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作火焰燃烧殆尽,变成灰吧,变成灰吧。
化作灰烬,随风飘散,随风飘散
一点不剩。
——巴莫尔街杀人鬼、特龙·柯丹的犯罪声明 同盟历七七年
◇ ◇ ◇
埃里德那城墙外,埃里德那东墓园前,一辆小型巴士停在那里。
长长的车身前,高个子德尔顿正在和恋人为一时的分别而依依不捨,紧紧相拥。特塞恩的身边是年迈的祖母。人高马大的利普金和利多里正在听同样人高马大的父亲教导他们身为兰多库人该有的觉悟。
除此之外,凯因和莫雷迪娜被双方的家人团团围住,透库罗洛在和身穿白衣的祖父交谈,检查治癒咒式。莲德跪在地上,抚摸着他饲养的大型犬的脑袋。
因为工作、时机或者生病还留在埃里德那的三派共同事务所人员的家人和相关人员开始避难了。虽然我们的家人被盯上的可能性很小,但由于已经打倒了数名使徒,还是要多加防範。
这么说来,在埃里德那,吉吉那没有任何爱着或者担心的人,那些讨好他的女人对他来说无足轻重。那他在干嘛呢?我这么想着,在人群中搜索搭档的身影,发现吉吉那弯腰蹲在人群旁边,和他的椅子面对面,嘴唇一张一合。哇—哦,他在和无机物对话呢。
我把目光从这一冲击性事故的画面移开转回前面。切蕾西正和她弟弟抱在一起。她弟弟原本已经和母亲以及祖母到埃里德那外部避难了,这次是专门搭乘避难巴士来见姐姐的。因为曾发生过悲惨的离别,他们一定对短短的几日分别也感到不安。
被切蕾西抱着的少年注意到我的视线,从姐姐怀里挣脱出来,很不好意思地绕到切蕾西背后低下了头。不想被人看到自己朝姐姐撒娇的这种男孩子的自尊让我微微一笑。
「我弟弟叫切德特,稍微有点容易害羞呢。」
切蕾西伸手抚摸她弟弟的脑袋。我定睛一看,少年的脚边放着一个由黑色和白色六角形组成的踹球竞技的球。
「切蕾西的弟弟在练踹球吗?」
听到我的问题,少年抬起头。他长得很像切蕾西,黑髮黑眼,可爱的面孔上露出自豪。
「嗯,我最喜欢踹球了。」
少年虽然很不好意思,但还是坚定地回答道。我边往后退拉开距离,边朝少年招招手。
「把球踢过来,给你看点有意思的东西。」
少年抬头看着姐姐,切蕾西说:「让哥哥陪你玩一会吧。」切德特重新面向我,右脚把球踢了过来。
我用胸口接住少年踢过来的球,等它掉下来后用右脚脚背接住,转动脚踝颠球。接着把球颠到左脚,再移动到右脚,最后又用左脚把球踢到头顶。此时我转了一圈,弯下腰用额头接住球,伸直了背让球从额头跳到后颈,沿着脊背滚下来,用左脚后跟踢了一下。
然后我用右脚脚背接住落回前面的球,把球夹在胫骨之间完成了一整套动作。切德特看到我单脚站立展开双手踢球的样子,脸上露出了讚赏的神情。
「嘉由斯哥哥,你球踢得真好啊,比希还要好。」
希大概是切德特认识的人里踢球踢得最好的少年吧。这种狭小的世界让人忍不住觉得可爱又有趣。
「别看我这样,我上学的时候可是加入了踹球部的。以前还是个支撑中场的有点能力的选手呢。」
我朝少年露出微笑。
「要说我什么地方厉害的话,那就是从小学到高中十二年里,一次都没有受过伤,特别擅长躲避。」
「你擅长这个?」
面对大笑的少年,我用非常认真的表情对他说。
「不受伤,这才是名选手。」
我伸出右脚,把球踢给切德特。少年模仿我用胸口接住球,让球落到脚边,尝试颠球却失败了。我微笑着走到少年和切蕾西身边。
「看来还早呢。」我伸出右手摸了摸一脸不甘心的切德特的脑袋,「多练习,等个子长高了,自然能有那种水平了。」
「嘉由斯哥哥你以前没想过当职业选手吗?」
少年微笑着抬头看向我。
「那是因为光是在同一个部里,就有好几个人比我踢得要好呢。放眼全国的话更是数都数不清。」我一边说明脚踝应该怎么动,一边回答,「所以我觉得我大概更加适合做进攻性咒式士吧。」
「人生要是用排除法来选择的话真是不容易呢。」
切德特说出了一句很老成的话,用脚摆弄踹球。他现在大概在脑海里想像广阔的世界吧。
切蕾西的视线越过玩球少年的头顶看向我。
「你很擅长照顾孩子呢。」
「大概是是出于赎罪吧。」
听到我苦涩的回答,切蕾西一脸想说话的样子,欲言又止。我只不过是对少年做了没有对格特雷克、阿娜皮亚和阿莱希耶尔做的事,是我的自我满足罢了。
切蕾西正是察觉到了这一点,才没有深入下去。真是位温柔聪慧的女性。那么我也就接受她的这份温柔吧。
「所以,在使徒事件结束之前,能不能麻烦你和别人的家人以及相关人员在埃里德那外部待机呢?」
「我觉得这是最好的判断。」
切蕾西点点头。她被盯上的可能性几乎完全没有。但是事实是,因为我夺走了安海瑞欧的左腕,他就杀了伊迪斯。
杀害伊迪斯一家的兇手以及连续大量杀人犯安海瑞欧现在还没有被打倒,使徒也没有全部歼灭。我不会逮捕那些家伙们。因为龙皇国和七都市同盟有赏金犯这种正合时宜的制度,我要把他们都杀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一直在用脚背顶球的切德特停下了动作。
「我说,哥哥,你会和姐姐结婚吗?」少年抬起头看着我,率直地说道。
「如果这样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少年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看着切蕾西,切蕾西也看着我。她莞尔一笑「你这种古典派少年的演技做过头了。」说着在她弟弟的肩头轻轻打了一拳。少年扔下一句「露馅了啊」就跑开了。
「别在意。」切蕾西对我说,「我们两人的事就由我们两人一起考虑吧。」
听到她温柔的话,我点了点头。
奔跑的少年前面,是远离集体孤身一人的梅肯克劳德。男人的目光盯着被家人或者恋人围住的部下们。
他过去曾因为惧怕龙,对伙伴和妻子见死不救,导致他现在也没有再找一个恋人,成为了一名谨慎温和的进攻性咒式士。吉奥卢通过才气、知性和军队式教育到达的境界,梅肯克劳德通过苦难和孤独也到了差不多的水平。
一旁传来说话声和脚步声。我朝旁边看去,只见巴士前面的埃里德那东墓园里,身穿丧服的送葬人排起了长列。女人们低声呜咽,男人们抬着棺材往前走。孩子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跟在面色沉重的母亲身后。神父一边咏唱圣经中的词句一边敲钟,引领送葬人向前走。在他们边上还有别的送葬队伍。
在现在的埃里德那,由于安海瑞欧和使徒们的暴行,死者每天都在增加。葬礼也每天都在举行。
「差不多到时间了。」
梅肯克劳德平静地说。进攻性咒式士们的家人、恋人、相关人员和宠物狗恋恋不捨地坐上巴士。
我朝吉吉那看去。他把椅子希尔勒加交给两名全副武装、戴着黑色面罩的壮汉。男人们小心翼翼地把椅子打包好,搬进另一辆车里,接着面朝吉吉那,把拳头放在厚实的胸口。
「我们誓与家具同在,直到这个世界终结。」
「我们誓与家具同在,直到这个世界终结。」
吉吉那也说了一遍同样的话。面罩男们坐进车里离开了。吉吉那目送车子渐行渐远,脸上露出一丝寂寥。我虽然有些犹豫,还是问出了口。
「那个,虽然我不想问,那些男人是什么人?」
「是家具秘密结社之一』家具会』的武装运输员,我和他们多少有些交往。」
吉吉那银色的眼睛还在盯着远去的车子。
「虽然他们作为人无法相信,但在对家具的敬意和爱情这一点上值得信赖。他们会把希尔勒加放在能够抵抗核战争的地下四百米尔深的设施里保护她。」
「』多少有点交往的结社之一』,也就是说那种团体还有好几个啊。」
「为了提高家具的地位、不断进行破坏活动的武斗派家居组织』火焰家具』和主张』神先创造了家具,然后才创造了大地和人类』的激进派家具宗教』家具真教』是敌人,」吉吉那说道,「要寄存希尔勒加的话,还是稳健派』家具会』最值得信赖。」
「我能向医学会报告最新的大脑病症集体发作情况吗?」
我躲开吉吉那的左反手拳和右迴旋踢,重新看向即将发车的巴士。
德尔顿抬头看着车里的恋人。特塞恩一脸担心祖母的表情。凯因和莫雷迪娜牵着手,朝双方的家人挥手。兰多库族兄弟朝抱着莲德的狗的父亲举起了手。透库罗洛行了一个南方大陆式送别礼。吉吉那收回手和脚,我也站了起来。
巴士发车了。虽然车子开动了,但我们之中没有任何人能够追上去,只是静静地目送。巴士往前开去,下了坡道消失在视线中。
由于安海瑞欧发动的「胎天使纽尔钮姆的诅咒」,如果我们没有成为祭典的胜利者就离开埃里德那的话,就会被诅咒变成青蛙。吉吉那和卡基弗蒂早就到埃里德那东墓园来了,所以能够毫不犹豫地做个了断,但这里是我们能够走到的最远的地方了。只要不离开行政区域上名为埃里德那的部分,诅咒应该就不会发动,但这样一来我们就被关在了市内。
所有人面朝着已经看不见的家人的方向,脸上的斗志更加昂扬。
伙伴们都是些好人。正因为他们都是好人,我才……
不,现在就先别考虑这些事了。我甩甩头,把往事从脑袋里甩出去。
「那么,现在就回到我们自己的战斗上吧。」
梅肯克劳德作为我们一群人的领头人,向前踏出一步。三派进攻性咒式士重新面朝指挥官。
「也为了伊迪斯和她的家人、以及其他的牺牲者和死去的伙伴,我们必须打倒安海瑞欧和使徒。」
在连日的殊死争斗中,我们中出现了四名牺牲的伙伴。特塞恩、德尔顿、莫雷迪娜和莲德脸上露出悲痛的神色。我们现在还不能举办四名战友的葬礼。虽然他们并不是能够被供奉在安雷乌斯大圣堂的圣人,但都是勇敢优秀的伙伴。
我开始梳理现状。
「贝特莱丽卡已经被卡基弗蒂从洛伦佐那里带走了。切巴伦议员被暗杀,潘海马社的部长奴隶头领们要么吸血鬼化要么死亡,潘海马自身也被傀儡化。因为这一连串的事件,埃里德那比以往更加沸腾。」
我朝聚在一起的战友说道。
「另一方面,皇都传来龙皇患病的通报,瓦量斯夫佔领了皇都附近发电所,北方战线紧张到随时有可能开战。在这些事面前连埃里德那的大事件都变得不值一提。」
同伴们眼中对死者的哀悼又变回了战意。
「别说大陆各国了,就连皇国都没有很关注埃里德那的事件。能够战斗的只有埃里德那警察和被派遣来的特别搜查官的残存部队,以及和我们一样目前住在埃里德那的进攻性咒式士们。」
我只能继续陈述事实。「更糟糕的是,现在站在这里的进攻性咒式士们的核心人物都被下了诅咒,如果不在仅剩七天的血之祭典中获胜的话,就会被变成青蛙。」
被变成两栖类动物、不再保留自我意识的恐怖我已经切身体会过了。我们无路可逃,最后一刻也在不断逼近。紧张和战意又回到了进攻性咒式士们脸上。
「我们会赢的。」我带着发自内心的杀意宣告,「要打倒安海瑞欧和使徒们的,不是别人,就是失去了伙伴的我们!」
「哦!」
大家一齐用沙哑的声音回应我。吉吉那用右手敲了敲腰间屠龙刀的刀柄。
「让他们知道我们复仇的利息是十天十倍!就算把埃里德那烧得精光也要打倒他们!」
「不,那样的话,使徒以外的人都要死了。」
吉吉那吐槽道。全员露出苦笑。进攻性咒式士们走过梅肯克劳德面前,朝市内走去。
「太过紧张也不好,有必要开些玩笑让大家放轻鬆。」我有些不安,看着往前走的吉吉那,「你是这个意思吧?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敌人全部杀掉就好。别人暂且不提。」吉吉那的脸上满是汹涌的战意,「只有卡基弗蒂必须由我打倒。」
吉吉那往前走去。握着长枪的德尔顿也往前走。
「真是的,简直就像是乌古·隆纳之门打开了一样。」
我正打算跟上嘴里念叨着神秘单词的青年,突然停下脚步,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巴士开走后的树荫里,切蕾西站在那里,湿润的黑色瞳孔一直看着我。
我往前走,她也往前。我们站立在道路上,面对彼此。
「为什么,你没有和别人一起走。」
「我不能走。」
切蕾西双手握在一起放在胸前,说道。
「我也有能做的事。」她的话直指现实,「嘉由斯你们光是和使徒战斗就人手不足了,需要有人管理事务、清洗衣服和準备伙食吧?」
「但是。」
我不仅和切蕾西发生了争执,还在医院前遇到了前女友季薇妮娅。我一个人留在埃里德那让切蕾西感到不安。而让她感到不安的我对自己感到懊恼。
我侧过头看向梅肯克劳德。朝前走的指挥官头也不回,抬起右手,看起来像是在说「随你怎么办」。
「那么,接下来就交给我们吧。」
透库罗洛和莫雷迪娜站在我身边。我朝他们点点头。现在只能把切蕾西交给后援组了。
「嘉由斯,走了。」
特塞恩朝我喊道,但我无视了他。每次一到关键时刻就有人打扰,我自己也把那当做逃避的借口一次次逃走。我朝面前的切蕾西踏出一步。
「切蕾西,虽然很仓促但我还是要说。」
我该说的话只有一句。
「我爱你。」
话音刚落,站在一边的莫雷迪娜倒是脸红了,小声嘀咕道「厉害,直球」。我和切蕾西不是那种轻易害羞的孩子,一直都是直来直往。
站在墓地里的切蕾西露出温柔的微笑。
「嗯,我也爱你。」
她也直白地回答了我。
「所以,要回来啊。」
我用力点点头。我们抱住彼此,又分开。透库罗洛和莫雷迪娜带着切蕾西走向返回埃里德那的车。
很好,我和切蕾西得到了相互的理解。本该是这样的。
我转身追赶先行的吉吉那和梅肯克劳德他们,插到队伍里一起穿过墓地。
「在讨女人欢心这方面你还真是用尽全力啊。」比我高大概半个头的吉吉那边走边目中无人地笑道,「马上要死的人倒是经常做这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