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合理的现实感到焦躁的人们总是在寻求简单易懂的解决方式。而简单易懂的解决方式和虐杀他人的统治者所说的话极其相似。
在把民众捲入无意义的狂热并将他们毁灭这一点上,两者没有任何区别。
——安德鲁克·马贝德 反对希拉姆总统议会演讲
——神乐历一五五六年
◇ ◇ ◇
早晨的埃里德那。我和吉吉那一大早就开车出发了。
我满脑子昨天阿尔利安老人的那件事,以及躺在我银行账户里的一千一百万元。经办手续上写的是从伪装账户上汇来的警卫费,但这实在是一笔让人心事重重的巨款。
坐在副驾驶座的吉吉那抱着屠龙刀环视街道。
「『我想逮捕钻石杀手』,也就是』移动断头台』这个连续杀人犯。倒不如说,我想战斗。」
吉吉那看着街道。穿着西装上班的工薪族和拎着书包的学生十分显眼。
「贝内尔和纳特罗以及警察和同行那里有没有情报?」
「一点儿都没有。」
我捨弃内心的迷茫,把便携咒信机递给一脸不满的吉吉那。
「除非碰巧遇到事件,不然没有通报的话是不可能遇到的吧。要么警察找到他,要么他在埃里德那频繁活动,又在别的街上犯下事件。」
连续大量杀人犯的下场大多是被逮捕,或者是精神崩溃自杀。虽然说是大多数,但都是为人所知的情况,绝大多数的事件都还未解决。
「说起来,拉肯金事务所没露面吗?」
吉吉那又问我。
「『由于长寿龙』级的火龙和它的亲族们摧毁了佐斯村,市里发出了请求,好像拉肯金以下的主力和各事务所都前往埃利乌斯郡边境了。」
「虽然很羡慕,但我们还没被传唤呢。」
「拉肯金直接发来了书面请求,但我直接无视了。」
「我再告诉你一个德拉肯谜语吧。红色的爆炸是什么呢?那就是一秒钟后你这家伙的脑袋。」
吉吉那一个反手拳。落在后座上的是驾驶座的头部靠枕。从断面能看到里面的金属支架。我抬起低下的头继续开车。
「说起』长寿龙』的火龙,那可是个大人物,而且还带着亲族,是个巨大的猎物。为什么你擅自拒绝了?」
「修理费就从你的薪水里扣。还有那个猜谜不準再玩了。」数根头髮飘落在我的膝盖上。不过这已经是家常便饭了,我也毫不在意。「我还处于和洛瓦鲁的护送契约期间。吉吉那你则是在搜寻使徒。还是说你想要和拉肯金玩好伙伴游戏?」
「这个嘛……」
吉吉那强行缩回手腕,再次靠在椅背上。他在死斗和对拉肯金的竞争心之间摇摆不定。
「好吧。反正现在也不可能加入了,再谈已经发生的事也没用。」吉吉那虽然没有完全接受,但还是强迫自己接受了现实。刀刃上反射出埃里德那的街景。「我真希望会引来所有不幸的你的霉运能让使徒出现在我面前。」
「只要能找到的话,只不过杀人犯是个轻鬆的对手。」
吉吉那点点头对我的话表示同意。这是咒式士的共同见解。
搭载两人的客车行驶在街上。由于没了支撑头部的部分,驾驶微妙地变难了些。
「你要是想追蹤像是使徒犯的事件的话你就继续追吧。别的警卫和护送的工作也别忘了。我要去补习学校。」
一直看着街景的吉吉那看向我。
「你还在做预备学校的老师啊?」
「我还想要你好好感谢一下出勤顺便把你的非法废弃物运走的我呢。能感激到去死吗?」
「好好感谢一下我让你坐上这辆车,你这家伙去死吧。」吉吉那一脸阴郁,「一边当补习学校的老师一边护送妓女的司机。你这家伙一年比一年不像进攻性咒式士。」
「我也这么觉得。」
就算我从死去的老人那里拿到了一千一百万元,这也不是够我花一辈子的钱。最多只不过是能够开个新店的钱罢了。平时的工作还是要继续做。
刚从圆形大楼的后面左转进入库贝恩路,就看到一圈人围在那里。
被人群围住的是被涂成蓝白相间的警车和穿着群青色制服的警察们。
站在旁边的是一个穿着绀色西装的男人,一提到事件就会出现的腰间挂着魔杖剑的进攻性咒式士。他那长及肩膀的头髮在飘动。我看着男人的侧脸觉得有些眼熟,从车窗里叫了他一声。
「梅肯克劳德,你还活着啊!」
「是嘉由斯和吉吉那啊。」
叼着根香烟的中年男子看向我们。我把车开到走出人群外的梅肯克劳德身边。
「你还是老样子嘴巴那么毒啊。」
「这就是『去死杀了你杀掉了』迦叶利达那流的打招呼方式。」我用下巴示意那边的人群,「梅肯克劳德会出差就说明,又有麻烦的事件发生了?」
「我和嘉由斯和吉吉那可不一样,是专门负责人类的。」
梅肯克劳德把香烟按灭在携带型烟灰缸里,含含糊糊地回答。
梅肯克劳德是个不怎么关注「异貌者」,基本只关注人类的进攻性咒式士。在七人之中,他是一家招了高位咒式士的小型咒式士事务所的所长,我和吉吉那也一直在关注他。人手不够的时候,我们和他组了好几次队一起工作。
和单纯以力量来取胜的「异貌者」不同,和人类交手的进攻性咒式士特别注重情报、机动力特别是耐力。进攻性咒式士的阶梯是强大与否的指标。
我从车窗里远眺人群。人们脸上的表情既有不用负责任的兴趣又有厌恶感。梅肯克劳德也皱了皱鼻子。我问他。「看热闹的人很多啊,又是使徒的新事件吗?」
「使徒啊,这种话我可不能认同。」梅肯克劳德终于开口了,「大概是什么追从者乾的吧,是仅次于使徒事件的令人噁心的事件。」
男人的声音和神情中满是苦涩。
「大概三十分钟前,发生了一件常见的强盗抢夺路人钱财的事件。那个强盗立刻就被认定为不论生死的赏金犯了。」
「居然立刻就把强盗认定为赏金犯,检察官和赏金犯管理局是不是太过了?」
「虽然碰巧路过附近的我们事务所的人立刻赶往了现场……」
梅肯克劳德的目光被里面传来的惨叫吸引。我看到了停在路边的急救车。急救队员在搬运担架。被害者躺在担架上惨叫着,白衬衫染上了不详的红色。
被害老人的脸上双眼的位置被穿成两个红色的洞。他想用双手压住剜出的伤口,但手腕已经不在了,鲜血喷涌而出。急救队员绑住被害者的腋下,一边用咒式止血一边搬运。
担架上的被害者即使因为剧痛大叫,也说不出成文的句子。变成血潭的嘴里已经没了舌头。许多架着悲惨的牺牲者的担架在急救车的后部等着上车。
梅肯克劳德再次开口道。
「袭击老人后逃走的强盗再次回到了现场,」他看向急救车,「用刀刺中现在痛得叫的被害者的眼睛,割下他的舌头,切断他的双手。」
专门负责犯罪、遥望着救护车的进攻性咒式士苦涩地说道。我说不出话来。旁边的吉吉那毫无表情。我想让自己相信这是犯人为了不让老人提供证词的手段,但通过咒术治疗是可以恢複的。犯人只是想让被害者痛苦罢了。
「埃里德那的罪犯一年比一年不讲道理了。」
我的说话声混杂着被害者没有意义的叫喊。
「你这么想也正常。就连作为进攻性咒式士一直关注恶性犯罪事件的我都不能理解最近的事件了。我最近都开始能够理解』比起异貌者,还是人类更加恐怖』这种陈腐的言论了。」
「当然从以前开始犯罪事件就是残酷、非人的,而且都是人为的。」
梅肯克劳德的侧脸笼罩着阴郁。
「』赞哈德的使徒』加上过路魔,埃里德那的事件真是跟山一样多,一点都不输给远方的杀人犯。」
救护车穿过人潮。人们失去兴趣四散而去。像是刚看完马戏团的精彩表演,人们一边交换感想一边走远。
「对了嘉由斯,我还有事要和你说,你有空的时候联繫我。」
「又是那件事啊。」
「下次在你有空的时候就好,先听我说。我这边也在收集资料。」
梅肯克劳德挥挥手,混入埃里德那的人群离去。他去做一些街道上的猎犬能做的事。我和吉吉那目送救护车离去的背影。
心里满是苦涩。
「一想到像尤拉维卡和巴默佐那样的杀人爱好者在埃里德那到处都是,心情就更加灰暗了。」
「尤拉维卡啊。」
吉吉那重複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眼神没有变化。有一丝隐约不可查的哀婉的神色掠过他的眼睛,可能是我的错觉吧。
「虽然我表达地不太準确,但那和使徒、杀人犯是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了?」
「我不知道。我会为尤拉维卡哀悼,但对使徒是绝对做不出这种事的。」
「哀悼?」
我惊讶地反问。
「说是哀悼,其实只是把屠龙刀佐留德插在自家院子里罢了。」
在美特莱亚,我和阿娜皮亚溺水的时候,吉吉那没和我们在一起。大概他是在那个时候捡到的吧。也就是和我运送阿娜皮亚的遗体、搭乘没有顶盖的客车的时候。当然吉吉那没有要特地告诉我一声的理由。真是个麻烦的搭档。
吉吉那的眼睛里混入了複杂的感情。虽然我有点意外,但对吉吉那来说,尤拉维卡似乎是个特别的对手。他和吉吉那一样都是德拉肯族,都是剑术和体术的高手,也都使用少见的硅成系咒式。因为过于强大,他们都曾是把德拉肯族当做猎物的狂剑士。
在剑术上,尤拉维卡更胜一筹。在格斗技上,比起以立技和投技为中心的吉吉那,擅长关节技和寝技的尤拉维卡更有压倒性的优势。从综合能力来看,吉吉那毫无胜算。
但是吉吉那想出疯狂的奇策,把贯穿自己身体的刀刃插得更深以此接近对方,最终战胜了对方。恐怕,对吉吉那来说,他是最初也是最后的好对手。
「那么接下来去工作吧。」
我正打算髮车,坐在副驾驶座的吉吉那把手搭在了车门上。
「我也去跟梅肯克劳德那件过路魔的案子。」
吉吉那下了车。他关上门。梅肯克劳德和吉吉那并肩同行。梅肯克劳德热心地向他搭话,吉吉那则沉默地往前走。
我只能去做早就约好的副业。车子再一次在埃里德那的街道上宾士。
作为预备学校的讲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向学生简单易懂地解释咒式理论然后领工资,讲师真是个正派的工作。
「所以,这里要用德雷埃的公式来构建咒式。」
和尾音几乎重叠的电子合成的钟声在此时响起,宣告课程结束。学生们立刻站起来回家了。「听说埃里德那又发生杀人事件了哎。」「这只口红很容易掉色。要是擦了麦迪的口红就好了。」「杀人事件有什么稀奇的。很早以前赞哈德乾的事才真的叫厉害呢。」「说是因为没用班特拉的四号。」「很早以前?大概是二十年前吧?」「听说是使徒杀的,好厉害。」「都是我们出生前的事了,当然是很久以前了吧。」「今天有什么打算?」「去不去车站前的霍德堂?」「我也好想像使徒一样杀人啊。那家伙真是烦死了。」「困死了,困到吓人。」
教室里已经是声音的洪流了。我跟着吵吵嚷嚷的学生往教室外走。
「老师再见。」
「明天见,小嘉由。」
我挥挥手回应男女学生们各种各样的招呼。我可没办法生活在只有杀人事件和「异貌者」这种非日常的日子里。说不定,我就是为了日常这一用来平衡的砝码才当讲师的吧。
我和一学生分开,就在走廊的尽头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长发薄肩。我追了上去。
「缇乐丝。」
「老师居然主动和我搭话,还真是少见呢。」
走在我身边的女学生缇乐丝一脸朝气蓬勃。而且声音也太有活力了。我一直没有忘记初春和初夏的那些事。缇乐丝的堂兄、学校和预备学校的前辈福流和里泽里亚的事,他们的死和悲惨的末路,我不可能忘记。
距离我能接受忘却那温柔而残酷的恩惠还需要一段时间。对缇乐丝和我,以及对她来说都是如此。
「别勉强自己。」
我伸出左手拍了拍缇乐丝的肩膀。缇乐丝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伸出手和我的左手交缠在一起。
「老师,你是在安慰我吗?」
我虽然想安慰她,但缇乐丝想要的是我。然而我没有能给予她的余地。
不是的。只是现在的我不行。和季薇妮娅的分别剥夺了我所有的余地。
我尽量自然地鬆开手。缇乐丝也没有继续纠缠。
「说起来前不久,有后辈看到老师开车的样子了。」
缇乐丝的眼睛里闪着愤怒的火花。
「不止有阿尔利安人、银髮的美女,好像还有黑髮的美女啊。」
她说的第一个是曾经的恋人,第二个应该是把没毛的吉吉那搞错了吧。第三个人我不太清楚,大概是前不久才开始护送的派遣妓女中的谁吧。从外貌推测的话,大概是在说切蕾西吧。也不知道是在哪里看到的。
「是有这种事呢。」
「老师真没节操。」不知道为什么,缇乐丝生气了,「既然没节操的话,好歹也再对我也……」
对于想多了的缇乐丝,我想回答也答不上来,只能像个傻瓜一样沉默着站在走廊里。对于少女想要表现出一些好意的强硬说法,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要保重啊。」
用老套的句型鼓励少女是现在的我能做到的极限了。缇乐丝点点头,表情一变,露出虚无缥缈的微笑。
「嗯、是呢。这才是、老师你呢。」
少女抬起脚。缇乐丝带着寂寞的侧脸先走了。飘动的长髮混入人群不见了。
我往左拐离开人群,下到一楼的走廊,进入讲师準备室,从边上的架子里取出日报和出席名单,和同事只打了个招呼就往外走。
进入一楼的走廊,再到校舍背面的停车场。阳光明晃晃的。在视线的尽头、通往应急楼梯二楼的那一段上有个人影。
学生诺艾斯坐在在逆光的楼梯上。他一边吸着烟吞云吐雾一边打电话。
「我上完预备学校干完副业就会回去的啦。真的。」
诺艾斯强行抑制住内心的焦躁,有礼貌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