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目的天使用湿润的嘴唇轻轻呢喃。
「逃脱诱惑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接受诱惑。」
————纳哈提卡·雷布·科多莫斯《关于原罪》皇曆二三四年
◇ ◇ ◇
背后受到冲击。疼痛强行使我清醒。即便如此我的意识还是十分朦胧。
我用力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黑暗,全身被液体包裹。
从胃部和喉咙返上来的污水从张开的嘴里吐了出来。同时,吸入了比吐出的水更多量的液体。
我被痛苦引导着意识,又一次吐出了水。手里抱着阿娜皮亚的触感再次让我恢複了思考力。
我无视半规管的混乱,强行逼迫自己冷静。我发现下方有月色摇曳。那么那边应该是上面。
我转了个身冲出水面,同时拚命地汲取着氧气。新鲜而冰凉的氧气充盈了我的肺部,几乎有些疼痛。
我把魔杖剑约尔加插在岸边,想要从水里逃出来。但是因为腹部的伤口过于疼痛我无力上岸,虚弱落下的手被什么抓住了。
抬头一看,尼尔金背对着巨大的明月,伸出手抓着我的右手腕。
「嘉由斯,现在我要把你拉上来,请忍耐一下。」
尼尔金重心朝后,把我和阿娜皮亚从水里拉了出来。
沥青路宛如蔓延的黑水。我耸动着肩膀,呼吸急促。每次呼吸,侧腹部和全身的伤口都提醒着疼痛。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我蹲下确认被水浸湿的阿娜皮亚的状态。似乎饮入了大量的水。
我抬起阿娜皮亚的脖子捏住她的鼻子,没有丝毫由于地贴住了少女的唇,向她输送气息。
阿娜皮亚睁开眼,朦胧地看着我。海色的眼瞳里闪过一丝痛苦,阿娜皮亚胃部的水逆流而上,从可怜的嘴里喷了出来。少女转了转身体,把水吐了出来。
不断呕吐的阿娜皮亚终于冷静了下来。她眼含泪水,流着鼻涕,看着单膝着地的我。
「没关係吧?」
「嗯。」少女用手背擦去了眼泪和鼻涕,坚强地笑着,「因为强行接吻、就行了。」
不可能心平气和。阿娜皮亚这种极端照顾他人的性格,是因为作为梅露媞娅时遭遇过极端虐待的产物。即便她失去了记忆,那种强烈的想被他人所爱的想法也保留了下来。
我和吉吉那教育她越是痛苦辛酸的时候越是要说点无聊的事情。但那也只能勉强维繫住阿娜皮亚濒临崩溃的精神状态。
「走了。」我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牵起了阿娜皮亚的小手。
两个人站起身,面前是一脸安心的尼尔金。旁边是被安置得好好的椅子希尔勒加。因为没有任何伤痕,所以不会被吉吉那骂了。但是我有其他的想法。
「尼尔金,总而言之你帮了大忙。
「哪里哪里。那么猫咪埃尔文暂且不提,如果不和吉吉那先生汇合的话,只有我们几个战斗力是不足的。」
抬眼望去,冰冷的大楼建筑物矗立在被月光照亮的大路两旁。
尼尔金扫视了一圈,然后注意到了一直盯着他的我。
「怎么了?不找吉吉那先生的话,我们几个……」
「不,有你在就足够了吧。」我继续道,「对,如果有乌普洛夫斯卡在的话。」
我一边把阿娜皮亚往我身后藏,一边说道。
尼尔金脸上浮现出苦笑和难以置信的表情。
「哈?我?作为潜入调查官的我是龙?真是很像嘉由斯会说的笑话啊。」尼尔金向前一步,「比起这个还是快点找到吉吉那……」
「我看见过变化成人形的龙。尼德沃尔克和伊姆库埃因这两头龙都曾经在我面前化作人形。而且龙变成人的时候会留下一定的特徵。」
本该继续前进的尼尔金停下了脚步。我继续用乾涩的声音说道。
「爬虫类对于自身并不存在的部分,尤其是耳朵的变化是不完整的。」
「我不会上当的哦。」尼尔金笑着。
我一直笑着。
「上什么当?」
尼尔金注意到我坏心眼的视线,验证了自己的话,又苦笑了起来。
「啊呀呀,回答不会上当的本来就是错的。龙和人相互欺骗,永远都是人佔上风。」
尼尔金柔和的脸上没有任何部分有变化。但是确确实实释放出了压力,那是威严。因为杰出存在而释放出的威压感变成了物理式的压力。
阿娜皮亚害怕地抓着我的上衣下摆。
「我的变化是完美的。你是怎么会怀疑我的真实身份的?」这声音难以相信是从人类的喉咙中发出的。是沉厚而庄重的声音。
「我一开始就知道了。不,那是说谎。其实,我是途中一点点感觉到的。」我没有犹豫地举起了魔杖剑,继续说,「伪装自称是龙反对派,但是反而对龙很关心。龙强大的咒式也可以伪造潜入调查官的纹章的吧。而且最让人怀疑的是,每次被捲入战斗的时候都能够好好地保护着阿娜皮亚,要装幸运也装过头了。」
尼尔金已经不打算隐藏自己乌普洛夫斯卡的身份,龙巨大的鼻樑已经凸显了出来。
「经历了那么大的破坏,希尔加勒身上却什么伤痕都没有,总而言之,你在很多情况下都微妙地超越了人的极限。」我举着刀继续质问道,「比如说我只说了乌普洛夫斯卡这个名字,你就知道是龙。因为是自己的名字,所以无意识地就当做了已知的事物。我,还有吉吉那和阿娜皮亚,都没和你说过龙的名字。」蛇足也浮现了出来,「但是,也有可能是偶然出现的超高位咒式士,所以我只是试着类推地说说。即便错了,也可以变成揭晓你真实身份的契机。我说了这么多,你差不多也想说点什么了吧?」乌普洛夫斯卡因为我的指摘叹了口气。
「我忘记了人类是会说谎的生物。」充满了威严的声音。
我提了最重要的问题,「那么,『长寿龙』究竟找我们所为何事。」
乌普洛夫斯卡的全身喷出了压倒性的咒力。
「那不是当然的吗。我是为了我的眷属尼德沃尔克、宁吉禄德和伊姆库埃因、以及那些被你们打倒的龙族们复仇而来!」
他放出了密度几乎可以撼动夜里空气的咒式,我和阿娜皮亚连呼吸都感觉困难。
我拚命喘息着抵抗,「乌普洛夫斯卡,停下复仇的伪装吧。」我在咒力的暴风雨中浮现出笑容继续说道,「你没有治疗自己下巴上的伤口,是对我的暗示。那时候的乌普洛夫斯卡并没有伤害阿娜皮亚的打算。所以即便真实身份被看破的时候到来,也想利用那道伤痕证明自己不是阿娜皮亚的敌人吧?」
我想起了第一次遇到乌普洛夫斯卡的时候。龙的下巴上因为被爆裂咒式炸到,留下了痕迹。即便是龙也不能简单地治癒放射线造成的伤害。
「所以刚才的台词只是吓唬我们。为了藉机给我展示能够证明你真实身份的证据,并没有威胁的意思。」
「真是,多么不可爱的人类啊。」
乌普洛夫斯卡驱散了咒力的放射,然后降落在我和阿娜皮亚面前。
「正是如此。」乌普洛夫斯卡继续道,「尼德沃尔克和宁吉禄德夫妇是背叛了我所侍的白银龙吉·纳兰哈殿下的反动派,不如说是敌人。不管理由是什么,伊姆库埃对人类的敌对行为也是贤龙派无法容忍的。」
「龙里面也有派系斗争什么的。」
乌普洛夫斯卡对我装作同情的嘲弄笑了笑。
「顺便说一句,咒式士最高谘询法院的潜入调查官这个身份是真的。那个组织的成立和我们龙族也有关係。但是,达兹尔克和归德托这种在前线的人类,做梦也不会知道的。」
这次轮到我吃惊了。
咒式士的检察机关居然和龙有关。不过反过来想想,那样拒绝国家权力介入的公正组织,单纯靠人类的确是难以运行的吧。
龙眼中浮现的苦笑变成了疑问。
「但是,既然知道我是乌普洛夫斯卡的话,你最初问的『有何贵干』是什么意思?」
我吞吞吐吐。如果不回答龙的问题就无法顺利地进行对话,所以没办法只能照实说了。
「不是,我想着可以遇到『长寿龙』的机会很少,所以就忍不住……」
乌普洛夫斯卡因为我的话眼里燃起了愤怒,然后被风吹散去。龙不知道是第几次发出无奈叹息了。「虽然模仿了你的说话方式,但作为潜入调查官的尼尔金真的得辞职了。最值得恐惧的还是人类,啊。」
「哇,虽然是很平常的话,但是被人类以外的生物这么说还真是令人生气啊。」
让「长寿龙」目瞪口呆确实是我的坏心眼所致。但龙作为尼尔金时的说话方式居然是模仿我的,这个事实让我有点受伤。
「注意到你手里有『宇宙之瞳』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惊愕地反问道,「说起来,这到底是什么?」
我举起右手,晃了晃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
「似乎是从『大祸式』到你们龙都在追寻的东西?」
戒指或许对我们的注目有所反应。为了拒绝我们探查它的内部状况,强力的咒式干涉结界又增强了。对大气产生的量子干涉产生出与戒指一般的红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咒力波长过分炫目,乌普洛夫斯卡的瞳孔变细了。
「我不能说。不如说我也不知道才对。」
沉默,我和乌普洛夫斯卡在夜晚的街上互相试探对方的真意。
「我推测这是受某些东西所引导、为打开世界终结的门而生的道具,但不能确定。我有听说过哪里的咒式士们打开过门的事情,总之是个不吉利的东西。」
我的大脑因为接踵而至的真相开始混乱。
被放置在一边的阿娜皮亚走了出来。
「那个,为什么,『长寿龙』现在要保护我呢?咒式士们为什么要追击我呢?」阿娜皮亚问道。
乌普洛夫斯卡深海色的眼瞳盯着少女。
「为了保护你,必须变成人类的姿态也是我曾立下的誓约的一部分。同样从我的口中……」
「和我亲生父亲所说的『架桥』有什么关係吗?」
乌普洛夫斯卡沉默地忍耐着阿娜皮亚的发问。
但龙的脸上没能隐藏住内心激烈的动摇。甚至没能维持住对人类的变化,瞳孔变成了针一样细。
「……正是如此。你是龙和人结合的存在。」乌普洛夫斯卡的鼻孔和嘴里喷出了高温的叹息。
「很久很久以前,白银龙吉·纳兰哈为了消除人类和龙的战争,製造了人和龙基因融合的存在,使用了我的基因……」
「那么,从尼尔金先生身上感受到的温柔氛围是……」
「嗯,我是你遥远的先祖。正因如此才要我到处找你,然后在身边守护你。」龙重重地点了点头,「龙是不会背叛抛弃同伴的。即便是为了遥远的子孙,也会飞入死地。」
阿娜皮亚像是麻痹一样站着不动。被告知自己不是人类,还有爱着自己的人,变成了现在这样的状况的事实。
爱与恨在阿娜皮亚的内心深处倾轧着。为了不让她的身体倒下,我的手腕迴转、温柔地抱住了少女的肩头,支撑住她的身体。
即便是听到了冲击性的事实,我也能实际感受到时间的流逝。但现在还是保持不动比较好。乌普洛夫斯卡凝视着阿娜皮亚。「混血们长时间处于人群之间,即便不能结合两个种族,至少也能成为连接两个种族的『架桥』。但是散落在世界各地具有异能的人们——『架桥』的后代却几乎都已经灭绝了。剩下的只有巴鲁提亚和他幼小的女儿,你,还有堂姐阿帖提亚三个人而已。」
乌普洛夫斯卡朝着梅托雷亚投去憎恶的眼神。
「但是,龙的力量和权能招来了咒式研究者们不必要的关心……」
那之后的事情我和阿娜皮亚都知道了。养父母把阿娜皮亚和阿帖当做了实验材料。
「为了补偿失去你的罪责,我遵从龙的誓约变成了人形,开始寻找你。然后跟着寻找你记忆的旅途,那记忆真是过于残酷的东西。」
阿娜皮亚眼中充满疑惑,然后出现了愤怒。
「是你,都是因为你的血授予的力量,父亲和我,还有阿帖……」
「对不起。说一百万句也无法补偿。」
龙的谢罪充满真诚。但是这些话没有拯救少女的心、少女的现实。
「他们追击我的理由,龙的力量和权能,都是什么?我,这之后该怎么办?」
阿娜皮亚不知道在向谁发问。这是即便生活了千年的乌普洛夫斯卡也无法轻易回答的问题。
乌普洛夫斯卡悠然地举起右手。手前是无声袭来的巨大的身体,它停止了下来。
巨大的拳头停在了龙的手掌前。背后是金属的肌肤,球形的身体上是没有感情的眼睛。这是达兹尔克使用过的「护法数鬼」。
乌普洛夫斯卡的咒式干涉结界和构成『护法数鬼』咒力,发出了金属摩擦般的声音。数式的鬼被刚力所挤压。
但是,作为人类咒式士的达兹尔克的咒力瞬间在「长寿龙」莫大的咒力前败下阵来。「护法数鬼」从拳开始被数列分解。咒式疑似生物无声无息地消散在夜空中。
乌普洛夫斯卡回头,十几个尸葬咒兵列队从大楼的阴影中走出向前行军。
他们不断发出咒式,无论是爆风还是雷击,都在乌普洛夫斯卡的手边消失了,甚至没能到达我们身边。
虽然攻击性咒式士之间有达兹尔克指挥着,梅尔查路却不在。应该将达兹尔克作为前线指挥官操纵他,然后自己隐藏在暗处吧。真是一个卑劣的老人。
「话等会儿再说。趁我引开死者们的时候快从这里离开。」
我不知道该不该答应,尼尔金人类的侧脸已经开始崩坏。巨大的咒式波长出现。我慌张地抱起阿娜皮亚,朝后面飞身而退。乌普洛夫斯卡的头几乎快要伸长到天际。
「虽然是现在还在誓约途中,但是敌人过于强大而且人数众多,不用本来的模样是战胜不了他们的。快离开!」
乌普洛夫斯卡的轮廓爆发性地变得巨大,我和阿娜皮亚急急忙忙从他身边离开。
钢色的下巴与大楼三楼齐平,脸部的银色鳞片一直扩散到整个巨体。长而肥厚的脖子,厚实的胸膛,巨木一般健壮的前后脚。连尾巴上也覆盖了鳞片。31.13米,龙超越常识的巨大身体出现在我们面前。
从屋顶上急速下降的咒式剑士们在魔杖剑剑端组成雷击和爆裂咒式,朝着龙的鳞片射去。但是因为咒式干涉结界的威力,只能不完全地贯穿。
达兹尔克举起手,咒式剑士们像蜘蛛一样展开手脚,抱住了龙巨大的身躯。同时,路上的攻击性咒式士们开始发射咒式。
爆裂和钢枪穿过了同伴的死者的身体。击中了乌普洛夫斯卡。他没来得及发动咒式干涉结界。
这样把死者身体当做通道,就能让咒式干涉近乎无效。这是只有对自己生命没有顾忌的死者兵团才有可能产生的极强的对龙战术。
乌普洛夫斯卡对面纷至沓来的咒式,满脸平静。
我看见龙的巨体正展开的咒印组成式。
那是冷轧钢线,也就是俗称的钢琴线,是延展钢製的线利用塑性变形强化处理过的东西,结晶被细化到纳米单位。所以,在所以铁钢之中拥有最强的拉扯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