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真确的统计有两项。
一,人总有一天必定会死。
二,统计必定有例外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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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格母托‧瓦伦海德「抽象的现实与物质的虚构」皇曆四八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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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井上悬垂着闪烁彩虹光芒的水晶灯。
丽姿饭店的大厅里有个穿西装的男子坐在椅子上看报,紧邻的酒吧里有个年轻女性从早上就开始喝着酒。
而成对照的我和吉吉那,表情痛苦的把背靠在柱子上。
吉吉那望着饭店的椅子。我则是为了打发空档,在脑袋里思考着尚未完成的两个咒式的组成式和发动方法。自从学生时代听过理论,去年做了实验之后就放着没动过。可是,和赫洛迪鲁相遇之后又再度想开始尝试。
第一个,就算可以发动但控制却成问题。第二个,必须要从让它发动开始。
就算看见陆续往艾里达那祭出发的年轻男女,我也提不起劲来。
专用电梯达到一楼,发出摇铃似的声音。门打开,首先看见的是穿西装的男子们形成的护卫墙。围绕着穆尔汀枢机主教与赫洛迪鲁的护卫们动了。一行人来到我们的面前。
穆尔汀挥手,中午前的问候混着呵欠。
「如果要普通地下到大厅来,用专用的电梯就没意义了吧?」
「凈是偷偷摸摸地从后门出入,很没意思。」
「虽然失礼,猊下您真的是政治家吗?」
「虽然是僧职,差不多,大概在那範围里。」
穆尔汀掌握了教会的权力之后,由于亲哥哥亚斯艾里欧因可疑的事故身亡,因此暂时还俗。也许是继承家督带来的精神及肉体影响,被说活不到三十岁成了谎言,以选皇王的身份开始发挥经营国家的能干手腕。
他镇压了皇曆四八八年的哈尔马多之乱,在四九一年神圣伊杰斯教国的西古路多纷争获得闪电般的胜利,之后以卓越的谈和交涉闻名。
最近则是对三年前发生的亚尔康多拉神殿的狂信派僧侣的暴动採取大屠杀。
发现亡故兄长的私生子之后,他便让出家督,成为代理选皇王。恢複僧籍之后,他推行促进教会改革与尖端咒式研究的政策,另外也代理龙皇插手外交与内政。比起枢机主教,更像精明的战略家兼政治家。
虽然我眼前的这个样子,是一点都看不出来。
枢机主教的口中,再度冒出呵欠。
「可是这么早真是辛苦了,」穆尔汀抬头看了大厅的时钟说。「不,是我们迟了吗?」
「穆尔汀猊下比约好的时间晚了三十分钟。你不知道屠龙族有句谚语是『失去头脑便无法挥剑』吗?」
在我身旁,吉吉那的嘴张成圆形。
「吉吉那现在想说的,是虽然已经预测到会有这种情况,但没想到真的发生了。」
伙伴一副不愉快的表情,但我却非常愉快。我深切的体会到世上的幸与不幸都是相对的。
「被你这家伙模模拟是不愉快。虽然你想模仿我,但演技却和路边的狗屎一样,我只好推辞。」
「吉吉那这个大量氧气消耗器和大量二氧化碳生成器,今天也是全力运转。」
「你那眼镜和乏味的长相,不让女人发现用的迷彩今天也完全发挥作用。」
「屠龙混账你真敢讲,」他踩到我的痛处。「虽然假装是无赖,实际上你明明是会写绘图日记的人。而且你应该是知道一人称是『我』吧?」
「你这家伙,不準擅自看!你是怎么打开事务所架子的锁的!?」
「那种程度的锁,用跟之前抓到的悬赏通缉犯学来的技术可以简单打开!」
「你才是,我知道你说选择装满了淫蕩影像的记忆素子要『比选老婆还认真选』!」
「什么!你又是怎么听见我在私人空间里的自言自语!?」
「只不过是我在柜子里修理的时候,你就自己进来自己自言自语了。」
「你这家具白痴,吃人椅子吃你了的屁股去死!」
吉吉那想反驳而开口,又闭上嘴。
「有那种椅子很稀奇说不定我会想要。就算屁股稍微被咬,对象是椅子我也想体验看看。」
他开始进入自己的世界。是的,现在开始害怕吉吉那的人。你跟我都是正常的。
我跟吉吉那的对话,虽然是谩骂但都是没有逻辑的对话所以很难理解。
「一早就很愉快呢,」穆尔汀微笑着。「比起观光,我宁愿看你们两个好像还比较有趣。对,嘉优斯‧利瓦伊那‧索雷尔还有吉吉那‧嘉迪‧多尔克‧梅雷欧斯‧亚修雷‧布夫你们两个。」
我有点惊讶。
「我们只不过是护卫,您竟然连屠龙族那长得愚蠢的名字都记住了。」
「有关係的人的名字,我就是想忘也忘不了。」
他的话中带有自嘲。赫洛迪鲁和护卫们不知为何都露出骄傲的眼神。
啊,这是可为信念殉身者们的眼神。可是,是什么信念?
上司也是如此,部下也是如此,聚集了一群让人搞不清楚的人。
无关紧要的事就忘了吧。
「那么,我们和枢机主教猊下今天要到哪观光玩耍呢?」我那令人不悦的说话方式也变得草率了起来。「要到街上观赏歌女艾里达那的戏剧吗?还是要到赌场,甚至妓院去放纵一下呢?或是要到公爵馆参观后期启示派大师波雷迪画的『使徒们的连祷』?」
虽然赫洛迪鲁在瞪我,但我已经在另一个次元了所以怎样都无所谓。
「都不要好了。」
穆尔汀挥手,表示拒绝。
「比起看戏我比较喜欢写剧本,后期启示派的画主题性太强,和我的感性不合。」穆尔汀用想到恶作剧似的表情继续。「对了,说到绘画我比较喜欢事象派的鬼才鲁古兰或是浑沌派的幻视者耶姆‧亚达,又或者是诗情派的艾吉尔‧耶吉雷拉,我手边也收藏了好几件。」
「可是,因为我的兴趣是绘画所以我知道,这三个人是因为对抗有权力者而精神崩溃然后在狱中死亡,自杀的那三个人吗?」
「哎呀,是这样吗?」
他似乎若无其事地把钉子插向我。当然,我绝对不想知道他这么说是不是真心的。
「对对,今天首先要跟远道而来的客人举行茶会。」
听见穆尔汀的话,赫洛迪鲁和护卫们紧张了起来。我不懂他的意思,摆出痛苦的表情。
「就算不是开心得笑容满面也没关係喔。」
「我佩服猊下正确的表情观察力。」
「会有好喝的红茶和甜甜的砂糖点心。还会举行愉快的幕间剧。不觉得这是不太会让人无聊的茶会吗?」
穆尔汀枢机主教对我眨了一边眼睛。
就算是惹人怜爱的少女来作,都是让人觉得过时的动作。中年男子做起来,只会让人感到一阵恶寒。
◇ ◇ ◇
看着旁边艾里达那的祝祷祭典,我们乘坐的车辆前进着。往街道与人们的喧嚣狂乱递减的方向,往郊外移动。我们到达靠近艾里达那市边界,閑静的郊外。
在别墅区中,出现看来很古老的石壁。车子沿着石壁前进,停在陈旧的铁门前。我和吉吉那打开鏽蚀的铁门,进入石壁内。
石壁内广阔而杂草丛生的草地上,稀稀落落地种着树木,绿色的枝枒伸向天空。石壁内有座陵寝。柱子支撑着石制的天花板,是奇异而看似坚固的陵寝。而且似乎无法用爆裂咒式破坏。隐约可见陵寝中圣人雕像的侧脸。
我收回视线,往前方的小路走着,终点有所废弃的红砖拉弗雷斯教堂。
我一面看着高耸入云霄的彩绘玻璃窗,一面走到教堂前。打开巨大的门,进入教堂内部。我们没有走向一般信徒用的礼拜堂,而爬上了旁边的旋转梯。
「在上面。」
穆尔汀枢机主教用不符合年龄的敏捷步伐,登上楼梯。
礼拜堂上方,四层楼高左右的楼层,设有贵宾信徒用的礼拜堂。
我抬头看着描绘出和缓圆弧拱形,宝盖型的天花板。玻璃上画着褪色的天使及圣人。
日光由採光用的镶嵌窗,穿过天使与圣人射入室内。白色的光束中,尘埃有如极微小的天使舞动着。
信徒座位的长椅,如大海上的波浪般连接着。长椅的皮革破裂绽开,积满灰尘。随意依照热力学第二法则,不规则的排列着。
礼拜堂的正面,高挂着光翼十字印。后方有羽翼与光轮的十字印,金箔已剥落,露出合金制的内层。
神圣的十字架上,架着陶制的赎罪神子。白色的额头上有龟裂的痕迹,表情忧虑。也许他因自己拯救世人的结果,实在太不争气而低头哀叹着。
被处以磔刑无法言语的神子与活着的人视线交会。
穆尔汀不辱枢机主教会议长之名,以完美的顺序完成礼拜。
我急忙回忆从儿时就没进行过得礼拜贵族礼仪,但停住了。
不用想也知道,只是因战争而获得叙勛,马上就没落的索雷尔子爵家,并没有传承多少贵族的礼仪。甚至连三男的我的准爵位,也用假结婚卖掉了。感觉无关紧要,我便停止礼拜。
「你不相信神吗?」
穆尔汀维持礼拜的姿势,将声音投向身后的我。我不知为何无法坦率地回答。
「虽然没有结论,但是以在这世界上所见我无法想像神在物理上存在。」
「在身为信仰的守护者,枢机主教的我面前,不要说出渎神的话语。」
有威严的声音,毫不客气地触碰着我胸口深处的某个地方。
「如果神存在的话,我想请问人们因战争或瘟疫或意外死亡的理由。」
我知道自己的语气变得尖锐,但无法停止。
「我的朋友,身为你的秘书官之一的赫洛迪鲁,他的未婚妻丝法卡,因龙皇国与七都市同盟之间无聊的纷争而死。」
军人一个都没死,死者只有丝法卡一人。我一想到赫洛迪鲁抱着丝法卡遗体的叹息,就停不下来。
「战争或疾病,事故或谋杀,寻找赫洛迪鲁的未婚妻和我妹妹亚蕾榭尔非死不可的理由,难道不对吗?」
穆尔汀的背后,承接着我的视线。
「很好。所谓言论自由,是从连揶揄真挚的信仰的自由都可以认可开始的。」
枢机主教接受我的话。
「而且我的想法也和你说的一样。神不存在,或祂是没有慈悲心的存在。」
穆尔汀乾脆地回答。
「人,是藉由语言断绝之后才开始为人。只有语言,是唯一可以让被断绝的两者间沟通意见的工具,神也是一样。」
穆尔汀像故事中出谜题的龙一样,出了谜语给我。
「无论怎么样的观点,都会觉得所有的幸福与灾祸,都是由人心和其行为孕育而出的对吧。」
转过身来的穆尔汀主教,不知为何眼神十分温柔。
「可是,拟人化的神祇并没有为了方便做出欺瞒的规定,而是试着使用其他的善与真理来交换。如果不欺瞒,人到底该如何生存下去?」
「那是……」
我无法组织出明确的答案。
「我不知道。所谓正确这个概念,是否正确的诚实性都令人怀疑。剩下的只有场的合理性还有计算。不,连这个的正确性也令人怀疑。」
即使如此我还是忍不住不得不问:
「如果是这样,赫洛迪鲁和我的悲伤。要在哪里才能得到救赎呢?」
「不会得到救赎。」
穆尔汀的眼神,望向教会的天花板。不,也许是向着更高的穹苍。
「对我来说,失去亚斯艾里欧时,我也曾经诅咒过神、狂乱的世界与法则的没有慈悲。」
我想起一个谣传。
穆尔汀他被称为皇国中枢的兄王亚斯艾里欧,其意外死亡实际上是被暗杀的。是双胞胎亲弟弟,穆尔汀自己下的手。
欧杰斯王家的双胞胎兄弟,即使分别成为僧职与王储但仍互相有联络,两人生日那天一定会一起共进晚餐。
可是,提倡激进皇国改革论,依爱妾意思处理国政的亚斯艾里欧及其咒式力,令龙皇与其亲族忧虑。总有一天,国家会一分为二进行权力斗争,最后有发生内战的可能性。
为了防止国家的破灭,他谋杀唯一的血亲,敬爱的兄长亚斯艾里欧并伪装成事故死亡。
据说自从兄长死亡之后,穆尔汀除了为谋略而笑之外,就没有笑过了。
那是多么无以救赎的无明地狱呢。
「很抱歉让你回忆起伤心的事。」
「不,我才该道歉。」
穆尔汀原谅我似轻轻挥手。
「已逝者不会复活。不会发生奇蹟。如果再发生一次奇蹟,世界就会崩坏。我们对世界来说本来就没有意义也没有理由。所以只能捏造所谓的意义掩饰着生存下去吧。」
听见他的话,我的双唇保持沉默。
「追寻理由,适可而止比较好。」