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四处飘游,
遇人,
使口吐黄风,
遭此风吹拂者
必患伤寒。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伍·第参拾玖
【壹】
昔日。
曾有种名曰百物语的游戏。
也不知是什么人开始的,总之好论鬼神者、好事之徒常以此作乐。
既是游戏,应是好玩有趣、教人愉快。但这游戏似乎不仅是愉快而已。
同时,还有些骇人。
这百物语,乃是由与会者在一夜之间说完一百则骇人、奇妙鬼怪故事的怪谈会。
不过,也不仅是一场怪谈会。
相传,在话完第一百则鬼怪故事后,将起某种异象。故此,这百物语,其实是个为製造异象而行的骇人咒术。
至于是何种异象。
原因,
及理由——
均无从探究。
既为异象,必是超乎人知。凡人无从干预,亦无从理解。
总之,行百物语之目的,便是以人自身之力製造异象。
古人尝言,谈鬼见鬼。
以人自身之力製造异象。
召徕灾厄。
唤醒妖物。
即为行百物语之目的。
只不过。
这异象究竟为何、召徕的究竟是何种妖物,始终无人知晓。
有人云,将有鬼怪现身。
亦有人云,将有亡魂到来。
更有人云,将有灾厄降临,恐将夺人性命。
即便是与会者之亲友,亦难逃此诅咒波及。
但论及真相,始终无人能知。
人云,既是游戏,或许无人真正说到最后一则。亦有人云,即便说到最后一则,也多因心生恐惧而中途打住。更有人云,说完最后一则后,与会者悉数命丧黄泉。不过这些个说法,也仅止于言传臆测。
总之,真相从未有人知晓。
随时代物换星移,世人开始认为,此类言传纯属无稽。
百物语自此不複流行。
某日。
几位贤人智者群聚,聊得天南地北,聊着聊着,渐渐触及了鬼怪话题。言谈议论间,忽有一人提议,何不探探昔日曾流行一时的百物语传说是否属实。
藉此瞧瞧是否真能製造异象,若真有,又是什么样的异象。
这倒是个试胆良机,众人便相约择日再聚,依传说法式行百物语。
这法式并不困难。
众人于一月色昏暗之黑夜齐聚一堂。
于一盏青纸灯笼内插入百支灯蕊,点燃幽幽灯火。
待灯火将房内染成一片阴蓝,在座者便开始轮流叙述奇闻怪谈。
有的奇妙,有的可怖。
一则话毕。
便拔除一支灯蕊。
一则话毕。
复拔除一支灯蕊。
房内本就青光笼罩,随灯蕊减少,益显昏暗。
众人打从心底对此传说嗤之以鼻,无一信此游戏将起异象。不论说了几则,也绝无可能发生任何怪事。世间本无鬼神,更甭论光是谈鬼论妖,便可能引发异象——众人虽明白这道理,但人人心中仍是疑虑尚存。
怪谈若非虚构,便是远古往事。即便真曾发生,或乃叙述者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均仅为此人之经历。听来或许骇人,但毕竟事不关己。一切端看叙述者如何描述。话术即诈术,哪管再可怖,虚构故事毕竟非真。
不过。
倘若真起异象,可就不再是事不关己。故此,每个与会者不仅心怀几分疑虑,同时亦心怀几分畏惧。
最后。
黑夜将尽,房内变得更形昏暗,幽幽明月,仅存一丝光明。
最后一人终于话完第一百则故事。
剎时。
突有一阵轻风吹起。
还没来得及拔除,最后一支灯蕊便教这阵轻风给吹熄。
如此而已。众人静候片刻,依然不见任何异象。与会者先是一阵泄气,接着痛骂声此起彼落,纷纷抱怨此说果真是荒诞迷信、信此说者真是愚蠢至极、如此期待竟扑了个空、或为心怀疑虑感到汗颜——
不过。
房内本是密不透风,这阵风究竟自何处吹来?最后一支灯蕊,为何碰巧于说完百则怪谈时熄灭——?
众人认为不过是轻风一阵,既不可怖,亦不扰人,哪算得上什么异象。起这阵风,纯粹出于偶然。
无人察觉其中实有蹊跷。
这阵风,乃是风神所吹。
自此,神鬼悉数离去。
从此不复降临人世。故此,如今不论叙述多少怪谈——
均无从召徕任何鬼神。
【贰】
延享初年,廄桥之御城内有青年武士轮值守夜。一夜天降大雨,诸士群聚一处,聊起怪谈。内有一名曰中原忠太夫者,为人胆大果敢,与在座先辈论及世上究竟有无鬼神,久久不得结论,便提议不如趁今夜阴雨,以所谓百物语测度是否将有妖怪现身。闻此提议,年轻气盛之诸士纷纷同意。众人便以青纸覆灯口,置于五房外之大书院内,旁立一镜。灯内依传说规矩插有灯蕊百支,话毕一则,拔除灯蕊一支,先取镜观己颜,便可退下。因不可点灯,其间五房一片漆黑。众人便依此法进退——
且慢,剑之进打岔道:
「与次郎,这是份什么样的文献?」
「什么样的?此言何意?」
文献不也是林林总总?这位巡查捻着添了几分威严的鬍子说道:
「可知这份究竟是虚构的故事,还是随笔什么的?」
不就是怪谈?与次郎回答。
这下再怎么追究下去,也是毫无意义。
管他是谁叙述的、谁听了记下的、何时于什么样的情况下写成的——只要冠上一个怪字,这记述也就不值採信了。
与次郎心想,哪管是正史还是野史,加上个怪字,必定是出于某种理由。姑且不论这是个什么样的理由,或许是事情本身怪异——不怪异怎么成?也或许是为顾及作者或读者的体面什么的,才刻意冠上了这么个字眼儿。要不哪管是巨木迸裂还是坟冢鸣动,其实均可视其不足为奇。为了不教人遗忘此事而冠上个怪字,在任何情况下想必都有个大义名分。但营造这大义名分的背景,是会随着时代改变的。
因此,一桩怪事儿为何被描述成怪谈,常教人难解。
如此一来,事情就真的显得怪了。
故此,此类记述悉数被归类为怪谈。
教揔兵卫一笑置之、教正马嗤之以鼻、教剑之进烦恼不已的——怪谈。
「虽说是怪谈……」
这下,剑之进果然又蹙起了眉头,鼓起了鼻翼。
怪谈就是怪谈,与次郎正言厉色地说道:
「这记述是否值得採信、正确无误——也就无须过问了。怪谈就是怪谈,是某人所杜撰的怪异、离奇故事,总之,不过是供人消遣的閑书。论详情我虽不清楚,但从《怪谈老杖》这书名看来,这应是册如假包换的怪谈,一册搜集诸国奇闻异事的书卷。」
「这老杖——是什么意思?」
「第一卷的第一则故事叫做杖灵,序文提及书名就是依这则故事起的。根据序文,这册书卷是自丰后一名曰逍遥轩太郎者,其生前撰写的文章中,挑出奇闻异事的记述编纂而成的。此类记述之真伪,当然是无从查证。据传,本书作者为一名曰平秩东作的戏作者,乃太田南亩之友,于其殁后由南亩所出版。这平秩既非大名,亦非僧侣,生前是个从事烟草生意的百姓。」
瞧你说得滔滔不绝的,揔兵卫说道:
「和往常的你根本是判若两人呀。」
「没这回事儿,不过是事先将你们可能要询问的事儿说个明白罢了。要不碰上你们这几个一听到鬼神就斥之为迷信的大师父,和坚称怪力乱神不符合科学道理的洋学究,哪招架得住?更何况咱们这位巡查大人,近日连作者的出身都要斤斤计较。」
见与次郎望向自己,剑之进一脸彷彿吞下生蛋的古怪神情说道:
「本、本官同你们聊这些个事儿——绝非出于好奇,乃是为了打压犯罪、以求社稷祥和。故此……」
好了好了,正马打断他这番辩解说道:
「谁想听这种事后诸葛?矢作,咱们不是打你当上巡查前,就常这么聚在一块儿谈这些个事儿吗?借着和咱们私下閑聊,教你碰巧解决了几桩案子,戏语成真竟也换来功成名就。看来是尝过几回甜头,这下又打算再如法炮製一番?」
只懂得守株待兔,是成不了事儿的,一身洋装的假洋鬼子视线中带着冷冷的揶揄,语带不屑地说道。这番话倒是抓到了剑之进的痛处,让他是敢怒却不敢言。
揔兵卫原本只是被这巡查大人的一脸尴尬逗得开心不已,这下也开口说道:
「或许树下是没兔子,但可有幽灵哪。瞧你连点武艺也耍不来,却能立下几回大功。别忘了瓦版给你的讚誉,该分一半给咱们才是。总之……」
揔兵卫将一张山贼似的脸孔凑向剑之进说道:
「这回你不是来办案的,不过是纯粹找咱们聊聊怪谈罢了。与次郎,是不是?」
没错。
这回大伙儿聊的是怪谈,而且是百物语。
剑之进向与次郎等人提出的新难题,是百物语正确的进行法式。我还没把话说完哩,这当官差的一脸困窘地抗议道:
「上回我之所以如此在意史料出处,乃是出于对当事人身分的考量。」
托你的福,我还被当成个局外人哩,正马说道。
「这我不是同你道过歉了?其实也并非打算将你排除在外,不过是为了顾及当事人的观感,也担心若有什么闪失,恐有连累你父亲之虞。毕竟双方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总不宜让任何一方感到不快。」
「即便有什么闪失,也不会有任何连累。家父早已退隐,哪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就别再絮叨了,剑之进哭丧着脸说道。
「因此,即便这回的事件也与华族有关,还不是把你也邀来了?你就行行好饶了我罢。你瞧,方才与次郎朗诵这则史料时,我可是一个碴也没找过。毕竟与次郎都为我张罗了,也不好辜负他这番好意。」
这还是得看平时罢,揔兵卫说道:
「每回与次郎费尽千辛万苦找来的史料,不总是教你们几个给挑剔得体无完肤?这口气与次郎哪咽得下?」
与次郎,你说是不是?这莽汉高声说道。
闻言,与次郎并没同意,神情反而显得有点儿胆怯。
揔兵卫这番话听似褒奖,实则揶揄。剑之进的确是爱抱怨,但较之这老爱挑与次郎毛病的使剑莽汉,还算是温和的。
每说个什么,这家伙总要驳斥一番。较之另外两人,不擅争辩的与次郎或许较不起眼,但受的揶揄可不比其他人少。
「再说,剑之进,这怪谈什么的,不就是你最擅长的东西么?听你总是满口百物语、百物语的,现在这不就是这东西?」
正马,你说是不是?揔兵卫转个头继续说道:
「虽然记得不是很清楚,但你们俩似乎常提到这百物语不是?什么诸国、近世、还有什么太平、评判的。这些可都是书名?」
没错,剑之进回答道:
「这些全是书名。除了《百物语评判》稍稍特殊点儿,其他几本的内容可谓大同小异。由此看来,百物语一类的着作,在往昔似乎曾流行过一段时期。」
听到剑之进这番话,正马讶异地摩挲着下巴说道:
「既然这些东西你全都读过,如今为何还须打听?真是教人不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