忙安抚道:
「稍安勿躁呀,剑之进。还有揔兵卫,你也别老说这种话激怒人,咱们可不是为了吵架才上这儿来的。这回聚首的目的,不正是为了听听一等巡查大人的意见?总之,揔兵卫,你和我同为北林出身,应该也听说过天狗御灯(注:天狗所点的鬼火,又作老人火)的传说罢?」
我可没亲眼瞧见过,揔兵卫说道。
「但家父曾看见过。难不成你要说,连家父也是个傻子?」
「噢,我可没这么说。或许有些时候真有自然起火的现象,但这家伙陈述的可是遗恨成火哩。这种吓唬娃儿的传闻哪可能是真的?」
「不——这二恨坊的故事,我也曾听说过。剑之进,你方才读的书叫什么来着?」
被与次郎如此一问,剑之进立刻回答是菊冈沾凉的《诸国里人谈》。
「沾凉?不就是那博学多闻,着有《江户砂子》的俳人?」
「想不到与次郎竟然连这都晓得。我任职于奉行所时,所内有个酷爱俳句的公事方(注:江户时代负责审判相关事务的官员),目前隐居于仲町,这本书就是他的。你也曾读过?」
「我并没有读过——」
与次郎读过的是另一本书。
「这本书是何年付梓的?」
让我瞧瞧,剑之进回道,旋即开始翻起了书来。
「上头印着——宽保三癸亥正月。」
「是么?我读过的那本叫做《宿直草》,记得是延宝年间付梓的,所以这本要比我读过的早了约六十年。我记得很清楚,后来又读了一本《御伽物语》,虽然书名有别,内容却完全一致。里头称这种火叫仁光坊火。」
是不同的东西罢,揔兵卫说道。
「不,记得地点是相同的。那也是津国的故事,正是摄州。」
而且内容大纲也是完全一致,与次郎继续说道:
「此火起于天将降雨之夜。时大时小,四处飞窜。大小如绣球,若趋近观之,可见其状似和尚脑袋。」
「脑袋?」
脑袋也会自个儿烧起来?揔兵卫语带不服地说道:
「又不是煤球。脑袋若是自个儿烧起来,岂不马上就烧成灰了?」
「不不,书上写的是那脑袋每呼吸一回,吐出来的气就会化为火焰。上头写着曾有位祈祷法师投靠某国领主门下——地名我是不记得了,这位法师是个相貌美得教人叹为观止的美男子,教领主之妻为之倾倒不已。」
是个破戒僧么?揔兵卫问道。
「不,倘若他是个破戒僧,那么这件事就可说是自作自受了。不过这位法师似乎是个品行端正、严守诫律的僧侣。领主夫人对其多所妄想,对方却是毫不理睬,教夫人忿恨难当,遂向其夫做不实密告。听闻妻子遭法师调戏,领主也没确认是否真有此事,便逕行逮捕仁光坊,斩首诛之。」
「真是不讲道理呀。」
原本一直默不作声地静观事态变化的仓田正马,这下终于忍不住开口叹道。
或许是为了炫耀自己曾经放洋,他今天穿着一身洋装,却和他那张纯然日本人的相貌显得十分不协调。
「这法师根本未与女人私通。领主该惩罚的,应是自己那迷恋上其他男人的妻子才对罢?」
「正是因为如此,这法师也恼火了罢。据说仁光坊被斩首时,脑袋飞得老远,就这么化为一团火球。」
真是愚蠢至极呀,揔兵卫揶揄道:
「没错,色道的确能蛊惑人心,女人的怨念有时真能害男人丧命。但这件事可就不大一样了。即便死时再怎么怀恨在心,被斩下来的脑袋也不可能飞得老远、口吐烈焰罢?若是如此,上野的山峦岂不都要被烧个精光了?倘若放任彰义队到处吐火飞窜,新政府哪有法子高枕无忧?」
我可没说这种事是真的,与次郎回答:
「把这当个故事听听就成了。揔兵卫呀,重要的是,我读过的那本延宝年间付梓的书,上头也记载了同样的故事。」
「这哪里重要了?」
「别心急。我的意思是根据某人所言,这二恨坊的故事,不仅日后元禄年间付梓的《本朝故事因缘集》中也有记载,还被收录于剑之进方才朗读的这本书中,至少代表摄津一带可能曾发生过这等怪事。如此而已。」
「管他是摄津还是陆奥,被斩下来的首级是不可能四处飞窜的。脑袋一被砍下,就只会在地上滚而已。」
「但四处飞窜的并非首级。」
揔兵卫脑袋并不傻。只是每回同揔兵卫交谈,与次郎都不禁纳闷所谓理性主义是否等同于毫不柔软的思考方式。若要讲求理性,不是应该要相反才是么?
而是火,与次郎说道:
「该怎么说呢;与其说是火,或许该说是火球罢——若依这些记述想像,应该是个巨大萤火般的东西才是。我想说的不过是,这种东西四处飞窜的现象,或许还真的是事实。若非如此,哪可能被持续谈论了六、七十年?」
「倘若是事实,有这么些不同的说法,岂不奇怪?」
揔兵卫摩娑起粗硬的鬍子。
与次郎也搓起了没有鬍子的下巴。
「传闻原本就是牵强附会的。这种事——噢,虽不知剑之进怎么想,我个人是无法相信真有怨念或忿恨化为飞火这等事儿。但揔兵卫,光就火球飞窜这现象而言,或许还真可能发生?」
意即,这类故事是虚构的?剑之进一脸複杂神情。
「还不知这些故事是否是虚构的。或许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儿也说不定。不过,虽然故事不尽相同,但现象的记述不都是大同小异?或许是因某些附会,故事才会随时代而有所变化。」难得看到笹村如此坚持哩,正马揶揄道:
「你平时不都没什么意见?」
「我不过是认为像揔兵卫这般不分青红皂白的否定,会不会反而是更为盲目罢了。」
胆敢说我不分青红皂白?揔兵卫拍腿回嘴道:
「狐火、鬼火、人魂、天狗御灯什么的——打从江户时代起,就没有任何节操之士相信真有这些妖物了。这些东西要不是草双纸(注:江户时代出版物之一种,以绘画为中心,佐以假名撰写的文字叙述。早期多为儿童读物,后来逐渐演化成流行或滑稽的成人读物。亦作绘草纸或绘本。「戏作」则指江户时代后期之白话文学作品)的戏作作家为了吓唬孩儿写的,就是一些胆小鬼看到灯笼火光或月影,出于惊骇误判为妖物的罢?」
「或许并不尽然哩。」
出人意料地,这句话竟然是出自正马口中。
正马一身异国文化习气,对剑之进这等酷好迷信之人总是嗤之以鼻。认为这等人性喜找理由牵强附会,要比只懂得执拗否定的揔兵卫还难讲道理。
鬼火这种东西国外也有,正马说道。
「又牵扯到国外了?你这假洋鬼子。国外也有胆小鬼罢?」
「涩谷,瞧你这副德行,笹村对你的形容果然没错。若是认为像你这般逞英雄就能釐清世间道理,可就证明你自己要比任何人都蠢了。这类的火球,其实是一种依循自然界道理所产生的现象。」
是么?剑之进探出身子问道。
「没错,就如同颳风或下雨。这种东西——该说是火球么?其实是一种雷。」
「雷?」
揔兵卫一脸不悦地说道:
「我不信。」
「为何不信?」
剑之进面带揶揄道:
「揔兵卫,难不成你认为这是菅公发怒?还是哪个妖兽抛下来的?你该不会认为真有什么鬼怪会披着虎皮、背着大鼓前来取你的肚脐眼罢?瞧你一张脸生得像只熊似的,一听见打雷还不是吓得立刻躲进蚊帐里?」
剑之进摸摸鬍子高声笑道。
别以为我和你一个样,揔兵卫气得朝自己大腿上又是一拳:
「雷——必是从天下落下来的。但雷仅能发出稍纵即逝的光,哪可能忽明忽灭、四处飞窜,甚至停驻于屋宇之上?」
「你还真是没学问哪。」
正马耸耸肩说道:
「这种东西,叫做电。」
话毕,还开心地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那又是什么东西?」
「电就是电呀。你难道不曾听说过静电的原理?」
「哼。」
揔兵卫彷彿踩到蛤蟆似的忿忿喊道,接着又不屑地补上一句:我哪懂这种南蛮魔法?
「魔法?这可是一门技术呀,技术。不不,与其说是技术,应说是自然界的原理。」
「原理?据说这不是靠摩擦什么的冒出来的么?不过是一种幻术杂耍罢?」
「可别把它当杂耍。虽然详细原理我并不清楚,但藉摩擦发生的电就叫做静电。因此,这并非什么幻术,而是一种自然现象。猫身上的毛在暗处发光,就是微弱的静电所造成的。电里头似乎有正负两种气,通常正负是均衡的,但是当带负气的云在大气中涌现,天上的负便朝地上的正落下雷光。而当大气的状态不安定时,雷光便可能碰上某种力量的抵抗,并在这种抵抗之下化为球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