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埃里德那西北部的圣凯伦基斯医院,今日也一如往常地宁静。与医院的其他地方相比,三号楼要更加安静一些。
我在碧绿的走廊中前行,胸口发出一阵浓烈的香气,来自我左手环抱的花束。这两年来,我已经习惯了每月都来这里。
一阵脚步声与担架的车轮声打破了医院内的寂静,我的心脏狂跳起来,急忙看过去。白衣翻飞的医生和护士推着担架在碧绿的走廊中奔跑,因为重病患者的病情恶化了,必须要赶紧过去。
三号楼只收容等死的重病患者。一般来说,当发出紧急呼叫的时候就已经迟了。我也加快了脚步,追赶着从一旁通过的医生们的背影。
医生们身着白衣的后背跑向三号楼的左边、然后向四号楼而去。虽然这很自私,但我安心下来,狂跳的心脏与步伐也恢複了正常。没关係的,那家伙还一切安好。
我的双腿在走廊中向右拐过一个弯,继续在医院中前进,穿过保持沉默的一扇扇门前。虽然只能从狭小的门窗中窥伺,但还是可以看见各间病房中四周围着纱帘的床。
我路过走廊中并列的一扇扇门扉,在四楼最里侧的四九二号病房前停下了脚步。我右手握住门把手,调整一下呼吸。虽然来了这么多次,但还是每次来到这里都会迷茫。
「是嘉由斯,我进来了。」
我的右手静静地打开了房门。
雪白的室内,只有生命维持装置的声音。墙边的机器显示心跳、血压以及脑电波处在正常值範围内。从机器伸出了十几根管子,伸向病床。
我横穿过病房,走向窗边。手取下窗边架子上的花瓶,把沉积的水倒在洗脸池里,然后从水龙头接入新鲜的水,把我带来的花插进去。最后再把花瓶放回架子上,调整了一下位置。
之后我拨开窗纱,把窗户向左右打开。来自蓝空的风从铁栏间吹入。我回过头去,病房好像变宽阔了。
中央的病床上躺着一名少年,纤细的脖颈上扎着从机器上伸出的人工呼吸器,被子下的手腕和脚腕上也一样连接着输送药液与营养剂的管子。
富有光泽的黑髮比之前来看的时候长了一些,从雪白的额头一直垂到瘦削的肩膀。沉入枕头中的睡脸上,双目牢牢地紧闭着。纤长的睫毛的影子落在洁白的脸颊上。薄薄的嘴唇没有血色,看起来似乎带着浅浅的笑。
看起来,似乎有一点大人的感觉了。
「这不是当然的吗,从那时起都过了两年了。」
这里太过寂静了,我忍不住自言自语起来。我的手拉过窗边横折的椅子,展开坐了下来。
我的视线中,斯托拉托斯·罗艾·昆德拉正横卧在床上。他库埃耶、吉吉那一样,是我在吉奥卢事务所中的进攻性咒式士同僚。
虽然斯托拉托斯比我小,但却是我的前辈。我看着他的睡脸,回忆起了过去的事情,脸上忍不住溢出笑容。
过去,我们五人曾经一同并肩战斗,把后背交给彼此。我们一同欢笑,一同哭泣,一同愤怒,一同喜悦,一同分担一切。能称得上我的朋友的人极少,其中之一便是斯托拉托斯。我甚至把他当弟弟一般看待。
「对斯托拉托斯来说,大概也把我当年长的弟弟看待吧。」
胡乱的自言自语也中断了。
从那时起都过了近两年了,少年也从十六岁迈入十七岁,却还是没有醒来。
我基本以一月一次的频率来看望斯托拉托斯。吉吉那不会来。昆德拉家的亲戚们一开始偶尔会来,但因为他一年都没有醒,所以现在只剩母亲会来了。
我也明白他们的理由。一直看着一个不会醒来的少年,谁也会心中难受的。
根据医生的说法,斯托拉托斯长眠不醒的理由既不是疑难杂症也不是脑神经系异常,仅仅是无法醒过来而已。医生和我都知道理由,那就是由于师父吉奥卢的死,以及我、吉吉那与库埃耶的对立,令少年的心粉碎了。
到底是内心拒绝再次在只有痛苦的现实中醒来呢,还是内心觉得没有醒来的必要呢?如果是后者的话,或许我现在做的事就仅仅是和有一具心跳的尸体见面了。
即使如此,我也每个月都来这间病房看望他。比起义务,可能只是我个人的一种固执。就像我与斯托拉托斯的家人从来不会碰面,也不会看到对方送来的花和慰问品一样。双方来这里的日程大概间隔半月左右。
「在你沉睡的这段时间,埃里德那和我们都陷入了不得了的困境啊。」
我对着一旁的斯托拉托斯说道。今年发生的事件多过头了,因此想说的事情也变多了。我的挚友希律德尔、雷梅迪乌斯博士、勇者沃鲁洛特,以及阿娜比亚与其他许多人的,敌人与朋友的死。有勇气的伊迪斯因我而死,苦涩地决定与切蕾西分别,与季薇妮娅的相遇与分手,还有……
仅仅这样便让我下意识地笑了出来。
「你相信吗?这样的我竟然结婚了,还要有孩子了。」
虽然我告知了斯托拉托斯,却没有收到答覆。他只是平静地沉睡着。
坐在椅子上的我移动双手,在膝盖上双手合十。等我注意到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做出祈祷的姿态。
或许,我的愿望是让斯托拉托斯醒来,让冻结的时间恢複流动吧。正因如此我才以探病为名,每月一次来这里朝圣,说我是把这当做救命稻草也行。请醒过来吧,我向少年的睡脸祈祷。
即使接收到了我的愿望,斯托拉托斯的睡脸果然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我再次望向生命维持装置,画面中显示的心跳、血压与脑波也没有任何变化。月复一月,这些数字我已经看腻了。「如果有一天,你醒来的话」
话音未落,我就像要否定自己的话一般轻轻摇了摇头。这太天真了。奇蹟是不会发生的,我不能依赖奇蹟。那么,我就只能继续等待下去了。
「那么,再见了。」
我向斯托拉托斯道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左手叠起椅子背,把椅子放回架子一旁,窗纱后的另一扇窗户映入眼帘。
窗边摆着一只小巧的花瓶,其中插着五朵惹人怜爱的淡蓝色小花。那是勿忘草。
我慌忙回过头。
病房里只有生命维持装置的电子音与斯托拉托斯熟睡的呼吸声。再向窗户看去,在铁栏的前方也只有医院的院子,以及院墙外埃里德那的街道。
看来给病房送来花探病的人早已经走了。吉吉那为吉奥卢的死而心痛,所以是不会来的;斯托拉托斯的母亲也不会这个时间来。那么除了我以外会来探病的就只有一个人了。
五朵淡蓝色的小花,显示出五个人的时代。不管哪一朵都没有折断,也没有枯萎。
我的双手握住窗欞,目光紧紧盯着埃里德那的蓝空。
我总觉得在遥远的蓝空那头,似乎可以看到隐隐的雷光。
大厦、住宅、店铺与工厂在平原上肩并着肩。兹隆国的城市混杂的街道一直延伸向郊外。
寂静。平时在街道上穿梭的车辆与行人的身影都消失了。
向街道外延伸的道路中穿了一个巨大的洞,黑烟滚滚。装甲车被粉碎,士兵运输车横倒在一边。
在被破坏的车辆不远处,穿了一个比刚刚沥蓝路面上还要大的洞,这是由爆裂咒式造成的。
在洞底,倒着身着银灰色的层层盔甲的男人们的尸体,他们的手中还握着破碎的盾牌与折断的魔杖长枪。尸体手中的物品上写着兹隆国军第一一四中队这样的字样,还带着描绘着腾跳的山猫纹的旗帜。
接近中队中心的尸体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样了。尸体层叠的甲胄被打碎,内脏散落一地,手脚露出被切碎般凄惨的断面,魔杖剑、魔杖长枪与盾牌的碎片也胡乱散在周围。被头盔包裹住的头部带着遗憾的表情躺在地上。
在大群尸体的最前方,只有一只包着腿铠的小腿和脚立在地上,本应在上方的肉体已经化作肉沫铺在前面的地上。巨大的爆裂咒式直接粉碎了一支咒式化步兵中队。
在往前走的话,破坏的痕迹与凄惨的尸体就更多了。
终点,在郊外延展的墙壁崩塌,瓦砾堆成了一座小山。
从墙壁往外延伸的沥蓝路面与岩层化作了狭长的熔岩的海洋。在冒着蒸汽、不断吐出沸腾的气泡的岩浆与沥蓝间,躺着一个巨大的肉块。
军用火龙的尸体倒在郊外的道路上。如名字所示,拥有耐高温特性的龙鳞被烧焦、碳化。眼睛由于高温而变得浑浊,口腔内牙齿间伸出膨胀的红黑色舌头。周围倒着许多情况与它一致的火龙尸体。
远处躺着咒化战车的残骸。虽然带着强而坚固的咒式无效化障壁装置,能够让所有没有包含咒力的物理攻击无效化,但却被炮弹从正面贯穿了装甲。车体后方的装甲也破裂,金属与车内的驾驶员一起变成了红色的肉沫向后方飞散。
兹隆国防御师团的先遣队,第一一四中队的死体堆积如山。包括咒式步兵、骑士、火龙和战车在内的两百人的中队毁灭了。其他的两个中队也通过这一战知道了敌我双方的战斗力差距,认为继续战斗下去只能招致全灭,所以撤退了。
在全灭的部队前方,矗立着一座巨大的建筑物。
耸立在管道与机械中间的是一个边长五十米左右的立方体,同样的物体周围还有四个。五个建筑物各自被配置在五角星的五个顶点上。
立方体不是核裂变反应堆,而是在咒式时代才研製成功的核聚变反应炉。由氘原子和氚原子在数亿度的等离子区中进行核聚变反应,产生极大量的电流。
立方体与其他的设施,即是向兹隆国提供电力的巨大发电厂。
在五座核聚变反应炉中最靠前的正方体的屋檐上,有一个人影。
「哎呀呀,绝景绝景。」
一名老人站在核聚变炉的上方。白髮梳成中世纪贵族的髮型,从左右两边拢在脑后。雪白的鬍鬚从下巴伸到胸口。
领口是像风箱一般围着脖子的襞襟,用豪奢的双层金丝绸製成的华服布满漩涡纹与其他几何状的纹样,彷彿存在于幻想中的服饰一直覆盖到老人的脚下。
蓝白色的手指从金色的袖口伸出,指上嵌着金银戒指,指尖的红指甲长长地伸出。举起的右手的指甲轻触着老人由于笑容而扭曲的唇。
蓝色的眼睛像是炼狱的火焰一般冰冷地燃烧。
一个小小的影子停在老人的右肩上,像是一本书。一个纤细的人影从大开的书页中探出上半身,额头长着一对小角,是个浑身通红的小鬼。红色的小鬼在老人耳旁低语。
「对您来说,国家的军队也跟小婴儿一样无力呢。」
小鬼黑色的眼珠含着不敬的神色,嘲弄着前方铺陈的死者们。
「不愧是三十名世界之敌中的一人,瓦量斯夫大人啊。」
肩上载着小鬼的人正是瓦量斯夫,是与人类为敌的、整个大陆最强也最邪恶的进攻性咒式士中的一人。
「虽然你估计是明知故犯,但这二十几年里贝金雷伊姆和赞哈德已经被逮捕了,所以只剩二十八人喽。」
怪人面带微笑。
「之前和这次都只是玩玩罢了。军队之类的做我的游戏对手真是恰到好处。」
老人的目光再度俯视前方铺陈的死者们。以个人迎击军队似乎是精神不正常,但现实中一个中队被全灭了。
「那么,要再去袭击龙皇国吗?」红色的小鬼在老人肩膀的书页中跳起了舞,嘴角露出半月形的笑容,目光带着恶意。
「如果毁灭皇都的话,整个大陆都会动摇,会死好多好多的人哟♪」
小小的头部的小小大脑中装满了邪恶,从口中漏出。
「别在我耳边唱歌,吵。」
瓦量斯夫挥了挥手,小鬼躲开了红色的指甲,把身体沉入了书页中。
「我只是对知识和技术感兴趣而已。」
有着老贵族外表的怪人饑渴地独语。
「作为世界的根本法则的究极理论。还有生命与意识的诞生。既属于量子场论也不属于经典场论的世界的究极因子。我是为了得到这样的知识,才生存了千年。在咒式技术化之前我就长久地询问。」
老人带着冷静的表情,双眼中却燃烧着偏执的大火。
「如果在量子演算装置中使用『长命龙』或『大祸式』的大脑,就能得到答案了。」
贪求知识的老人眼中的火焰冻成了冰。
「但如果进攻皇都的话,就要与齐伯伦超过百万的皇国军与皇都防卫军为敌,这当让是不可能的。与扎卡拉斯将军率领的直属军队、各王家军、十二翼将和北方军战斗还能胜利,即使是我也不这么觉得。」
冷静地分析着自己的实力与对手实力的瓦量斯夫的目光,似乎看透了大陆各地。
「在很久以前我曾经与奥凯茨谷交过手,最近则是跟阿萨琉璃。」
瓦量斯夫的左手抚摸着自己的脖颈。
「我和他们相处不来。」
「因为瓦量斯夫大人是个性格恶劣的老头子,所以和高洁的武士与邪恶的刺客相处不来呢。」
小鬼再次从书本中现身,在老人右肩跳起舞。
「你没资格评论别人的事吧。」
老人的指甲再次挥过,露出身子的小鬼又把脸沉回了书中。
盯着前方的瓦量斯夫的目光带着怀旧的疼痛。
「最近,我和阿萨琉璃在皇都附近的发电所战斗的时候,击溃了两座山丘,削平了一半山峰,还让两条河流乾涸。」
瓦量斯夫的眼中包含愤怒之色。
「我的心脏被破坏了三枚,但我也用九头龙将对手的左手与右脚吞食掉了,最后没有决出胜负。」
怪人似乎很怀念地说道,虽然对方是仇敌,但他的语气还是承认了对方的实力。
「下次见面的话,就会战至某一方死去吧。」
「因为,成了瓦量斯夫大人这样的怪物的话,就没有能够同等战斗、说话的对象了呢。」
面对书本中的小鬼讨人厌的话语,老人没有回答。
「阿萨琉璃似乎和我是同类。」
瓦量斯夫苍老的脸庞同时带着愉快与不愉快的表情。
「哎~这可是第一次听说。」
「这只是些没意义的事情。」
瓦量斯夫闭上了嘴,手抚着下颚的长须。
「真亏摩尔丁能驯服那样的怪物。那个计画似乎也很有趣,我就先不出手干涉了。」
小鬼的脸再一次从主人肩头的书本中钻了出来,红彤彤的脸带着恶作剧般的笑容。
「那么,袭击这个国家似乎让您的心情好些了?」
「虽然也可以这么说,但等待可以招来更有趣的事态。」
老人的脸涌上感兴趣的神色。
「聚集到埃里德那的使徒们考虑的东西有点意思。在一座城市中玩相互厮杀的游戏也太厉害了,这种事态在人类史上都前所未有啊。」
瓦量斯夫抚摸着鬍鬚。
「不仅如此,安海瑞欧还释放了赞哈德。」
红色的小鬼的脸上浮起恐惧。
「赞哈德确实被释放了,但似乎又被封印起来了。」「异貌者」的眼中带着打心底里的恐惧,「那要怎么处理呢?」
「过去,我也曾经与赞哈德碰过一次面。」
瓦量斯夫的话让小鬼的眼睛圆睁。事情的状况让「异貌者」也感到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