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敬奉的神对献给自己的祭品是否丰厚、对女神的爱挑三拣四,但对数学和形而上学等抽象概念丝毫提不起兴趣。
差不多该有新的神诞生了吧。
——纳布普洛斯《阿德比亚狱中记》皇曆四五六年
◇ ◇ ◇
我从窗口往下看。
埃里德那东警察局的侧面盖着蓝色塑料布,工人站在前面。他们总算开始修复被梅勒尼波斯的陷阱破坏的一二楼了。
我微微抬起目光,所见之处,到处都是同样的光景。
曾经站在警察局停车场里的安海瑞欧讚美派的女人和使徒律师团也消失了。只要看到或者捲入被使徒引起的暴动中的话,不管是讚美还是辩护,都没有这个心情了吧。
作为代替,比之前更多的记者涌向警察局。警察们不得不以盾牌为墙壁防止他们入侵。仔细一看,阿塞尔也混在人群中,手臂上包着绷带,额头上贴着橡皮膏。她看起来已经恢複了精神,试图越过警察队列。
我看着女记者的回归,不禁露出微笑,鬆开抓着窗框的手回到室内。光是这种小动作就让我全身疼痛。这里是位于六楼的使徒对策搜查总部的内部,哈莱尔的房间。
特别搜查官哈莱尔坐在椅子上,面前的办公桌上放着地图。贝里克警部补代替已故的修拉伊巴副官站在右边整理资料。
我坐在準备在桌前的接待椅上,梅肯克劳德坐在旁边的中央席,德尔顿作为莲德的代理人坐在前面右边的椅子上。自从上司死了之后,青年开始变得沉默寡言。
吉吉那靠在一边的墙上。身材庞大的中年女性德琉辛笑嘻嘻地站在他旁边。她不是因为按之前说的那样把她按和我们同等级对待而高兴。她一点点向挪动缩短和吉吉那的距离。吉吉那离开墙壁站到我背后。德琉辛啧了一声靠在墙上。
穿着绀色西装的潘海马坐在接待桌对面,双脚翘在桌上,看来她并不打算对我们表示丝毫的敬意。
虽然魔女左右的位置是空着的,但玛拉基亚还是站在她背后,手上抱着贝特莱丽卡的孩子,也就是潘海马的孙女。
玛拉基亚的左边站着个男人。他戴着羽毛装饰,皮肤是浅浅的黑色,抱着手臂,背着一个人面盾牌。他的右边是一个穿着都市迷彩野战服的长髮女人。女人闭着左眼一脸微笑。再边上是一个一身黑的牧师。高个老人的帽子戴得很低。
「你和你的部下们要是在南方大陆死掉的话,也算是为世界作出贡献了。」
吉吉那不逊地说。我表示同感。
「两年半不见,你还真是烦死了啊。垃圾德拉肯族的垃圾。」
穿着野战服的女人回答道。她睁开左眼,红色的眼睛盯着吉吉那。
「既然我们已经来了,潘海马大人就不会再落后了,物理上来说就不可能。」
「死吧死吧死吧死吧,为神的救赎痛苦死去。」
高个子老牧师噘嘴喃喃自语。
「埃里德那最强剑士啊。」缠着鸟类羽毛的男人一边用右手指尖拨弄领口的羽毛一边小声说,「只不过是我不在的时候的虚名而已。之后杀了他正名吧。」
听到男人的话,吉吉那冷笑一声。
「说什么之后。」他俊美的脸上露出邪恶笑容,「特地报告自己现在杀不了我的理由,是想宣传自己的弱小吗?」
听到吉吉那的讽刺,三人笑了起来。虽说是乾笑,但室内的温度和气压都陡然上升。
和我的搭档眼神交锋的人分别是鸟战士弗达拉克、恶魔新娘莎玛莉耶尔、说教师纳米布雷。他们都是阿米拉加亲卫队的人,对潘海马抱有绝对忠诚。他们在三个南方国家掀起惊涛骇浪,位列九名战争工具中的下位三名。在吉奥卢时代我们就和他们交过手。那个时候开始我们就陷入了苦战。
「别在老夫面前演这些做作的戏。」
洛伦佐坐在两者之间,梅肯克劳德对面。黑犬缩成一团蜷在左边椅子上。
吉吉那吐了口气,微微点头表示敬意。三名奴隶头领看着面前的潘海马。绝对君主摆摆右手,三人就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
「你们的游戏结束了吧。」
哈莱尔一挥手,启动立体光学影像,跳出一张埃里德那市地图。
「十三名使徒和祭司引起的血之祭典差不多已经结束了,市民的暴动最后也只是一些小规模动乱。」特别搜查官说道,「市长希尔培里欧会颁发感谢状,但首先我想代表埃里德那的进攻性咒式士向你们致谢。」
特别搜查官哈莱尔低下了头。我也微微一点头。我看了一圈,回礼的只有我、梅肯克劳德、德尔顿和玛拉基亚。别的人一动都不动。
哈莱尔抬起头,环视全员。
「举办者安海瑞欧已经死了,按理来说这件事已经无关紧要,我还是说一下吧。原本由珍·古恩举办的血之祭典应该是有十三名使徒和祭司参加的,但第十三人并没有出现啊。」
哈莱尔说完后,所有人都露出疑惑的神色。我没有告诉大家我好像继承了使徒雅格乌丝的杀人数量,成为了使徒的代理。毕竟,从广泛荼毒社会的咒式具和设计图纸连带雅格乌丝的宅子都被烧光这件事来看,怎么想都是个纵火犯。
哈莱尔看着埃里德那地图。
「剩下的就只有还没有确认尸体的潘纳洛特姐妹中的三女儿希尔蒂了。」
「那家伙掀不起什么风浪。」
潘海马看起来没什么兴趣。「之后就等埃里德那的某个进攻性咒式士把那个傻姑娘杀了。」她打了个哈欠,靠在椅背上。「正因如此,希尔蒂要是用了书,洛伦佐用从安海瑞欧那里抢来的艾尔菲尼斯探测一下就结束了。所以希尔蒂才没有行动吧。」
魔女演了一出重病和偶然危机的戏码,一口气平定了住在埃里德那的部下们刚萌芽的反叛,麻烦议员的要求也没了,还打倒了两名使徒。她的女儿成了打倒最大敌人的工具,生下了继承人。她的恐惧支配再度袭来。
结果,潘海马可以说是赚了个满盆钵。
「我有件事想问你。」
现在哈莱尔和贝里克等法律守护者以及实力干将洛伦佐都在,正是个责问潘海马的好机会。
「潘海马承认了自己是粘菌性吸血鬼,而且说法律上没有问题。但是那件事怎么办?不说大陆各个国家,就连埃里德那,应该也没有允许人私自进行吸血鬼化研究吧?」
房间里的气氛再次变得紧张起来。既然不能用战斗杀了她,那就改用法律。
「如果那时事实的话就是个大问题了。」
贝里克趁机帮腔,为我心心念念的复仇打掩护。
「没有问题。」
站在一脸无聊的潘海马背后的玛拉基亚开口道。
「虽然吸血鬼病被法律指定为十二种传染病之一,但潘海马大人的粘菌几乎完全没有传染性,也没有疾病癥状,并不符合条件。」
我想起来了。潘海马自己是异常杀人专家,拥有犯罪心理学博士学位,同时玛拉基亚也拥有刑法和贵族法典方面的律师资格证。
「也就是说,这是阿米拉加家代代相传的遗传病,如果你想指责这一点的话,会严重侵犯人权。」
他可真能说。虽说他曾经帮过我们,但我可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
「那为了人为製造这个遗传病而杀害了九百多只吸血鬼和好几百人这件事你怎么解释?」
「请问人为和人体实验的证据在哪里?」
玛拉基亚再次平和地回答。现在想想潘海马的自白,她虽然提到了吸血鬼实验,但并没有说过自己做过人体实验。坏点子倒是想得很快。
我突然想到,她应该在部下身上非法投放了吸血鬼粘菌才对。但这套说辞并没有从我嘴里说出来。所有参加叛乱的努力和奴隶头领都被处理掉了。他们全都被火葬,连骨头都没剩,处理速度快到可疑,我也拿不出证据。
站在墙边的吉吉那和坐在左右的梅肯克劳德和德尔顿看起来已经放弃。应该还有什么方法的,但我想不到。
「等等。」我灵光一现,「说起来,在袭击布拉季默一战中,也不知道潘海马变成吸血鬼没有的那个时候,潘海马用火焰鸟杀害了没有袭击自己的事务所员工,这已经不是正当防卫而是过度防卫了吧。」
潘海马闭上了嘴,哈莱尔、吉吉那和梅肯克劳德也对我的尖锐指责感到钦佩。在连续的死斗中,潘海马假装被布拉季默操控这件事被轻描淡写带了过去,但是虐杀确实是事实。而证人就是我们所有人。我憋不住嘴一路说下去。
「那个时候,就算潘海马大人觉得所有人都变成了吸血鬼也情有可原。还有,死者们是被烧死的,还是被压死的呢?」
玛拉基亚握紧拳头强行反驳。
我应该沿着这个思路逼问的,但是也没有魔女明知道社员没有全部变成吸血鬼还是杀了他们的证据。即使我心里清楚,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扩散这个思路。吉吉那和伙伴们也绞尽脑汁,但想不出答案。
「说起来,」潘海马开口说道,「虽然与这件事无关,由于切巴伦上院议员死亡,他的弟弟切迪伊德氏成为了尤佳思家当家主。切迪伊德氏向妾身提出了诚恳请求,尤佳思家和阿米拉加家会进一步加强合作。」
潘海马露出狠毒的笑容。
「另外,埃米雷德家十大老中的埃米乌斯老让妾身传句话,关于这次事件,虽然不是正式发表,他还是要向特别搜查官和埃里德那警察表示深切谢意。」言外之意,她背后还有司法撑腰,「还有,埃米雷德和一些议员打点过了,他们会直接对哈莱尔搜查官和埃里德那市长,以及警察局长表示感谢。」
虽然埃米雷德家在大陆八大财阀中排在后面,但依旧是在国家政权中心呼风唤雨的超大势力。他们对想尽办法压下祖先埃米雷利欧留下的埃米雷欧之书和安海瑞欧这一丑闻的潘海马抛出了橄榄枝。
贝里克看着哈莱尔。特别搜查官们的指挥官皱起眉头,艰难地张开了嘴。
「现在的法律并不能裁定潘海马的吸血鬼化问题。很遗憾。」
身为这方面专家的哈莱尔看着我做出了裁定。补充的这句话只是为了对我们表示同情。吸血公主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镇定地坐在椅子上。
但是,搜查官的视线和话语告诉了我们另一个事实。他还有一手。
哈莱尔看了看房间里的所有人。
「潘海马之外,进攻性咒式士们也有问题,这次就不追究了。」
因为我们持有违法咒式,还在梅勒尼波斯一战中导致市民受伤。这下所有人都放下心来。
「比起这个,警方有一个必须解决的问题。」
哈莱尔看向洛伦佐。那不是看着过去的盟友的眼神,而是监察官的冷漠眼神。
「就算洛伦佐老是过去逮捕了赞哈德的英雄,也不能抹消你在监狱里杀害了墨菲斯的大罪。之后的战斗中,你也造成了大量市内建筑的损坏。」
面对特别搜查官的诘问,老咒式士严肃地点点头。
「我不否认自己为了打倒安海瑞欧,变成了他们的同类。你逮捕我也是理所当然。」洛伦佐似乎已经做好了被逮捕的觉悟,把双手举到前方。哈莱尔依旧坐在椅子上摇摇头。
「但是,现场分析证实了墨菲斯当时正要逃狱。」他一字一句地说,「所以,我提前把洛伦佐老任命为特别搜查官住手,防止他越狱。」
哈莱尔伸出左手,拿出一份文件示意。任命文件上标的日期在墨菲斯逃狱之前,是事后加上去的。洛伦佐闭上了白鬍子下的嘴巴。哈莱尔这是钻法律空子给洛伦佐开脱。
「这样好吗?」
老咒式士没有放下双手。哈莱尔收迴文件。
「法律上没有问题。」
「如果不问罪的话,有欠公正啊。就算事后包庇也要有个限度。」
偏偏是潘海马说出这句话。去死吧,我心里默默诅咒。
「你这么想也没办法,不,事实就是如此。」
哈莱尔没有否定自己在包庇曾经的战友洛伦佐。
「但是,接下来还要继续和使徒还有兇恶罪犯战斗,洛伦佐老的力量是必须的。就算用法律手段瞒过去,我也希望你能配合。」
哈莱尔站起来,穿过我背后走到老人面前。他伸出双手,把洛伦佐老的手推回去。
「以前的搜查,还有这次的合作,真的很感谢。要是你不在的话,少了你的狩猎技巧的话,被害者数量会继续上升,说不定我们还会在血之祭典中失败。」
哈莱尔看着洛伦佐。洛伦佐也看着哈莱尔。那是长年出生入死的两人才懂的世界。
哈莱尔低下头鞠了一躬。
「二十五年前,因为我的插足导致了这场悲剧,真的非常对不起。」
谢罪的声音在室内回蕩。
「是老夫的选择。」
老人依旧坐着,肯定了自己苦难的一生。
「那个时候,是老夫自己选择了要打倒杀人者。」
「要是可以的话,能否请您继续和以前一样协助我们搜查呢?」
特别搜查官的话冷静又铿锵有力。
「我从您那里学会了狩猎的方法。洛伦佐式搜寻和追赶犯罪者犯人方法如今已经成为了特别搜查官和市里的进攻性咒式士的教科书中的一章。我作为曾经的弟子,希望老师您回来。不,您的力量是必须的。」
洛伦佐低下头,又抬起头。灰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犹豫。
「虽说法律上行得通,但老夫和犯罪者是同类。」
「追逐邪恶的人自己也会变成邪恶。适当程度的邪恶可以利用,完全堕落的时候就解决掉。这也是您说过的话。」
哈莱尔站在他面前伸出手。
「原来如此,连老夫都敢收去当棋子,的确是我教出来的。」
洛伦佐老轻轻一笑。
「刚才你说的那件事,」他点点头站起来,「如今再回到二十五年前一次,既然是你的邀请,还是应该接受啊。」
洛伦佐伸出右手,握住哈莱尔的右手。
哈莱尔和洛伦佐,曾经的最高特别搜查官和掌握最强追蹤术的咒式士的组合如今在这里再次复活。我在书里和影像里看到过的情景在眼前再现,心情澎湃。
我立刻就明白过来自己心里在想什么。我的内心也在期待,自己能否有一天和走上不同道路的库埃耶,或者和已经分手的季薇妮娅和解。面前的场景和我内心的期待重叠在了一起。我自己都为自己的任性自私感到吃惊,但情感走向并不如我所愿。
吉吉那站在一边抱着手臂,钢铁般的眼睛里含着讽刺的笑意。
「这样一来,我还真是想同情一下最后一名孤零零的使徒希尔蒂啊。」
吉吉那说的没错。哈莱尔和洛伦佐组成了最强组合,而我和吉吉那和埃里德那的咒式士们并肩作战。她虽然是敌人,但也让人觉得可怜。
「感人的和好故事可以结束了吗?」
我挥去内心的感伤,开始思考。
「虽然血之祭典结束了,但最后还是没搞明白赞哈德的遗产是什么意思。」
哈莱尔和洛伦佐鬆开手,互相点点头。所有人都有这个共同的疑问。坐在对面的潘海马眯起红色的眼睛。那双眼睛宛如冷酷的蛇眼。
「说到底,到现在都没有人知道,到底是谁把祭司叫到血之祭典来的。」
「是赞哈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