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型车在街道的石板路上前进,每回经过石板的接缝处车身都被震得晃动。低语般的歌声在车中响起。
虽然播放着音乐,但副驾驶席的吉吉那却罕见的没有抱怨,一言不发。我了解吉吉那讨厌音乐的脾气,但他如果敢对鲁鲁·流的音乐抱怨一句,我就再也不跟他谈起任何有趣的话题了。虽说至今为止,我从未跟我的搭档谈起任何有趣的话题,也没这种打算。
歌声在厢型车内流淌着。这只是首随处可见的、描写失恋的情歌,歌词也只是描述了常见的男女相遇、离别的故事,但是不知为何鲁鲁·流的歌声却刺痛着我的胸口。
吉吉那沉默着,从副驾驶席往窗外眺望。我右打方向盘,将车开向石墙建筑林立的小镇街道。车身与石板的接缝一同摇晃不停。
驾驶席下的四角公文包使我的心情变得沉重。或许正因为我试图忘记这份远高于公文包质量的沉重感,才罕见地依赖起鲁鲁·流的音乐。
厢型车在一个三岔路口前停了下来,车内播放的音乐也一同静止了。
我走下车,吉吉那也随之走了下来。湿润的风吹拂着我的脸颊。离我而去的风,向着三岔路口的方向疾驰而去。
「那么,这是哪里啊。」
我启动手机,与吉吉那一同重新研究起地图来。车上搭载的电子地图由于阻电雾的出现状况不佳,手机中储存的地图也已相当古旧了,只能用来判断我们的大致位置。
吉吉那的银髮被风吹散,脸上的表情显得很不愉快。
「至少给我记得路。不仅沉迷音乐还迷路,嘉由斯,你的脑子坏得厉害了。」
「只用抱怨几句就能让别人给解决问题,吉吉那可真是爽歪歪啊。你哪怕有一次曾经实际承担过我的职责,都能让你的话有说服力一点。不过我不会在乎这些细枝末节的,儘管感谢我吧。」
「你不觉得那种嘴上说着不在乎然而内心却很在意,偏偏还要假装大度的人更显得自己小心眼吗?」
「你不觉得趾高气扬地对他人指指点点的吉吉那的气量才是令人惊叹的小吗?」
我们一来一往地捕捉着对方话语中的把柄,实在无聊过头了。
我的视线又回到电子地图上,位于埃里德那与卫星城市斯福尔伦多之间的群山与小镇都被标示成了一个个小点,路上的小分叉在地图上甚至没有任何标示。我们顺便接受了一个在山间追蹤「异貌者」的委託,结果迷了路。
「斯福尔伦多附近,是苏雷斯托呢还是尤佛斯呢,肯定是其中一座小镇……」
我自言自语,寻找着我们现在的位置。由于埃里德那本市的地图基本都被我收在脑子里了,电子地图少有用武之地。但如果是市外,而且还是初次造访的地方就非要藉助地图不可了。
只能找某人问路了。或许因为将要下雨的关係,路上空无一人。我的目光开始移动,搜索起附近的店铺。
在三岔路口的左侧,一块写着「索科德乐器店」的招牌映入我的眼帘。为了问路,我朝向招牌的方向走去,吉吉那没有跟上来的意思。我迈上石阶,在门口停下了脚步。吉吉那摆出一副实在没办法的样子跟了上来。
在我推开金属与玻璃制大门的一瞬间,令人心情愉悦的音乐包裹住了我的全身。
店内到处都是乐器:风琴、六弦琴、键盘乐器、木管乐器、金管乐器,等待被人奏响的乐器们的轮廓融入昏暗的灯光之中。吉吉那银色的眼睛似乎很没兴趣地在店内四处张望。
店门口的收音机中播放着古老的歌曲。
我发现店铺深处坐着一名类似店主的人,开始对其全力施展自己最拿手的套近乎技能。
「菲尼黎克斯的歌,还是六十年代的作品,真是古雅啊。」
「您懂得很多嘛。」
一个有特色的男声在店内响起,是个相当具有穿透性的男低音,即使在嘈杂的环境中也能令人将注意力集中在他的声音上。这不得不令人认为他或许受过舞台剧或声乐的专业训练。
「我哥哥经常听这首歌,碰巧记住了。」
我紧接着说。
「那个,其实我们是迷路的人,不知道这里是哪座城镇,可否请问一下前进的道路?」
我将手机上的地图给店主看。
「从这里到斯福尔伦多的路要怎么走呢?」
「确实,苏雷斯託附近是容易迷路。要去斯福尔伦多的话……」
男人试图站起来为我们说明,忽然,他的脸上蕩漾起情感的波纹,随即又平静下去。
「失礼了。我的右腿不太方便,请允许我坐着为你们说明。」
男人坐在椅子上,右腿膝盖以下的部分已替换成了机械假肢,看起来保养状况不怎么好,表面已生了红锈。
从面部看起来,男人正值壮年,但他的额头和嘴角已经布满凿刻般深深的皱纹。椅子靠背伸出两只小小的翅膀,从男人脸庞的左右两侧映入我的眼帘。
男人伸手从柜檯内侧取出地图,调整了一下身体在椅子中的位置,像是坐的不太舒服。
「沿着三岔路口右边那条路前进半小时左右,从八号街道出来,」男人纤细的手指在地图上指指点点,「出了八号路之后,可以选择从十一号路出去绕个吓人的大远路去斯福尔伦多,也可以选择翻越凯内斯山。翻山是去斯福尔伦多最近的道路,虽然山道有些险峻,但你们应该更想走这条路吧。」
我确认已将地图上的路线印在脑海里之后,店主叠起了地图。我正想道个谢便离开,店主却突然出声道。
「你们是进攻性咒式士吗?」循着他的视线,腰间悬挂的魔杖剑映入我的眼帘,再看看背着屠龙刀的吉吉那情况就一目了然了。这世上也有厌恶进攻性咒式士的人在,因此我只是暧昧地点了点头。
「如果你们是进攻性咒式士的话,我有一件事想拜託你们。」
我跟吉吉那相互对视了一眼。目前我们也没有别的急事,决定接受委託。即使是小委託也要接受,这正是我们事务所的经营方针。这是小企业的长处,也是悲哀之处。
「以委託的形式进行您能接受吗?」
男人点了点头,回答了我的提问。那么这样一来就进入商业会谈了。男人坐在椅子上开了口。
「首先,我名为库雷斯克斯•卡兰克姆•索科德。」
「我听说过。」
身旁的吉吉那对这个名字表现出了反应,我望向搭档的侧脸。
「是个很有名的人吗?」
「在我出生之前三十年左右,有位在埃利乌斯郡全郡都闻名遐迩的六弦琴演奏家,我记得就是叫做库雷斯克斯。」
吉吉那一向讨厌音乐相关的话题,这次竟然会主动说明,真是稀罕事。
「令人惭愧。过去,我确实是一名演奏家。但我的手与喉咙都在一场事故中受了伤,不得不退隐乐坛。现在只不过是一名乐器店的店主。」
库雷斯克斯布满皱纹的脸扭曲了,露出类似害羞的谦逊之色。
「你们出现在这座城市,与我相遇,还要前往斯福尔伦多,这一定是某种缘分吧。」
说到此处,能说会道的库雷斯克斯彷彿陷入迷茫般沉默了。委託人们一向如此。我们的工作便是替人承受那些压迫他们内心的东西。
库雷斯克斯似乎心意已决,再一次开了口。
「实际上,时隔十五年,犬子维扎兹再次来到了附近的斯福尔伦多城」男人继续说道,「关于这点,怎么说呢,能请你们帮我取回他从家里带走的东西吗?当然,我会支付相应的报酬。」
吉吉那的视线越过男人,倾注在支撑着他身体的椅子上。
「虽然我觉得不可能,但这……」
吉吉那的口中呼出炽热的吐息,彷彿与生离的恋人再会一般。大理石般的脸颊染上了薄薄的樱色。面对吉吉那作为收藏家这情难自抑的态度,库雷斯克斯也深深地点了点头。
「似乎你的椅子学造诣也相当深厚」男人以手示意着自己坐在身下的椅子,「不错,这正是天才家具匠人托鲁达姆所打造的七十七椅子之中的一把,『四方狮子脚座』。」
「荣耀的七十七椅子之中的一把,甚至连欧陆客姆村的资料馆也几乎没收集到几把,没想到竟在这样的地方与它相遇了……」
「过去,我还是一名演奏家的时候,曾在音乐祭上发表了托鲁达姆的椅子之歌。托鲁达姆的一个徒弟听了之后非常感动,便将这把椅子託付给了我」库雷斯克斯微笑着说道,「从那时起,这就成了我家的传家宝。」
「真是太幸运了。」
彷彿拜谒一般,吉吉那在地板上右膝着地,跪了下来。高傲的德拉肯族战士在怎样的达官贵人面前也不曾屈服,但此刻却沉下膝盖,眼中满含敬意。库雷斯克斯也点头示意。
站在这样的两人身旁,我只能歪头表示不解。
「像我这样的一般人真是完全不能理解椅子的魅力。椅子之类的,能坐不就好了吗?」
「闭嘴,你这对文化和艺术一窍不通的野蛮人。」
吉吉那对一把椅子表示完敬意之后对我的意见嗤之以鼻。
「这把椅子是被上天所宠爱的有才之人,经过残酷的钻研、耗费大量心血,最后打造而成的珍品。这优雅美丽的曲线,这可敬的工艺,托鲁达姆的技艺简直到了性感的地步。」
吉吉那用发着高烧一般的眼神仔细地凝望着椅子。
「没有将我的女儿希尔勒加带来真是失败,这两人明明可以结成完美的姻缘的。」
我知道希尔勒加是吉吉那的椅子,但椅子的婚姻一类的异次元语言我完全理解不了。吉吉那向前伸出白皙的双手。
「库雷斯克斯哟,我、我可以触碰令、令郎吗?」
「请尽情地。通晓家具之道的您确实有那种资格。」
库雷斯克斯重重地点了点头,回答了吉吉那的询问。这个男人也接受了将椅子称为令郎的说法,看来是和吉吉那同病的患者。注意到周围的次元正在扭曲的人只有我一个吗?
吉吉那的指尖向前伸去。雪白的指尖彷彿第一次触碰女性胴体的少年一般,由于胆怯而微微颤抖着。
在指尖接触到施以精美雕刻的椅子表面的那一瞬间,吉吉那脸上出现了耽于肉慾之色,指尖彷彿被甜美的快乐之雷所击穿一般颤抖着。那个,可是椅子哟?
我试图从另一侧观察吉吉那的表情,却看到他的面部突然僵硬,露出的犬齿紧紧咬住下唇,银白的眼中满是惊愕与恐惧。
「这是怎样的悲剧啊!」
听到吉吉那的怒吼,库雷斯克斯的眼中也流露出悲哀。隐藏在他左脚阴影之中的、彷彿狮子的足部一般的椅子腿,只剩三只了。
在支撑椅子的四只脚中,左前脚被人削去了一半。木材像是刚刚接受过外科手术一般露出新鲜的断面。
「亵渎,这是对美的亵渎。即使在战场之上,我几乎也从未如此愤怒!」
吉吉那覆盖着魁梧的三角肌与自肩雄起的背肌的宽广脊背此刻正因为愤怒发着抖。
「在我看来,你应该还有一大堆更值得生气的事情吧。比如对我造成的种种麻烦一类的。」
吉吉那无视了我中肯的意见,刀刃一般的目光朝上向库雷斯克斯的望去。
「究竟是谁犯下了这等愚行?!」
「正是方才提到的犬子,维扎兹乾的好事。」库雷斯克斯用满是后悔的表情与声音说道。
「维扎兹像为父的我一样,想要成为一名六弦琴演奏家。」
库雷斯克斯淡淡地说道,彷彿一连串阴郁的音符。
「但是,犬子却缺少作为音乐家最重要的东西。对维扎兹来说,我作为音乐家并无大成,又一直反对他成为音乐家,因此我们之间一直冲突不断。」
库雷斯克斯以悲哀的眼神望着我与吉吉那。
「然后十五年前,犬子离家出走了。那时,他将『四方狮子脚座』的一条腿切断,作为护身符的代替品带走了。」
库雷斯克斯爬满皱纹的左手爱抚着椅子的扶手,支撑着椅子的三只脚描绘出极为细微而和缓的曲线。
「我的委託内容,就是希望你们把被维扎兹夺走的椅子腿取回来。」
面对库雷斯克斯恳求一般的委託,吉吉那严肃地点了点头。
搭档的侧脸上浮现出的决心,就好像準备去拯救被掳走的公主的骑士一样。
虽然这本身不是什么好兆头,但至少眼下要去做好事吧。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恐怕我就无法压制心中的某些东西了。
建筑物的窗户中漏出正流行的歌。厢型车在街角前进,一旁流浪乐手弹奏着风琴,将大气染上悲哀的音色;两名歌手在大路两旁较劲般地放声高歌,观众逐渐聚集过来。
街道四处洋溢着歌声与演奏声,音乐从大开的车窗吹入了车内。
我与吉吉那目前到达的城市名为音乐之都斯福尔伦多,埃里德那的卫星城之一。正如别称所示,这是座音乐极为繁荣的城市。街道上空,乐师与歌手们在立体光学影像中跃动,通知大家一周之后斯福尔伦多音乐祭即将开幕。
「真是座喧嚣的城市。」
坐在副驾驶的吉吉那,用生鏽般的声音吐出感想。
「这种噪音的洪水是有违人伦的吧。」
「真要那么说的话,只是呼吸就有违人伦的吉吉那的存在,会被要求立即消灭的吧。」
我一边开着车,一边启动了车内的光学立体影像,屏幕上显示出观光指南。
「在过去的时候,斯福尔伦多似乎是个仅有地方领主在这里逞威风的不起眼小镇。」我複述着指南上记载的句子,「但是某一天,解放了埃里德那的歌少女埃里德那造访了这里,手把手将歌与乐曲教给当地的人们。因此,为了向埃里德那请教,各地的音乐家们便移居到了这里。」
我突然觉得自己简直跟导游一样,便停住了话头。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吉吉那催促着我讲下去。明明我的搭档比我在埃里德那呆的时间更久,但他似乎对地理、观光这类事情毫无兴趣。
「随着爱好音乐的人逐渐增多,音乐厅也逐渐修建起来,音乐院校、音乐大学一座座成立。百年之后,这里就成为了一大音乐都市。」
即使是我对埃里德那市外的情况也了解的不是很详细,考虑到这些知识也许以后有用,我继续读了下去。
「结果,斯福尔伦多这一地方城市就成为了继音乐都市洛汀、艺术之都巴莱斯姆之后,被算入伍戈多大陆三大艺术都市之一。」
仔细一想,一个人的行为竟然能够改变一座城市的文化走向,我从中感受到了埃里德那这名女性的影响力,以及历史这种东西的不可思议。
我的嘴唇跟着窗外传来的演奏声自然地唱起歌词,这是我最近非常喜欢的女性歌手,鲁鲁·流的歌。虽然她比我还要年轻,但若论捕捉人生与恋爱的悲喜、将其编织成情歌这一方面,她在本时代可以算得上前五名,即使被称为歌少女埃里德那再世也毫不夸张。我也想举双手赞成。
歌曲能将人间的别离与死亡化作甜蜜的疼痛,哪怕仅有一瞬。一名真正的歌手必然用歌声稍稍治癒过某些人,也少许伤害过某些人。我是这么认为的。
待我注意到的时候,发现副驾驶席的吉吉那正用银色的眼睛盯着我。被他听到自己在哼歌这件事实在太羞耻了,所以赶紧说点什么糊弄过去。
「说起来,鲁鲁·流好像也是在这座城市学习音乐的呢。」
「就是你有时候会在车里听的,那个女歌手吗?」
「有什么不好吗?」
吉吉那一言不发,又将银色的眼睛转回窗外。外面的广告牌上正巧在播放着鲁鲁·流的立体影像。我本来预想吉吉那会说一些类似「情歌之类的都是些软弱的东西」之类的话来反驳,现在这种反应着实让我有点吃惊。
自从身处斯福尔伦多的街道,吉吉那的心情就一直不算太好。谈起歌曲、演奏总之是音乐相关的话题,经常会出现这种情况。
讨论到此为止,必须回到工作上来了。
「首先要解决之前的工作,搜索维扎兹就在途中顺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